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凤霞 简安然
在位于长江中游北岸的湖北黄陂涂家大湾,有一个享誉中外的名门望族。百年来,这个家族以“崇德”为堂号、以“勉学”为家训,俨然一个孕育教育家、外交家、科学家与文学家的摇篮。当代的涂氏三兄弟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涂光楠如今已经87岁高龄,但精神矍铄,当一曲优美的西班牙舞曲响起,他竟能紧跟节拍翩翩起舞。今年夏秋之交,他接受了我们的采访,首先谈到家世,他说:“我们家五代都是留学人,祖公涂福田于1900年赴日本考察,并写了一本书;家父涂允檀系1924年至1927年公派赴美留学生,获得美国法学博士学位后,成为职业外交官;大哥涂光炽于1949年获得美国明尼苏达大学地质学博士,是中国地球化学学科的奠基人;二哥涂光涵同年获‘明大’森林学硕士,回国后献身林业工作;我于1950年获文学学士学位后归国。我们的儿孙辈则是我家的第四、第五代留学人。”接着,他向我们娓娓道来乘坐“威尔逊总统号”归国的故事……
涂光炽赴美打前站
大哥涂光炽是当时留美的学生领袖,也是涂光楠留美归国的引路人。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平津相继失陷。10月,涂光炽在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和南开大学联合设立的国立长沙临时大学学习。同年12月,他与7名同学来到西安,跟随其中学老师、中共地下党员张锋伯,在长安县、临潼县从事抗日宣传和组织工作。次年8月,涂光炽受党指派到延安抗日军政大学5期4大队学习。从抗大毕业后,他又被派往陕西蒲城从事抗日救亡工作。1940年,涂光炽奉命返回西南联大地质系学习,并以优异成绩取得了学士学位。在西南联大的3年间,涂光炽与助教李璞朝夕相处,李璞常带他进行野外地质观察,时间长了,涂光炽坚定了将来从事地质工作的想法。
20世纪40年代,由于中美关系友好,旅美的中国学者和留学生日益增多,他们组成各种社团,经常聚在一起举行活动。其中CSCA(北美基督教中国学生会)是全美最活跃、持续时间最长的留学生团体。1945年夏,为了在留美学生中开展工作,涂光炽考入了美国明尼苏达大学地质系。赴美后,涂光炽潜心攻读,学业优异,积极组织或参与“明社”读书会、中国学生基督教会、“时事座谈会”、明尼苏达中国学生会等进步社团活动,以诚交友。
其父涂允檀时任中华民国驻巴拿马公使,正在重庆博学中学读书的弟弟涂光涵、涂光楠也随继母来到美国。涂光楠对这段经历记忆犹新:“我们三兄弟先后赴美留学。大哥1945年赴美时二战还未结束,他是从昆明飞印度,再绕道南非,大西洋到达美国纽约,然后就读于明尼苏达大学。母亲、光涵和我于1946年9月从上海乘美国‘梅格斯将军’号运输舰到达旧金山。抵美后,父亲建议光涵和我也去明尼苏达大学学习,因为大哥已经在那里留学一年了,可以相互照应。”涂光楠在明尼苏达大学附中补习英语后,于1947年秋入读圣保罗市的麦卡拉斯特学院。
1947年9月至1948年9月,国共战局发生微妙变化。在CSCA会上,留学生也分成两派:一派倾向共产党,即所谓进步同学;一派倾向国民党或中立的,所谓落后同学。两派留学生常常发生激烈争辩。身为共产党员的涂光炽通过团结进步同学、争取中立同学,终于使绝大多数同学对国内革命形势达成共识。1948年夏,在美国中西部举行的200多名中国留学生参加的集会上,涂光炽当选为美国中西部CSCA大会主席。从此,大會领导权掌握在进步同学手中。
三兄弟积极投身学联组织
随着局势的发展,周恩来等中共决策层意识到,新中国一旦成立,急需各类建设人才,应安排和支持一批知识分子出国游学,为将来作准备。由于涂光炽等一批早期赴美人员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后期赴美人员迅速与之形成合力。大家除在协会组织阅读进步书籍的读书小组“明社”外,每周日还聚集在一起学习讨论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论联合政府》《论人民民主专政》等文章,传阅《中国文摘》杂志(中国共产党面向海外发行的第一份刊物——作者注)。接着,涂光炽会同侯祥麟、朱光亚等人因势利导,在芝加哥成立了留美中国学生科学协会(简称“留美科协”),旨在促进中国留学生返回祖国服务。他们还与51名留美同学联名发出了《致全美中国留学生的一封公开信》,信中写道:“同学们:是我们回国参加祖国建设工作的时候了!祖国的建设急迫地需要我们!”
涂光涵来美后,也迅速加入CSCA,后来还担任了CSCA中西部分会的秘书长。1949年5月27日,继南京解放后,上海也迎来新生。在6月的CSCA东部和中西部分会夏令营活动中,开展了以“我们对新中国的信念与行动”为主题的探讨。涂光涵组织学生在夏令会上,详述了国内的工商业政策、土地改革政策、文化教育政策等。大家普遍认为新政府和国民党政府不同,是代表人民和为人民服务的进步的政府,自己回国会有用武之地。9月11日至14日,CSCA又在涂光涵负责的中西部举行全国会议,并联合留美科协等3个中国留美学生团体,在国际大厦召开了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大会,彰显了留美学生的爱国激情和团结一心。
此时的涂光楠一方面追随父亲当年所学,主修了政治学专业;另一方面又分出精力辅修西班牙语。留美期间,涂光楠连续3年参加了CSCA中西部夏令营大会。1949年初,他还参加了在明尼苏达大学成立的中国学生时事座谈会,会上主要学习新民主主义论和马克思主义哲学家艾思奇的《大众哲学》。有些同学还在会上宣读从解放区寄来的家信,讲述解放军入城后纪律严明、作风朴素的新气象。涂光楠由此对解放区产生了强烈兴趣,并萌发了回国的想法。涂光楠回忆说:“我最终选择回到祖国,这里面还有一个思想演变过程:通过参与中国学生时事座谈会,特别是1949年以后,我开始对中共的政策和新解放区有了初步了解。1949年下半年,我便萌发了想回中国大陆的念头。”
百人破浪踏归程
1950年,美国发动了侵朝战争,党组织决定让涂光炽提前回国。同年3月,涂光炽与涂光涵商量决定由涂光涵先登上开往中国塘沽的货轮。涂光涵先期回国后,弟弟涂光楠也开始思考自己的去留。他特地征求大哥的意见,熟悉国内政策的涂光炽对弟弟说:“你学的是政治学,如果再继续学下去,回国改造思想会更困难;如果你学的是理工科,我不反对你留下继续深造。”大哥的一席话最终促成涂光楠下定决心回归祖国。1950年初,其父成为台湾当局首个率领缅甸大使馆全体馆员宣布起义的“大使”,这也是促成涂光楠归国的因素之一。
涂光楠与涂光炽商量后,决定随100多名旅美学者与留美学生一道乘轮船回国。1950年8月28日,值此美国当局对中国留学生“禁止离境”法令尚未发出之际,涂光炽、涂光楠兄弟偕同百余名中国学人乘坐的“威尔逊总统号”邮轮,在旧金山启航。在这艘邮轮上,有100多名中国留学生、学者及子女,其中包括后来成为中国“原子弹之父”的邓稼先,对中国核事业作出重大贡献的赵忠尧,以及钱学森的学生罗时钧。此次航行是“威尔逊总统号”的第17次航行,也是20世纪50年代初留美回国潮中,同船回国的人数最多、国际影响最大的一次航班。
“威尔逊总统号”在美国境内沿途停靠洛杉矶与夏威夷两地。8月30日,该轮停经洛杉矶时,一批在此登船“海归”的学人骨干告诉涂氏兄弟,刚刚发生了钱学森行李被扣事件。留美科协和CSCA的骨干人员涂光炽、唐孝宣、朱光亚等,迅速联合组织成立了“威尔逊号回国中国留学生联谊会”,由涂光炽任联谊会主席,以应付不测。
1950年上半年,美国当局怀疑钱学森参加了美国共产党,于6月份剥夺其从事保密研究工作的资格,其行踪受到特工监控。钱学森原本也准备乘坐威尔逊号,但是船票早已预订一空,机票也是一票难求。无可奈何,急于离开美国的钱学森,预订了加拿大太平洋航空公司8月28日从加拿大首都渥太华飞往香港的机票。他于8月20日在洛杉矶海关办理了威尔逊号的行李托运,拟于8月底绕道加拿大乘飞机回国“探亲”。钱学森没有料到的是,美方早已布下“天罗地网”,极力阻挠他回国。8月23日,钱学森被官方告知不能离境,25日又被告知其8箱行李被“依法扣查”。其后,钱学森经过了5年的漫长抗争,才顺利回到祖国。
8月31日,“威尔逊总统号”在洛杉矶启锚前,美国当局又来找赵忠尧的麻烦:美国联邦调查局(FBI)的官员把赵忠尧的行李翻了个底朝天,一无所获。因为早在一个月前,赵忠尧已经将重要资料和器材托人带回了祖国,而把其余的零部件拆散了给他人分放。为了给自己找台阶下,FBI官员最后只扣留了一批电子器件和公开出版的物理书籍、期刊,方让轮船启航。
“威尔逊总统号”于9月6日停靠在夏威夷檀香山,大家上岸游览了群岛美丽的热带风光,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所有人都舒了口气,以为只要离开了夏威夷,就彻底脱离了美国的监视控制。
赵忠尧一行日本蒙难
随着“钱学森案”不断发酵,美国特工将触角伸向了与钱学森相关的人员。9月12日清晨,轮船抵日本横滨时,船上突然播放广播:由于有客人在横滨下船,要重新调整房间,并要求以下4名旅客带随身行李,搬到指定的房间……
“不好!不好!”涂光炽连声说。因为广播中提到的4名旅客,正是来自加州理工学院的赵忠尧教授,以及中国留学生罗时钧、沈善炯和鲍文奎。因鲍文奎有晚睡晚起的习惯,没听到广播,故他没离开自己房间而逃过此劫。后来只有赵忠尧、罗时钧、沈善炯3人被迫“换房”。
由于美方草木皆兵,罗时钧竟被当成罗沛霖被扣。罗沛霖系中国共产党派往美国做学生工作的留学生,他与钱学森是上海交大同学。1947年,罗沛霖带着地下党拨发的500美元和一套西装来到美国。在加州理工学院,他每个礼拜都到钱学森家拜访。由于他对美国“禁归”令有所警觉,于1950年6月买了飞往夏威夷的机票,并在那里登上“克利夫兰总统号”,替补了一个下船的铺位,抢先回国了。据罗时钧回忆,“美国当局一时将两位姓罗的博士混淆了”。所以罗时钧才替罗沛霖受了难。
美国特工截捕了赵忠尧3人后,直截了当地对他们说:“这船上有100多名中国人,(我们)为什么偏偏找加州理工学院的?就因为你们与钱学森有染!”接下来的审讯更是赤裸裸地进行威胁:“你们有3种选择:要么随我们回美国去,要么去台湾,第三条路就是在日本坐牢!”3位鐵骨铮铮的中国学人异口同声地回答:“我们既不返美,也不去台,我们只想回到自己的祖国!”于是,他们被投进东京下野的巢鸭监狱,这里曾经是囚禁日本战犯的监狱。鲍文奎在横滨侥幸逃脱后,为了防止不测,他迅速将赵忠尧藏在自己箱子中的东西,分散转移到其他不易引起注意的学人那里。
果然不出所料,当邮轮1950年9月17日抵达菲律宾马尼拉时,广播里开始呼叫“漏网”的鲍文奎。鲍文奎单刀赴会,船长室里等着他的是两个美国情报官员和两个菲律宾警察。他们“约见”鲍文奎的理由是,怀疑鲍文奎的行李有违禁品,必须开箱检查。经过仔细检查后并没查到有用的东西,但是美国特工并不死心,企图扣下鲍文奎。由于当时的菲律宾不受美国驻军的管制,菲方警察便对美国特工说:“在菲律宾国土和海域上抓人,必须办正式手续。”无奈之下,美方只好把鲍文奎的笔记本扣下,方才放人。
周恩来总理发表严正声明
邮轮终于到达目的地香港,但港英当局不让轮船直接靠岸,而是让船上的人分乘小船抵岸,再押送到出港口岸罗湖,过了罗湖桥才顺利进入深圳。当涂光炽、涂光楠一行听到“祖国欢迎你”的歌曲时,激动得热泪盈眶。
作为邮船上中国留学生的组织者,涂光炽抵达香港时,代表同船学人接受了香港《大公报》记者的采访,他介绍了中国学人沿途遭受美国特工迫害的真相,义正辞严地谴责了美国当局践踏人权的卑劣行径。抵达广州后,他又领衔起草了公开通电,以正视听。电文云:“我们谨以最愤慨的心情,向国人报告3位同胞在日本横滨港遭美国陆军部无理拘留的经过:8月28日邮轮到洛杉矶时,赵忠尧教授被移民局职员再三盘问和搜查行李,书籍几乎被全部扣留。9月12日船到日本横滨时,美国驻日本占领军第8军,竟无理将赵忠尧教授及罗时钧、沈善炯两同学扣押。9月17日船到菲律宾马尼拉时,鲍文奎同学复被美国特务检查行李历时4小时,幸未被扣。我全体同学对这次美国陆军部借武力非法扣押我国学者和归国同学的行动,极为愤怒。我们除将上述情况报告我中央人民政府外,并向美国国务院提出严正抗议……”
为了援救被扣押的钱学森、赵忠尧等中国科学家,中华人民共和国总理兼外交部长周恩来发表严正声明。1948年夏从法国回到北京的钱三强,还请世界保卫和平委员会主席约里奥·居里出面,谴责美国政府的无理行径。1950年9月23日,《人民日报》发表报道《美政府阻挠我留美教授学生归国 钱学森等被非法扣留 归国学生发表声明抗议美帝暴行》。美国政府迫于国际舆论的压力,在对赵忠尧3人非法关押3个月之后,于1950年11月底释放。
据涂光楠回忆,此次同船回国的留学生由广州抵达武汉后,有的转赴上海或其他城市。抵京后,大部分学理工科(包括农林和医科的)的同学直接到有关单位报到。因涂光楠通晓西班牙语,被分配到外交部工作。
20世纪50年代是一个时代的转折,新中国刚成立不久,急需各方面的建设人才,而这批旅美学人回国正是国家的迫切需要。从1950年到1957年“反右”运动之前,留美学人回国人数约占当时全美中国留学生总数的四分之一。其中“威尔逊总统号”邮轮的这次充满波折的旅程,给中国带回了一批科学、教育和文化的未来之星,推动了中国的科技发展进程,影响了整整一代的中国学人。
(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责任编辑:邓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