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郁 彭苏
图/侯少卿
人物周刊:这次“出柜”算不算是你对自己的生活“交代”最彻底的一次?
李银河:其实都不能叫“出柜”,因为“出柜”一般指的是LGBT人群公布他们的隐蔽的性倾向和身份,那公布我是异性恋怎么能叫“出柜”呢?实际上他(“大侠”)才是“出柜”,告诉大家,他(心理上)是男性。
人物周刊:那对外界“交代”的话有没有一个底线,有什么事情是你没必要一定要说的?
李银河:当然啦,实际上我把“我不是同性恋,是异性恋”这句话说完了也就行了,不想让媒体过多地、太紧地逼近我们的生活。比如说性,我为什么一定要谈呢是吧?这个性,对每个人都是隐私的。还有生活中的好多细节,我也不希望大家知道,干嘛呀,是吧。
人物周刊:你对 LGBT这个名词的了解也是近几年的事?
李银河:对。我了解跨性别这类人,已经很多年了。但直到大概四五年以前,美国使馆有一个文化处的官员到社科院去交流的时候,才听说LGBT这个词。他当时把LGBT各个字母代表什么都跟我说了,然后说“在美国现在不知道LGBT就别当政治家了”,给我印象很深。在美国,LGBT就是一个政治的话题,在中国还比较偏文化……其实也是政治。中国在联合国那个反性倾向歧视公约(决议)里面投的是弃权票,这不是政治嘛,这表明我们在同性恋问题上的政治态度。
人物周刊:你已经告诉大家,性别应该取决于心理上的性别认同,所以大侠是男性,性倾向也是同样道理。但还是有不少人坚持认为大侠生理上是个女的,你和(他们认为的)“她”之间就是同性恋,这种声音特别顽固和强大。
李银河:缺少常识吧,因为这个跨性别人群,比同性恋比例还低,所以多数人是根本不知道他们存在的。然后呢更进一步地,能够对同性恋和跨性别做出区分的人就更少了,所以多数人都不理解呗,多数人根本就不知道。
其实有一个更有说服力的例子,就是金星夫妇。金星是跨性别,做了手术,跟德国男人结婚,那个德国男人并不因为和金星结婚就变成同性恋,对吧。我跟他(大侠)的关系不是一样?就是性别反过来嘛,就是他是跨性别,我也并不因为跟他交朋友,我就变成女同性恋了对吧。这个东西对很多人是有点绕,所以想不过来。
人物周刊:一个人怎么意识到,自己是一个跨性别的人?这个当中有没有一些具体的判断标准?
李银河:反正有好多具体的遭遇可以说明啊,你好比说他(大侠)吧,一开始他以为自己是同性恋,然后就在女同性恋圈子里找朋友,就从来没找到过他喜欢的,因为同性恋女人喜欢的就是女人,而他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是女人,所以就老找不到合适的。他小时候就喜欢女老师,大了以后有过很多的女朋友,全都是异性恋女人,就是说他在同性恋群里找不到朋友,这个不是很说明问题吗?而女同性恋里的Tomboy就可以找到女同里的P啊,就很适应啊。而且跨性别的人是绝对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女性,这是一个区别。
人物周刊:我们跟跨性别的人聊,拿什么来判断自己跨性别?还有一点就是对与自己原来的性别相关的生理特征表示排斥,比如说我有乳房我想束胸,比如说我不喜欢去上生理性别的那个厕所。
李银河:对,他们厌恶自己的(原有的生殖)器官、性征。其实我原来对跨性别做手术就有看法,有一次我问陈焕然(著名的整形医生),为什么跨性别的人非得做手术不可呢?如果说你觉得你是另外一个性别,你就按那个性别那个样子去生活就完了嘛。你为什么非得有了他的生理才能按他那个样子生活呢?我对他们这群人做手术一直是画问号的,觉得没必要。
如果是因为社会压力,“你想像一个男人那样生活,就必须把女人的器官都去了”,这样的强加是不对的,这是对他们的一种约束或者压抑。可是有时候是自己憎恨那个器官,那他去做这个手术,你也没有足够的理由去阻止他了。因为他觉得长在他身上就难受,就要把它去了。
人物周刊:大侠他也做过部分的手术,那他的动机和原因?
李银河:他应该是厌恶(自己原来的器官)。
人物周刊:只是单纯的厌恶?
李银河:因为我和别人都没给他压力,就是你不是不能(以女人身体来)按男人那样生活啊。
人物周刊:那这就是他对自身有种强烈的性别表达?
李银河:对啊,我是个男人我怎么能有这个东西呢?
人物周刊:不过“大侠”对自己的这种性别认同似乎也是来自于你的专业知识,跟你接触以后?
李银河:对,一开始他以为自己同性恋呢。
人物周刊:这些年你遭遇到各种言论攻击,你觉得社会对于性少数人群的接纳度有怎样的变化?
李银河:接纳度还是提高了。我们跟北大做过公众对同性恋的态度调查,电话调查,中国人对同性恋的接纳程度还是相当高的,在个别指标上超过美国。
人物周刊:美国是因为他们宗教上的阻力?
李银河:对,宗教原因。其中一个指标,你认为同性恋跟异性恋应不应当有同等的就业机会?中国的受访者中有91%说应当,然后美国是86%,香港也是86%(记不得是哪年的数字了),大陆的反而接纳度更高一些。
跟美国相比,公众的态度是有一个很有趣的区别。美国是一个纺锤形,就是两头大中间小,奥巴马连任的时候,47%的人赞成同性婚姻,43%的人反对同性婚姻,中间百分之十几的人态度不明朗。中国是一个枣核形,完全不能接受同性恋的占百分之一二十,认为同性恋完全没错的百分之一二十,大多数人在中间,这跟我无关,或是我不知道什么的。这是非常典型的中国文化,中庸嘛,大家都不喜欢对事情持特别极端的看法。
人物周刊:同语的徐玢说,二十多年前,是你把同性恋概念第一个引入中国社会的,二十年以后又是你的这个事,让跨性别头一次被全社会认识。这是一种偶然还是……
李银河:这是偶然的,其实我的那些学术著作里,早就提到跨性别的人群了,易装的、易性的,有定义也有论述,但是没有人注意到,只有这事出来大家才注意到,大概也是他们比例太小了,在人群里。
而且也是和自己的私生活有关了,所以就引起关注了。其实在金星那已经(开始了),你得有一个人在那儿。要是光是理论,大多数人都不关心,也不会去看这个理论和学术上是怎么定义的,可是你有一大活人往这一站就不一样了。
人物周刊:这些概念和定义、分类,的确复杂。你说过,“其实没必要分那么细,非常态的人称为酷儿就可以了。”为什么?
李银河:对,其实“酷儿”(queer)这个词是泛指所有在性的问题上“越轨”的人群或者倾向。“酷儿”把性、性别、LGBT、虐恋什么的,全都包括了,也包括那种无性恋,男的也不爱,女的也不爱,就是与众不同。我觉得这样给人一种更自由的感觉,有的时候这个东西也会变动的。你比如说我一会儿变成这样了,一会儿变成那样了,怎么办?
而且这里面有一点“身份政治”。福柯讲,所谓同性恋不是to be而是to do。不是说你成为一个同性恋者,或者说你是一个同性恋者,而是说你去做同性恋这个活动、这个事。这个身份根本就不应该存在的。
在19世纪性学之前,没有“同性恋”这个词。古希腊时,同性恋是个普遍的社会实践,每一个少年都有一个师傅教他格斗和文化,同时也是他的性伴侣。然后这个小孩长大以后就去结婚生子了,就异性恋了。可是谁也不会说这些人都是同性恋者,那时候就没这个概念。同性恋成为一个身份,是在19世纪以后这个词才出现的,它实际上对人也并不是一种很精确的理解。
后来同性恋这个身份成了政治斗争的需要。如果根本不存在同性恋这样一种身份的话,那你怎么争取权利,做平权斗争?但实际上它并不是对这种现象一个确切的描述。比如女权运动中也有身份政治的问题,你要说女人根本就不存在,女性不存在,那你怎么搞平权呢?可是实际上到底有没有百分之百的,这个人是个女人,那个人是个男人呢?
所以用“酷儿”就好一点,不是那么特别明确的身份了,谁都说不清酷儿到底是个啥。
人物周刊:有人觉得,你干嘛不找个正常男人,非得找个这样的?
李银河:(笑)这世上是有好多正常男人,偏偏我的找伴侣的标准,是爱。我对别的东西,都比较忽略。跟这个人,偏巧发生了爱情。
人物周刊:相爱相处上,他和别的(生理性别和性别认同一致)的男人,有啥不一样?
李银河:就是我对别人没有爱,对他有。就这点区别。
人物周刊:“大侠”当时对你一见钟情,但也是隔了一段时间才表白?
李银河:嗯,“激情”的产生,多半因为可望不可即吧,就像是13世纪的骑士和贵妇。但因为我们俩在外人看来“差”不少,他一开始也没表白。
人物周刊:对他来说,那些学历、社会地位的外在条件,也会成为追求你的障碍?
李银河:嗯,就像当初我和王小波,社会地位也差挺多的。不过对侠子,倒也没成为障碍,毕竟激情之爱,就是不管世俗的差异。好像《仲夏夜之梦》里沾上神奇的花粉,你就爱上你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
人物周刊:但你对他,这么多年都不是激情?
李银河:嗯,就是一种“细水长流”吧。其实从恋爱心理学而言,男追女模式,好像成功率高吧,更和谐。女追男,一般不成。我的初恋就是这样。因为社会上有这种“男强女弱”的模式,就形成了大家这种恋爱心理。我在调查青春期恋爱时,老师说,那些情窦初开的孩子们,男孩追女孩,屡试不爽;女孩追男孩,屡攻不克。连中学阶段的恋爱模式都这样。
人物周刊:“大侠”给你的是一种踏实感,和受到照顾的感觉?这个和王小波非常不同?
李银河:我真的是被侠子照顾得特别好。跟他在一起,我就可以什么事都不操心,从来不去购物,不做家务,也不去买衣服。以前和小波在一块儿,这些事都是我做的。小波给我更多的是精神和知识层面的滋养,交流。
人物周刊:他们俩还有一点不同是,“大侠”喜欢孩子?
李银河:对,我现在算有了一点母性。过去没有。我记得特别早的时候,有人说,“一个女的不生孩子,就不是完整的一生。”当时听了挺反感的。为什么女人一定有母性?我不服气。兔子都是一窝一窝生的,这算多大一个伟大的事情?
人物周刊:现在呢?
李银河:现在总得有点母性了吧。(笑)离他远点,会想着他。他也会发短信给你说,“想你了。”
人物周刊:你喜欢的一定是非常“男性化气质”的男人?
李银河:对,特别阳刚的男人,我就喜欢这样子。要是女里女气,不会有感觉的。
人物周刊:那么说起来,你自己也是很有“女性气质”投射的?
李银河:我的女性气质比较差,按照传统刻板的印象,差挺老远的。我也不爱化妆,见外人才化,平常都乱七八糟的。侠子有时问,你到底是不是女人呀?(笑)
人物周刊:所谓“男性阳刚、女性阴柔”的气质,其实也是社会规范。
李银河:是啊,一般来说,女人就该小鸟依人,春藤绕树。我不是,我还是有点女汉子。
人物周刊:你是女权主义者,可“大侠”说,“男人在外沾花惹草没事儿,女人就得从一而终。”这和你的观念不冲突?
李银河:我当然反对大男子主义了,绝对不可以。他的好多做法,比如爱做家务,那不是大男子主义。但个别观点,像“女人守贞”,有性的双重标准,这个我是反感的。我们有过争执。但那只是他的观点,他不会去做。
人物周刊:现在的自己,还会经常有孤独感吗?
李银河:孤独是一种哲学意味上的。即便有再温馨亲密的人际关系,也不能够真正避免精神上的孤独。我最近要出的书《一个无神论者的进修》,都是自己跟自己说话,各种人生感悟。也写到孤独、激情,还是和社会生活中的状态和感受不同。
人物周刊:也还会常常怀念王小波?
李银河:是,有的时候,看看他的书。最近有人编他的选集,杂文选,让我写序。那个标题《我是一只骆驼》,就是他情书里的话。我重新翻,流眼泪……(长久的沉默)
不过也会笑。特逗。逗乐。他说,“你一不高兴,就爱哭。你一哭,我就目瞪口呆。”看到这个,想起当时,挺好玩的。
人物周刊:这几年为什么对虐恋小说这么有创作冲动?
李银河:我1998年出版了一本《虐恋亚文化》,当时我的性学三部曲,《中国女性的感情与性》《同性恋亚文化》《虐恋亚文化》,这个东西也是非常有趣的吧。
我在网上写过,同性恋现在经过同性恋社团、LGBT群体的努力已经基本上被正名了,我下一个目标就是为虐恋正名,为什么呢?虐恋大家的误解更多,好多人把它误解成家庭暴力。包括在西方,那年我去加州大学开性别研讨班,其中Gayle Rubin,非常非常有名的一个性别问题专家、人类学家,也是虐恋、同性恋,她说在她们女权主义里有一个sex war,就是性战。她们当时为了淫秽品的问题有过争议,“反色情派”,也就是美国的反色情大妈,就拿虐恋的图,那些截图、那些形象来作证据,说你看这女的被鞭打了吧?被捆绑了吧?被欺凌了、施加暴力了吧?可是呢,另一派说你就不看看虐恋里边更多的是男人做奴隶呢,而且还有主奴关系是女女的,你不能说是男权欺负妇女吧,还有男男的,怎么说呢?反正虐恋是大家误解非常非常多的。
我看到有一批调查资料,人口中有5%-30%的人有过虐恋的活动,比如说性咬。有10%-49%的人有过虐恋想象,性行为过程中会想象被强奸,或者被鞭打、被欺负被虐待什么的。
人物周刊:对你的质疑,除了“扰乱社会风气”、双重标准(认为别人有婚外性、一夜情的权利,自己不做),还有就是你倡导平权的同性恋这个群体,很多人认为是性乱、传染病和性病高发人群?
李银河:在西方,艾滋病确实最早是在男同里暴发。但简单地把一种病和一个群体等同,是不对的。1986年我做调查时,国内传播艾滋的主要途径是静脉吸毒,通过同性恋途径传播才0.06%。后来在各方努力下,静脉吸毒得到控制,采血传染也被整治,现在通过性行为传播的比例占到80%和90%,通过男同传播增加的比例也大大增多了。但还是不能将这二者划等号。过去西方有“得艾滋是上帝的惩罚”这种论调,说“你们应该洁身自好,别乱搞”,道德谴责多,这是那时的主流话语,形成很大恐慌。但后来,西方和中国的歧视还是越来越少了。
人物周刊:你一直致力于推动同性恋的婚姻合法化。那如果婚姻制度的存在本身值得商榷的话,对同性恋而言,追求婚姻的意义在于?
李银河:我早就知道,同性恋群体也是分两种。有种特别希望通过同性恋婚姻,另外的根本否定婚姻制度。他们并不热衷于进入婚姻。他们认为,一对一的关系,并不一定就比一对多的高明,道德上更好。这是不同的生活方式和风格。
但问题是,“即使有了同性婚姻,你也不去结婚”,和“你没有这个权利”,不一样。婚姻是每个人都应该享有的权利,你可以不用它。从没有到有,这需要争取。
人物周刊:有人认为,应该一步到位,实现婚姻的去性别化。
李银河:西班牙就是这样。你可以随意注册性别。你想注册男,女都行。
人物周刊:所以你认为性别这个身份的消失,是未来的方向?
李银河:是,现在就有人提倡将身份证和护照上的“性别”一栏去掉。本来就越来越不好界定。以后证件上只填年龄、出生日期就够了。
人物周刊:你做的很多研究,普及的性观念,都是挑战社会规范和道德的。这种开放的心态和意识,和你自己在那个年代所受的传统教育,没有抵触?
李银河:性是多元的,这是一种社会学的理念,包括有的是一对一,有的是多对多的。有的是夫妻,有的一夜情,有的性和爱分离。
但不是说我自己做到了婚前守贞,它就是对的。我是在压抑中长大的,那是一种很遗憾的感觉。你想想,28岁了,还是处女。这放在全世界,都太晚了吧!像怪物一样。可以说,最好的青春、最好的时光都浪费了。是好后悔,特别批判的心理,怎么不早点知道那些呢?
人物周刊:你最开始做研究的时候,想到过要改变社会吗?
李银河:对,就是一种挑战心理。有点冒险,有点淘气。觉得过去太亏了,活得太压抑了,有点要挑战旧有规范和模式的心理。希望社会能发生积极的改变。
人物周刊:那你觉得这个世界会更好吗?
李银河:我是乐观主义者。要不然也不会老提同性恋婚姻的提案了。如果觉得一点都不可能,完全没有希望,干嘛做?我觉得,从中国这30年的进程,就给人一种很乐观的感觉。从“文革”到现在,变化多大?和世界其他地方相比,中国还是最容易乐观的。
人物周刊:哪怕你们被泼粪和恶言攻击?
李银河:这是一场进步和保守的拉锯战,有好多反动和保守势力。但前途总是光明的,我相信。
(实习记者杨静茹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