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开抗日女英雄赵一曼身世之谜

刘仕雄

1951年，反映抗日民族女英雄赵一曼事迹的电影《赵一曼》开始在全国公映，这是新中国第1部反映革命者事迹的影片，引起了世人的关注。电影中赵一曼英勇不屈、浩然正气的形象让观众无不肃然起敬。直到今天，赵一曼的英雄事迹仍在祖国大江南北广为传颂。

而不为人知的是，60多年前，为了寻找赵一曼的身世，世人经历了重重曲折和阻碍。这一段传奇人物的幕后故事，至今仍然让人唏嘘不已。

赵一曼是谁？

抗日战争结束后，共产党在东北的武装部队接收了日本人的“满洲映画株式会社”，由此建立了共产党的第1个，也是新中国第1个电影基地——东北电影制片厂，原址位于黑龙江省鹤岗市，后来改名长春电影制片厂。1948年，东北抗日联军著名将领、时任松江省（现黑龙江省）人民政府副主席的冯仲云向东北电影制片厂建议，应该拍拍东北抗日联军：“冰天雪地里的英雄，值得用电影来表现啊！”1948年冬，剧作家于敏被指定创作剧本。他在采访过程中，从大量的日伪档案和老百姓口中发现了赵一曼这个人物，并为之一振，开始写《赵一曼》剧本。

于敏没有见过赵一曼的照片，就连冯仲云也仅见过赵一曼一面，而且描绘不出她的相貌。冯仲云向于敏讲述的赵一曼事迹是从其他抗联战士那里听来的。赵一曼的故事让于敏感动不已，促使他决心把剧本写好。于敏对赵一曼的情况进行了大量的调查，走访了一批当年的抗联战士。

不到半年的时间，于敏的剧本《赵一曼》就完成了。1949年7月，《赵一曼》开始拍摄，周恩来知道了此事，指示由石联星主演赵一曼。周总理说，石联星经历了那个时代，她与赵一曼融为一体。石联星是中央苏区瑞金的红色明星，1948年加入东北电影制片厂。《赵一曼》由沙蒙担任导演，历时9个月的艰苦拍摄，影片选取了赵一曼到东北后的战斗生活，通过主人公在工运、战场、监狱、医院、刑场上经受的不同考验，以写实的手法，多角度地表现了这位女英雄高尚的民族气节以及伟大的牺牲精神。影片《赵一曼》成为新中国电影的奠基作品之一，轰动国内外。从此，赵一曼的名字和事迹传遍全国，成为亿万人民敬仰的巾帼英雄。这部影片还为新中国捧回了第1个国际电影表演奖：在捷克斯洛伐克“第5届卡罗维发利国际电影节”上，石联星获得“优秀表演奖”，成为新中国第1个在国际上获奖的女演员。

《赵一曼》公演后，深受感动的人们自然会问：赵一曼是谁？他们不断向一些当年的抗联战士打听。当年的抗联战士、将领和地下党领导人也在互相探问赵一曼的身份。尽管没有明确的答案，但各种线索汇在一起，开始出现一些端倪。1952年3月至4月间，曾任中共满洲省委组织部长、省委代理书记的何成湘，专门到四川调查赵一曼的身世。

而《赵一曼》的编剧于敏虽然在创作前进行了大量的实地采访，但也并不完全清楚他笔下这位英雄人物的身世。

哈尔滨解放后，当地政府建立了东北烈士纪念馆，展出赵一曼等烈士在东北进行抗日武装斗争的事迹。1953年1月1日，周恩来总理亲临烈士纪念馆，向赵一曼等革命烈士敬献花圈，并亲笔题词：“革命先烈永垂不朽”。哈尔滨市还把赵一曼曾经战斗过的街道命名为“一曼大街”。赵一曼的青铜雕像伫立在广场上。

在怀念这位民族女英雄的同时，人们始终没有放弃对她身世的苦苦寻觅。

一张照片的出现

新中国成立后，欢庆胜利的人们没有忘记寻找在战乱中失去联系的亲人和朋友，各种报刊上都开辟了寻人启示专栏。此时，在四川省泸州市工作的李坤杰深深地思念着早年外出参加革命、离家多年的妹妹李坤泰。她只知道，1926年李坤泰入党后，经宜宾党组织推荐到武汉，考上了黄埔军校武汉分校;后又到苏联留学，并和一位姓陈的同志结婚;回国后，她又到白区（东北）工作，从此与家里失去了联系。现在，李坤杰为了要找到妹妹李坤泰，四处寻找打听，“见着解放军的首长和工作干部，只要外省来川的，一有接触，在说话中都要提到寻妹妹的事，请求帮忙寻找”。但李坤杰除了提供妹妹又名李一超、李淑宁和一些粗略的革命经历外，无法提供更多有价值的线索，甚至没有一张妹妹的照片。

1952年，办公地点在泸州的川南行署撤销，李坤杰由泸州回到家乡宜宾，在市妇联工作。她仍然没有放弃寻找妹妹的希望，但一种不祥的预感突然笼罩心头：如果妹妹还在世，一定和家里联系上了，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直没有音讯。李坤杰不敢再往下想。一天，妹妹李坤泰在宜宾女子中学的同学、好朋友郑双璧拿着一张2寸大的照片找到李坤杰说：“二姐，这是淑宁当时在上海时送给郑易楠妹妹的照片。妹妹要我设法转交给你。”李坤杰拿过妹妹的照片，激动的心情久久难以平复。

李坤杰与郑易楠取得联系后，照片的来历也清楚了。1930年，李淑宁调到上海中共中央机关工作。1930年4月，中共中央机关在上海召开全国苏维埃代表大会。会议地点选在卡尔登戏院后面的一排房子里。為了保证大会的顺利召开，组织上安排李一氓（创造社作家，新中国成立后任中央统战部副部长）作为这排房子的“主人”，同时安排李淑宁改名为李一超作为“主人”的妹妹。在这次会议上，李一氓把陈达邦（湖南人，1928年与赵一曼结婚）的姐姐、任弼时的夫人陈琮英介绍给李淑宁认识。姑嫂第一次相见，李淑宁提出把儿子交给陈家人扶养的想法。对于李淑宁来说，儿子既是宝贝，给她带来寄托和安慰，而且在李淑宁从事地下工作中起到很好的掩护作用。但在艰苦的斗争环境中，孩子同时也是拖累。1930年4月，李淑宁和儿子即将分别时，在上海照相馆照了一张她抱着儿子坐在高背藤椅上的照片。李淑宁把这张照片拿给了好友郑易楠，叫她设法转交给远在四川宜宾的二姐李坤杰。随后，李淑宁带着儿子和陈琮英一道来到武汉，把儿子交给了陈达邦的哥哥陈岳云抚养。

拿到照片的李坤杰立即写信给在西安工作的郑易楠，打听李坤泰的消息。不久，郑易楠回了信：

“在上海的时候，我和淑宁经常见面，帮助她解决过不少生活上的困难。她从宜昌回到上海住在离我住地不远处，那段时间，几乎每天上午她都要抱着她的孩子、提着菜篮子。借买菜的机会到我们屋里逗留。我们一边抱着孩子玩儿，一边和她摆龙门阵。她经常提到周恩来的名字，总是‘恩来’长、‘恩来’短，说个不停。我们怕别人听见就用手捂住她的嘴巴，请她小声点。有一次，有半个多月不见她来了，我们正担心她出了什么事，她突然抱着孩子闯进屋来了。只见她满头大汗，神色慌张，把孩子往我怀里一塞说：‘我患虎烈拉了（暗语，指暴露了身份，被敌人追捕），要马上住医院。’说完她转身就走了。”

“孩子才半岁多，我和（郑）秀石姐姐都不会带孩子，孩子要妈妈、要吃奶。哭个不停，我们就喂稀饭、炼乳和糖开水。孩子越来越乖，越来越逗人喜爱。一个多月，淑宁回来把孩子抱走了。党中央又派她去南昌江西省委机关工作，以后就失去了联系。”

几年的时间过去了，李坤泰仍无下落。

此时，已经有3个方面在寻找赵一曼的身世。一是东北方面的有关部门，他们只知道赵一曼又叫李洁，从口音上分析是四川人。东北方面甚至还一度把赵一曼作为赵尚志的妹妹来寻找。因为赵一曼曾对人说过：“有人说我是赵尚志的妹子，那我就姓一回赵吧”;二是国务院宗教事务局局长何成湘，他曾是中共满州省委组织部长，赵一曼的上级领导，知道赵一曼是四川人，本姓李;三是李坤杰，她不知道妹妹又叫赵一曼，只听说妹妹后来到了东北。北方的向南方寻找，南方的向北方寻找，如果此时两方能够对接上，赵一曼身世的疑问就能解开了，但几年下来，始终没有这样的巧合。

初现端倪

1954年元月。李坤杰听说家住宜宾的四川省监察委员江子能要到北京开会。她立即前去向江说明情况，恳请江子能在北京开会期间向与会者打听李坤泰的下落。就在会议即将结束的前一天晚上，何成湘来看望江子能。何成湘是宜宾珙县人，1931年曾在中共满洲省委担任组织部长、代理书记，是江子能的老乡和入党介绍人之一，他们有20多年没见面了。

江子能向何成湘提及了李坤杰寻找妹妹李坤泰的事。同样在寻找赵一曼身世的何成湘一听，马上说：“巧了，我也正想告诉你，电影《赵一曼》里面的主人公，就是姓李，也是四川人，但具体哪里的就不太清楚了，我在满洲省委工作时领导过她。”“九一八”事变后，党为了加强对东北抗日工作的领导，决定派一批干部到东北去。1932年，赵一曼和一名姓曹的同志以夫妻名义被派到了东北。何成湘说：“1933年4月，赵一曼和一个姓曹的同志领导了哈尔滨300多名电车工人大罢工，由于身份暴露，老曹同志被捕牺牲。组织上决定把她的关系转移到珠河游击区工作。转移時是我代表省委找赵一曼谈的话。为了能更隐蔽，我当时建议她改姓李，她说她本来就姓李。到了游击区，老百姓都叫赵一曼‘瘦李’。后来，她在游击区干得很出色，不仅建立了非常好的群众关系。而且还有力地打击了敌人。要不咋会有那个电影呢？”何成湘说：“我今天来拜访你，也是请你回去查一查，四川是否有赵一曼这个人？”

江子能顿时兴奋起来，他立即把李坤泰的事情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当江子能说到李坤泰曾经有在武汉黄埔军校女生队的经历，何成湘突然想到自己在与赵一曼谈话中，赵一曼说她曾经在武汉军校学习，有从军的经历。

此时的何成湘难掩心中的激动，说：“有她的照片吗？”

江子能说：“听说她姐姐有一张，我回去后就给你寄来。”

江子能回到宜宾后。立刻把得到的情况告诉了李坤杰。李坤杰难以相信：“赵一曼？我的幺妹会是抗日女英雄赵一曼？”但她还是立刻把那张照片给何成湘寄去。

意外相逢

李坤杰焦急地等待着何成湘的回信，同时，根据郑易楠提供的线索，李坤杰决定直接写信向周恩来总理打听。不久，周恩来的办公桌上摆放着一封来自四川宜宾的普通信件，内容是打听曾在上海中央机关工作过的李一超的下落，来信者正是李坤杰。周总理看了又看，总也想不起这个李一超是谁，只好让办公室把这封信转到全国妇联代为查找。妇联主席蔡畅和劳动部副部长刘亚雄看后，也不知道李一超的情况。

李坤杰又委托川南日报社社长李力众写信到人民日报社去登启事寻找。最终也没有结果。

原来，李淑宁到东北后便与丈夫陈达邦失去了联系，陈达邦从莫斯科回国后又派到法国，从法国回国后与一名女子结婚，不久离婚后又另再婚，因此，与李淑宁联系也就少了。所以，陈达邦也不知道妻子后来改名叫赵一曼。

一次偶然的机会，李坤杰到北京出差，在李一氓的引见下，专门去访问陈达邦的姐姐、任弼时的夫人陈琮英。这时的陈琮英正担任中央机要局机要处处长。

与陈琮英相见后，才得知陈琮英也正在找李淑宁。但陈琮英也不知道李淑宁就是赵一曼。从陈琮英那里，李坤杰得知妹夫陈达邦在政务院参事室任参事，侄子陈掖贤也已20多岁，从中国人民大学外交系毕业后分配到北京工业学校任政治课教师。李坤杰终于和陈达邦父子见上了面。看到李坤杰带来的李淑宁的照片，陈达邦父子热泪盈眶，百感交集。

1942年，陈达邦从莫斯科回国，父子二人在重庆团圆。多年来，他们四处打听李淑宁的下落，但是没有任何消息。李坤杰的到访，再次燃起了陈达邦父子的希望。

最后的认定

何成湘收到李坤杰寄去的照片后，进行了周密的调查，接着又带着照片亲自到哈尔滨市的东北烈士纪念馆去印证，还对一些当事人进行了寻访，最后才给李坤杰回了信。

1954年8月，李坤杰收到何成湘的来信：

坤杰同志：

……逸（一）超同志在哈尔滨工作时我同她见面较多（我当时在中共满洲省委工作），派她到游击区工作时，还是我和她谈话后派去的。以后她在游击区的英勇斗争。引起了日寇的严重注意，她的活动曾轰动一时，“赵一曼”的声名大震……

你寄来的照片很好，来信也好，但我希望你将一曼的情形再详详细细地告我，以便介绍和宣传……

李坤杰读完信，已泪如泉涌。她把李坤泰青少年时期的经历作了详细的整理，寄给了何成湘。几乎同时，东北烈士纪念馆也给李坤杰寄来了证明赵一曼就是李坤泰的信件。

1956年，《工人日报》的记者何家栋受何成湘的委托，拿着这张照片，来到了赵一曼曾经战斗过的黑龙江省进行采访、核证。记者找到了当年赵一曼从医院里出逃时用马车送她的车主魏玉恒。魏玉恒看了照片，立刻大声说：“是她，没错。”随后，记者又来到赵一曼当年领导过游击战的珠河地区。乡亲们看了照片都惊喜地喊：“瘦李！她就是瘦李！”他们还向记者叙述了赵一曼如何精明能干，说话时声音很大，常露出四川口音，能文能武，枪打得准……紧接着，何家栋又来到赵一曼的家乡宜宾采访。他的想法是把赵一曼一生的轨迹完整地反映出来。

记者在黑龙江省档案馆的日伪档案中，发现了多份审讯记录，日、汉两种文字，记载了赵一曼被捕后的全部情况。还发现了一张泛黄的照片：赵一曼躺在病床上不能动弹的时候，被日本人拍照下来，其面目和赵一曼怀抱儿子时照片上的一模一样。至此，李坤泰、李一超、李淑宁、李洁和赵一曼画上了等号。对于这位在战争岁月里背井离乡、隐姓埋名的革命女性，世人终于能够勾勒出她一生的轨迹了。

1957年底，当陈达邦从苏联回国后得知赵一曼就是自己的妻子李淑宁的消息时，泪水夺眶而出。为了表达他对爱妻的怀念之情，应四川宜宾“赵一曼纪念馆”邀請，陈达邦于1960年写下了一段情深意笃的回忆：“我同赵一曼在莫斯科分别时，她怀孕已经4个多月了。我建议解放以后再回国，她坚决不同意。她说，党的决定，不能还价。为了照顾她，我又建议，我俩一同回国。她认为夫妻离别事小，求学的任务重大，劝我莫作此想。” 临别时，陈达邦把为她保存的金戒指从自己手上取下来，重新戴在李淑宁的无名指上，然后掏出口袋里的怀表递过去，声音低哑地对妻子说：“你带着它，必要时，可能会对你有帮助。”1929年1月21日，重病中的李淑宁在宜昌早产。因为这一天正好是列宁逝世的纪念日，而且李淑宁又是和陈达邦在列宁的故乡结婚，因此，李淑宁给儿子取乳名为“宁儿”。陈达邦亲手抄写了记者在东北发现的赵一曼给宁儿的遗书，寄给陈掖贤。后来，陈掖贤又亲手抄了一份给自己的女儿陈红。这就是2015年4月3日中央电视台播出的著名抗战家书——

宁儿：

母亲对于你没有能尽到教育的责任，实在是遗憾的事情。母亲因为坚决地做了反满抗日的斗争，今天已经到了牺牲的前夕了。母亲和你在生前是永久没有再见的机会了！希望你。宁儿啊，赶快成人，来安慰你地下的母亲。我最亲爱的孩子啊，母亲不用千言万语来教育你，就用实行来教育你。在你长大成人后，希望不要忘记你的母亲是为国而牺牲的！

一九三六年八月二日，你的母亲赵一曼于车中

1957年，心情难以平静的“宁儿”陈掖贤来到母亲出生地四川宜宾，抱着李坤杰痛哭不已。为了让后代继承母亲的遗志，陈掖贤把仅1岁多的女儿陈红从北京送到四川宜宾赵一曼出生的地方生活学习。

（作者单位：中共宜宾市委党史研究室。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责任编辑：邓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