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品成
大家叫他阿红,听上去像叫个女人。其实,阿红不仅是男人,而且是已经四十多岁的男人。
医官马洪并不姓红,他长着只酒糟鼻子,鼻子整天红红的,所以,人家叫他阿红。他原来是川军的人,去年叫红军给俘虏了。红军缺医少药,想留下这个重要的人物,但做不通医官马洪的工作。他觉得红军是匪。不是匪怎么打家劫舍?劫富济贫也是匪,梁山上那一百零八个人物你能说不是匪吗?红军说:“不留可以,你可以选择。”阿红说:“我宁可一死,也不与匪共事。”红军说:“没人要杀你呀,是去是留,你自由选择,留下来,算我们请来的重要专家;走的话,我们给路费。”医官马洪不信,心里想:“骗娃儿吧,鬼才信。”那天,红军说送他上路。医官马洪把军装穿得齐齐整整的。红军说:“呀!你穿着这身皮,还走得出去?”阿红说:“军人行得端、立得正,到哪儿都这样。”红军说:“那好,我们派人送你出境。”阿红想:“由你们了,不就命一条?”
他们走过绝壁。医官马洪想:“这地方动手好,推我下崖,人不知鬼不觉。”可是没动静,过崖时,那几个红军士兵还牵了他的手。
然后是过江。诺江正涨水,河道里水涌浪翻。医官马洪想:“是想在这地方动手吧,不费一枪一弹,也不需要动刀子见血,只要轻轻一推,人就被浪卷了,喂鱼虾去了。”可是,他们在诺江上来去走了几趟,也没动静。
走走就走到边境上了。红军说:“这下,你安全了。”那小个儿红军还苦笑了一下:“你看你非要穿这身衣服,让我们一路心吊在嗓子眼儿上。”
直到这时,医官马洪还揉了几下眼睛,他不相信眼前的事实。红军还真把他放了,不仅放了,还送他回家。
他医术好,川军又把他找了回去。他们说:“你命大,逃回来了。”他跟人说:“是红军送我回来的。”没人信他的。
谁也没想到,在万源,他们的队伍又一次被人围了。那个团长说:“别撑了,我不想撑了,信命吧。”团长带队伍投降了红军,医官马洪和团长就都留在红军里了。红军说:“这回你不是我们的俘虏了,这回成朋友了。”医官马洪很固执,他说:“我不和匪为友。”红军做他的工作,做不通,最后说:“就算我们聘请你来做事,好不好?”
治病救人,到哪儿都是积德的事。医官马洪点了点头,同意了。
红军给他最高的薪金,他如数收下。
医官马洪的医术好,是王坪的第一把刀。说刀是动手术的刀,当然不是柴刀、菜刀、剃刀、骟猪刀什么的。
医官马洪来给谢模理看过那条软腿,他说得手术。漆史元不知道手术是什么意思,万小坎告诉他就是动刀子。“我动的是剃刀,他动的是手术刀。”万小坎说。
医官马洪说:“我要把患者的这条腿切除,有条件的时候给他安假肢。”
漆史元摇了摇头:“原来治脚就是用刀给割了喔,我以为神医用点什么药能让我模理娃儿那条腿长出骨头来哩。”
徐敬乾说:“一切听医官的,他的话不会错。”
漆史元看向徒弟。谢模理一副坦然的模样,他对即将要来的挨刀的日子并没那么关注,来王坪能和万小坎、张乐生在一起,那些欢喜像些兔子,在他心里蹿跳。
前方战事近来频繁而且激烈,担架队穿梭一样把伤员送来王坪。先抢救危重伤员,谢模理的治疗就得搁一搁。
王坪的男女老少都陀螺似的连轴转,只有黄昏后稍有歇息。
三个少年坐在一块大石头上,那是个高地方,王坪的山崖、沟壑、村庄、农田,成扇形在他们眼前铺展。远远就看见那两个字了,其实是两个半字,还有个字刻了一半,没刻完。他们读过识字班,当然认识那些字。
“赤化人?……”张乐生说。
“不像,我看不像……”万小坎说。
“我说那个‘人’字不像,怎么下边多出点什么了呢?”
“没……没有,什么也沒哩。”
“我怎么看着多出一点来了,你看走眼了吧?”
万小坎说:“有可能,彭石匠他们还没刻完,你猜猜下面他们刻些什么字?”
“我猜不出,我还真猜不出来。”
“你猜就是!”
“那你猜!”
“我猜不出!你猜不出,那你让我猜?”
“等了看就是,过些日子,字就出来了。”
“就是,等等嘛。”张乐生和万小坎说话时,谢模理一直没吭声,现在才抛出这么一句。
“说别的,说些别的……”谢模理说。
他们说起了别的一些事情。现在三兄弟因为缘分走到一起了,他们想好好说上一会儿话。不远处那处林子旁,凌照照几个妹娃儿坐在那儿,也叽喳地说着话。
三个娃儿时而扭头往那地方看。当然,三个人往那边看的目的各不相同,万小坎和张乐生总是不由自主地往那边看,谢模理则因为好奇。
谢模理说:“你们老往那边看。”
万小坎说:“你自己也往那边看哟。”
谢模理说:“我是觉得奇怪,医院里怎么这么多妹娃儿?”
万小坎说:“以后你就知道了。”
张乐生说:“她们也不笑一笑哟。”
他们很想看凌照照她们笑,很奇怪,那些妹娃儿一笑,也捅了他们的笑神经,他们也受感染,不由自主笑出声来。
他们很想笑一笑,可他们笑不出来。常常有尖厉惨烈的叫声从洋房子那边传过来。那曾经是王坪一家富豪的房子,有人说屋主人还是“国大”代表。房子修得有点怪模怪样,还装有玻璃窗儿,大家叫它“洋房子”。那幢屋子,红军用来作手术室。
伤员太多,药品供应不上,尤其麻醉药那些日子断了供应,手术时只好让伤员咬一根竹片或者木头,但咬咬还是挺不住,就一声声地惨叫。
大家歇息的时候,阿红并没有休息。伤员太多,有很多要手术,排着队在那儿候着。徐敬乾说:“别的手术先搁搁,重点抢救重伤员,有个急重缓轻。”
医官马洪整天眼眶里血丝密布,那只酒糟鼻子更是红得扎眼。洋房子和王坪一直处于一种紧张的氛围里,这种氛围让人窒息。
所以,难得听到人们的笑声。
谢模理很快就弄清楚了为什么王坪妹娃儿多。一是因为医院需要,任何医院总得要看护吧?妹娃儿心细,做看护最好。伤兵们总得有人伺候吧,喂个饭送个水什么的,还有洗衣洗被甚至还得帮了洗澡。还有个重要原因,这些妹娃儿有些是烈士的遗孤,红军要紧缩阵地,要暂时放弃苏区的一些地盘,这些遗孤总不能丢在那儿,难说不被还乡的恶势力报复。正好王坪需要人手,让她们来这地方一举两得。
凌照照就是这样被安置到王坪来的。
凌照照的爹娘都在苏维埃里做事,其实也并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一个在乡苏维埃做赤卫队长,一个在乡苏维埃伙房做饭。磨儿垭土匪李茂春窜到杨家河偷袭红军铁厂,凌照照的父亲带了赤卫队反击,寡不敌众,被土匪杀了。就连做饭的,土匪也不放过,他们说,凡是沾红的给苏维埃做事卖力的都要杀,寸草不留。凌照照的娘也被杀了。
凌照照成了孤儿,她是红军的孤儿,红军要好好保护她。
凌照照她们做的活儿很杂,说是安置在洗衣队,但也做被服厂的活儿,有时也做看护队的活儿,哪儿忙往哪儿去。医院还有个特别的大队,叫“招呼大队”,做的活儿就是招呼伤员,负责招呼伤员吃喝拉撒睡等等日常生活诸事。被服厂也好,洗衣队、看护队、招呼队也好,清一色的婆娘和妹娃儿。
现在的王坪,一大群的少年,女多男少。
凌照照是妹娃儿中最漂亮的。她长着一对杏眼,还长着一对酒涡。杏眼儿眨动,酒涡也似在轻轻漾动;眼儿微眯,那是笑的时候,那对酒涡也随之附和,晃出一种妩媚。但她来王坪后,笑就少了。整天听伤兵手术时的尖锐哀号,整天被一种灰灰的死亡气氛笼罩着,谁笑得起来?
有一回,张乐生和万小坎看见过她笑。
万小坎给伤员剃头,常常弄得手上血污兮兮。而张乐生打铁,每天收工时也是黑灰满身。两人收工时都会去滚月潭里洗澡,洗干净了才端饭碗。不是他们非得这样,是别人。你想啊,那些妹娃儿看着一身邋遢的两个影儿在眼前晃来晃去,吃得下饭?尤其是医官马洪,说这地方最最重要的是讲卫生,你医院的人都不讲卫生,算个什么?
滚月潭的名字很特殊也很好听,据说,夜深人静的时候,一颗明月在水潭里滚动,像沸水里的蛋,所以,这潭被叫作“滚月潭”。
才来王坪的时候,万小坎和张乐生对这个名字充满了好奇,相约了要去看个明白,探个究竟。那天正是阴历十五,月很圆很大,万小坎和张乐生半夜爬起床,悄悄来到滚月潭。他们站在潭边的大石头上往潭中看,那月看去确实像在潭里滚动。看着看着看出点名堂了,月是在水里滚动,可那是水流冲荡的缘故呀,这没什么稀奇的,要说这叫滚月,那所有潭里的月亮都是“滚动”着的,像沸水里的鸡蛋。
这天傍晚,两个娃儿又在潭里洗澡。白白的一道瀑从高处跌落,万小坎用手去捧瀑,白白的一条竟然抓到掌心里了。呀!他吓了一跳,看去,竟然是一条绷带。
“你猜,我捞着什么了?”万小坎对张乐生说。
“该不是摸着条大鲤鱼吧?山里发洪水,鲤鱼喜欢冲上水,从诺江逆流而上到沙溪,再逆流而上到这里……厨子唐发儿就曾在石缝里摸到过一条大鲤鱼……”
“我捞着的是一条绷带。”万小坎把手举起来,一条很长的绷带,水成珠串儿地从那儿往下淌。
张乐生说:“是洗衣队在上游洗绷带被水冲走了……”
“哦!哦!”
“你看你还‘哦哦’,一会儿就有妹娃儿找来,你看我们一身光溜溜的……”
想想,事情的确很严重。他们迅速穿好衣服,揣着那团绷带躲进了林子里。然后,真就听到有妹娃儿的咳嗽声。洗衣队洗衣时常常有衣物和绷带什么的叫水冲了,她们会找到滚月潭来。因为担心撞着有人在潭里洗澡尴尬,她们早早地就在林子那头放很大的咳嗽声过来。
两个娃儿早穿好衣服躲进林子里,他们听出咳嗽声像是凌照照的。
果然是她。凌照照闪身出现在滚月潭边,她注目往水潭里看,绕了水潭走了一遭,又走了一遭,终没看见要找的东西。林子里的两个娃儿看了会儿,万小坎有点忍不住了,他不愿意看到凌照照难过,想抖着那条绷带走出林子,但被张乐生扯住了。张乐生在万小坎耳边悄声说:“等等,等等,看她凌照照平时傲得跟什么似的,走路鼻孔朝天,让她急急。”
万小坎不能坚持自己的做法了,他怕内心的一点什么让张乐生看出来。他点了点头。
凌照照咬着嘴唇,她好像在犹豫了。但后来,她还是把决心下了,扑通一声跳到了水潭里。她在水里摸索了很久,依然没找到她要找的东西。
凌照照就哭了。她爬上岸来,坐在潭边的那块大石头上,身上湿渍渍一片,她没管没顾,抬头呆望了一会儿,“哇”一声撕心裂肺。
林子里的两个娃儿愣了一下,他们没想到凌照照会哭,并且哭得这么伤心。
万小坎要走出林子,又被张乐生扯住,他们等了一会儿,才走出林子来。
“是谁在哭哟?老远的都听得到。”张乐生故意那么说。
万小坎说:“什么事情?照照,你哭啥呢?”
凌照照绝望的时候看见有人,心里宽慰了一点:“溪水把我的绷带冲走了……”
张乐生说:“哦!那可不是小事情,潘婆要骂人的,她骂起人来,舌头能割肉……”
凌照照呜呜地哭着。
万小坎说:“人家照照不是怕潘婆,人家是心痛那条绷带,那是稀罕东西。”
凌照照点点头。
张乐生还想逗逗凌照照,万小坎不干了。万小坎把张乐生扯到一边,凑到张乐生的耳边小声说:“你是我兄弟不?”
张乐生说:“你怎么扯这事?”
“是兄弟你就不要再让那妹娃儿哭了。”
张乐生说:“我也没想让她哭呀,我想让她笑哩,在王坪,谁不知道凌照照的笑好看?为什么要让她哭?笑多好。”
万小坎倒疑惑了,让她笑,谈何容易?他想:“我也想让凌照照笑,全王坪的人都想看凌照照笑。”
张乐生走近凌照照身边,说:“照照,不就是一条绷带吗?它能漂到哪儿去?”
凌照照说:“我也这么想哩,往常,衣服呀绷带呀,也有被水冲走了的,但漂到滚月潭它们就漂不动了,怎么今天就无影无踪了呢?”
张乐生诡诡地笑。万小坎心里焦急,他担心凌照照又哭。凌照照像是真要哭了的样子,张乐生说话了:“我知道那绷带在哪儿。”
凌照照说:“在哪儿呢?”
张乐生板着张脸,很正经地指了指潭里石头那缝,说:“那儿有个洞,往里过水哟,绷带怕是被吸进那里面了。”
凌照照往那石头缝里看了一眼,眼一眯,眉头一跳,泪就要出来。
就听得水潭里重物落水的扑通声。
是张乐生跳入水中了,连万小坎都猝不及防地吓了一跳,凌照照更是哎呀地叫出声来。张乐生真就凫入潭底钻进那大石缝里,出来时,手里捏着那条绷带。
凌照照喜出望外,呜呜地又哭了起来。
张乐生说:“说好了帮你找回绷带的,你看你反倒哭……”
万小坎也支吾了,显出些莫名的慌急,说话舌头打结起来:“你看你,你……你哭什么嘛?……照照你别哭哟,你看绷带找回来了……你……你应该笑一下嘛!”
凌照照真就笑了一下,但那笑像闪电,在她脸上闪现了一下就没影了。
万小坎说:“乐生乐生你看,你看凌照照她笑了哟。”
张乐生说:“就那么一下,看都没看清楚……再笑再笑!”
凌照照咧嘴弄出个笑来,那笑怪怪的,那笑让人看了很那个。张乐生挥了挥手:“你走吧,你走吧!”
凌照照走后,两个娃儿又在那块大石头上坐了一会儿,谁也没说话。
潘婆五十多岁,成天绷着张脸,什么事稍不顺意都能让她骂骂咧咧。
但她从不骂万小坎,也从不骂凌照照。
万小坎那天给伤员剃头,借的是潘婆的铜盆。王坪没几个人用铜盆,大家用的都是木盆。但潘婆用铜盆,据说,那只铜盆一直跟着潘婆。
万小坎给那个伤兵剃头,刀才举了,那个伤兵说:“我要用铜盆。”
万小坎说:“铜盆木盆不都是盆吗?难道用铜盆洗头,你就成皇上了?”
那伤兵说:“我知道我伤在头上,也活不了多久了,我就想用铜盆洗个头。”
万小坎没办法了,他去找潘婆,麻着头皮跟潘婆说:“我要借你的铜盆用下。”
潘婆说:“没事没事,小坎娃儿你拿去用就是。”
那天,竟然出了点事情,铜盆放在条凳上,那伤员一蹬脚,踢倒了条凳,铜盆掉在地上,磕出一个凹斑来。
要死噢,你把潘婆的宝贝弄坏了,潘婆放得过你吗?万小坎觉得事情严重,脸上阴云密布,怯怯地又去了潘婆那儿。他手端着那铜盆,喊一声潘婆,却不敢进那门槛。
潘婆说:“是小坎呀,你进屋来呀。”
万小坎还是不敢进。潘婆拉开门,看见万小坎捧着只铜盆傻傻地站在那儿。
万小坎说:“潘婆,我把你铜盆摔了。”
潘婆接过铜盆看了看:“没有哇,好好的。”
万小坎说:“你看这有个凹地方呢。”
潘婆说:“漏水不?”
万小坎说:“那倒不漏。”
潘婆说:“那就不算个事儿。”
万小坎说:“这不妥,你借我时好好的,现在弄成这样,我会帮你弄好的。”
他真的去找张乐生。张乐生说:“这事好办,敲回去就好。”可他一个铁匠用惯了大力气,才一锤,就敲出了麻烦。先前只是一个凹斑,现在好了,敲出一条裂缝来。
万小坎脸上阴云密布再加了一道霜,怯怯地又去了潘婆那儿。他手端着那铜盆,喊一声潘婆,依然不敢进那门槛。
潘婆说:“是小坎呀,你进屋来呀。”
万小坎还是不敢进。潘婆拉开门,看见万小坎又捧着只铜盆傻傻地站在那儿。
万小坎说:“潘婆,我把你铜盆敲裂了。”
潘婆接过铜盆看了看:“没有哇,好好的。”
万小坎说:“你看,这有条缝了哩。”
潘婆说:“漏水不?”
万小坎说:“漏。”
潘婆还是说:“那也就算了……等外面太平了,我去苦草坝找做铜的师傅补一下就是。”
潘婆织得一手好布,是方圆百里最好的织匠。她五十多了,但没嫁过人,没嫁人的原因谁也不知道,她的身世从来也是个谜。
潘婆是徐敬乾特意请来的。红军攻下平梁城,意外缴获劣绅的一批棉花,首长决定把这批棉花给医院。棉花对于医院来说也是重要物品,医院把一部分做药棉,但绝大部分要用来做纱布绷带。
潘婆来了,医院也成立了织布队,潘婆在那里做师傅,有事没事,潘婆教那帮妹娃儿织布。她成天拉着脸,不苟言笑,在织机前却一丝不苟。手艺的事,是用东西说话,织出的布,剃出的头,做出的木器、篾器……纱布绷带看上去没什么讲究,但要织得软绵,要织得禁(jīn)用,这还真比普通的布要讲究。潘婆在织机上织出的东西就是不一样,让人不得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