书籍的迷宫

墨白

书籍构成人类精神的迷宫，人类创造的书籍像海洋一样浩瀚，书籍是人类构建精神迷宫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建筑材料。

博尔赫斯在《论书籍崇拜》一文中说过大意如下的话：我们是虚构的书本，是一首诗、一段话或一个字，而这没有终止的书本就是没有终止世界的唯一见证，确切地说，也就是世界本身……

当我们走进图书馆时，看着一排又一排的图书，我们就会感到图书的浩瀚。一本书不过是万物中的一物，是存在于这个与之毫不相关的世上的所有书籍中平平常常的一册，直至它遇到了它的读者，找到那个能领悟其象征的人。

从书籍里我们看到了人类那些已经失去的时间。我们自己也是这样，我们在时间里用文字书写，就等于把自己的时间放进了书籍里。这样，书籍就构成了我们的生活现实。博尔赫斯的现实就是对书籍的阅读，阅读就是对他人记忆和想象的延伸。博尔赫斯很小的时候就在父亲的书房里养成了阅读的习惯。父亲的藏书十分浩瀚。少年时期的阅读影响了他的一生。尽管他后来在图书馆里做过图书管理员，就像哲人李耳一样，担任过拥有八十万册图书的国家图书馆的馆长，但他仍然认为他父亲书房里的图书是浩瀚的。书籍是父亲给他的最大恩泽，书籍成为他丰富的创作源泉。他生命里的时间就是在阅读、思考和写作时一分一秒地流逝的。可以这样说，书籍构成了他存在的一种形式，书籍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按照他对记忆和时间之间关系的理解，对书籍的阅读，就是我们存在的现实。然后，我们又把自己的生命和时间融入用文字构建的书籍里。

写作彰显了生命的意义。博尔赫斯先生说，我总是把从现实生活里得到的感受移到我的小说里。比如我在一个黄昏走过布宜诺斯艾利斯街头的情景，都有可能置换成我小说里的人物所生存的背景。然后我把我的书，我的《布宜诺斯艾利斯激情》，我的《另一个，同一个》，或者一本别的什么书籍插进书架，和图书馆里那些原有的书籍混成一团，构成另一条小径。书籍确实构成了一座让我们无法走出的迷宫。

就像博尔赫斯在《沙之书》里写到的那本沙之书一样，没有首页，也没有末页，有着无穷无尽的页码。

我们自己就是那书籍迷宫的制造者。博尔赫斯先生说，我们用书籍构成的迷宫，就是对我们现实生活的隐喻。

书籍就是现实的存在，阅读本身就是生活。写作是扎根在书籍土壤里的树木，这只能是想象，而不是幻想。是想象给写作带来了无限的空间，而不是幻想。而书籍就是我们的记忆，书籍就是我们的历史，已失的现实深藏在我们熟悉的文字里。由书籍产生的灵感和文字，是有根之木，是想象，而不是幻想。即便是从哲学的意义来把博尔赫斯归为“幻想型”小说家，我认为也是不准确的。我们通过阅读，在对时间的认识上，使我们明确地意识到，时间可以作为一个哲学话题来认识和理解。我们可以说博尔赫斯从柏克莱的不可知论里，从休谟的循环时间说里，从叔本华的唯我论里发现和认识了生活，但是博尔赫斯的哲学是最具有文学意味的哲学。他是通过自己的文学实践，把他对形而上的哲学思考变成了形而下的现实，他是通过时间、记忆、镜子、沙粒、迷宫等这些隐喻，赋予哲学以形象。他的小说是建立在一些哲学的命题之上，然后进入人类的精神层面，从人性的角度来展开的，因而我认为他的小说是真实的。精神层面的真实，这是文学的根本。这种真实只能属于想象的范畴，而非是幻想的范畴。我们把时间、记忆等看成是构成他小说宫殿的元素，书籍也是他小说宫殿里的一座单独的迷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