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静慧
人生最灿烂的年龄,他常常不名一文,没钱谈恋爱,连饭都吃不起,每天饿着肚子守着一间没人买书的小书店。
2013年7月19日晚,马英九赴台湾嘉义市劳工育乐中心参加恳托活动。得知他将要到达,一直在附近徘徊的余国信突然冲上前欲突破警员防线,并向内掷了一个装满猪粪的透明塑料袋。顿时,粪汁四溅,臭气弥漫,一名国民党党员和多名警察“中弹”。
“我打算每年向马英九丢一次粪。”坐在洪雅书房地板上讲这件事,余国信哈哈大笑。这个36岁的男人又高又瘦,像根竹竿,仿佛风一吹就会晃荡起来,摄影师只好要求他坐下来入镜。对此,他表现出游戏般的投入感,从书架上挑出几本书放在面前,时而故作正经,时而又做出搞怪的动作和表情。
下午4点多我们来到嘉义洪雅书房,余国信正忙着指挥志工们为晚上的反核讲座布场。他比意想中还要忙。等待他的过程中到外面遛个弯,回来时书房就挤满了老师和小学生。余国信站在正中央,手舞足蹈地侃着台湾艺术与生态环境的关系,介绍书房天花板上那斑斓抽象的彩绘中的政治意涵。他表情语气夸张、用词生动,连嘲带讽地把政府和艺术家都埋汰了一番,令小朋友们乐不可支。
结束时收到领队老师递来的红包,他很满意了。
“他(余)是活动专家。”陈文俊说。陈是地道的嘉义人、《嘉义小旅行》一书作者,在洪雅书房卖书,与余国信接触多了,彼此理念相合,便成为朋友。
余国信确实挺“红”。他在嘉义市火车站、北门车站等几个重要地点,经营有洪雅书房、玉山旅社、台湾图书室、二通672咖啡艺文空间等,这些地方都被布置了符号化的元素:书、海报、地图,或是印着“今天拆大埔,明天拆政府”、“反核,不要再有下个马英九”的贴纸。
大家应该已经猜到了,独立书店经营者只是表面,余国信真正的身份是“社运人士”,十多年来他参与并亲身策划组织了很多在台湾赫赫有名的社会运动:反美浓水库、嘉义旧监保护改造、秀明自然农法实践等,而书店、旅社只是一种“战斗方式”,洪雅在台湾更有“浊水溪以南最活跃的社运书店”之称。诚然,近年台湾地方社运发展蓬勃,但有这样完整的网络和运作宽度的并不多,故而谈地方社运,常绕不开余国信。
“你要采访多久?啊这么久,不会吧,你要写多长,一本书吗?我这样跟你谈话应该要收钱的呢。”他大大咧咧地说,“不然这样,这几本书你买回去,可以更好地理解我的观点。”插科打诨兼卖萌,抓紧一切机会、没有机会就创造机会兜售产品,似乎是余国信的“注册商标”,只要在公开场合,他就会自动调频到单口相声波段。
这种时刻像打了鸡血的兴奋状态,让人很难想象从洪雅书房初开到现在的14年间,他曾经历过的那些困窘和迷茫。人生最灿烂的年龄,他常常不名一文,没钱谈恋爱,连饭都吃不起,每天饿着肚子守着一间没人买书的小书店,担心着它明天会不会倒闭。
念大学的时候,有天余国信突然知道自己是“原住民”。这是一种特别诡异的感觉,意味着一个人有生以来近20年的身份认同突然被颠覆。
他本来就是个很怪的人,从此显得更怪。
其实,以台湾社会主流的眼光来看,余国信从小就是一个“怪咖”。他是乡村长大的小孩,父母很纯朴,只是希望他好好读书,过上好日子。然而他偏偏对读书非常厌恶。小学三年级,他得了一个“怪病”:一去学校就头疼,而且呕吐不止,回到家就好了,很高兴、一直玩。“妈妈说我是装的,把我带回学校,又吐了。”他不知道,100多年前,瑞士人荣格也曾得过这样的“病”,后来他治好了自己并走上了成为伟大心理学家的道路。
不过,“治好”余国信“厌书症”的不是心理医生,而是骨科医师张宏荣。
勉勉强强念上中学后,余国信到了嘉义,一次上学路上,他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台湾图书室”。图书室的创办者是退休的张宏荣医师,他把自己的书集合起来供人免费阅读。无意中闯入的余国信发现,这里的书籍与学校的课本完全不一样,展现的完全是“另一个世界”:台湾历史、台湾语言、台湾民主、科普读物,在那里,早已厌烦透了学校课本的少年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社会革命,什么是公民资格,还有台湾政治的文化特征以及世界风潮。他仿佛第一次对书本自发地产生了兴趣。
现在的余国信很崇敬当年的张医师,老人已经去世,余国信协助他的家属,把“台湾图书室”在中山路重新开了起来,进门就是巨幅张宏荣的漫画海报,“少年人,e时代到了”。
然而,当年的余国信却谈不上理解张宏荣,只是觉得他“怪怪的”,老是满脸挫折,喃喃自语:为什么现在的年轻人什么都不知道……
那时候台湾社会正处于将要迈向民主,同时仍受到保守势力影响的阶段,年轻人刚好处于十字路口,既叛逆,又受到社会普遍价值的规训。余国信虽然难得对阅读燃起了兴趣,懒散和投机取巧的特质却无法改变。他看出了張宏荣人虽古怪,却博学多才,于是常常翻出自己感兴趣的书,直接拿过去问:“张医师,这本书讲什么的?”张宏荣答完,他又拿起另一本来问。“那我自己就不用看了。”如是,他很快就装了满肚子的新观点、新知识。
问题却同时出现了。学校与图书室,余国信渐渐发现他生活的这两部分矛盾越来越激烈:老师游说他加入国民党,以后好找工作;他马上回想起张医师的话,政治应该离开学校。“很困惑,怎么能这样?”最痛苦的莫过于感觉:这些书虽然好,但看完之后似乎也不能改变什么事。
这个时候,他遇上了学运。
大概在1995年前后,台湾迎来了社会运动的高潮。几乎每两年就有一个大抗争。余国信遭遇学运的机缘也很蹊跷,那时是1997年,假期有人介绍他到台南一个环保联盟儿童体验营打工赚钱。“就是教小朋友松土,小朋友看到蚯蚓吓哭了,我就把蚯蚓弄到一边去,安抚小朋友。做那个很无聊,也不知道小朋友哭什么,很想把他打下去,那些妈妈也是很有病,带小孩务农还怕他们弄脏。觉得这种人生怪怪的,但是一个小时居然可以赚1600元(台币),我就觉得这个社会真的很多人可以骗。”
活动后,环保联盟开总结会议,这个刚刚加入的毛头小子突然跳出来嚷嚷:“我说做这些没意义,让那些小朋友去死吧,我们应该去做些更有感觉的事情。”负责人也没生气,反问:“说话要负责,什么叫有感觉?”余国信说,台湾有很多珍贵的盐田啊,我们应该去体验和保护盐田。
说做就做,1998年他和一些志愿者跑到一片海滩做访谈,没想到正好碰上政府要在那里建核能电厂 。“我访问了一个老伯伯,他一辈子都是淘海(捕鱼)人,现在海岸要被填起来盖工业区,黑社会和政府勾结起来强征土地,钱也不赔,把他的船也放火烧了。”这个访谈无疑让余国信震动很大,但最终把他彻底卷进去,是因为两天后,他访谈的这位老伯伯自杀了。
第一次以学生身份参加反核运动后,余国信的社会运动之路一发不可收拾:美浓要反水库,接下来,屏东又有马家水库项目,“每个地方都有,害我很忙”。他记得当时高雄柴山有个动物园,传说动物每天都死,他们就每天守在动物园后门看,发现每天都死一只猴子,还有其他很珍贵的动物如老虎也死。“你知道那根本是个杀动物的地方,他们把非洲的动物关在树荫下、很怕热的放在暴晒的地方。”学生和环保人士很关注这事,却发现动物园是当时的高雄市市长开的,“他话讲得很好听,我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说谎’”。
如此一来,他就成为学校的问题学生,老师跟他说,你这样会记大过。
“我有一段时间发现我是社会里的边缘人,我都不知道我可以干嘛,看书都是看一半,把张医师和作者的话变成自己的话,讲一讲就没了;我最喜欢看那套韩剧,叫《奇皇后》,也是看了一半,什么事都是只做一半。我觉得自己没办法生存了。”说这段话的时候,余国信不自觉地怔忡了一小会儿,对比方才的张扬,仿佛是小片留白。
这种“边缘人”的感受,或许也跟他刚刚知道自己流淌着少数民族的血液有关。政府对“原住民”的定义就是所谓的土著—看电视只看原住民台,有自己的语言,一般说他们的数量很少,仅占台湾人口数的2.1%。余国信从小说台语,看韩剧,没想过自己跟原住民有什么关系。直到大学即将毕业时,通过一门研究民族的功课,他突然知道自己是台湾平埔族人,跟官方承认的原住民一样,同属“南岛语系民族”。
这让他非常震惊,同时他惊恐地发现—“我的那个族要不见了!”
仿佛受到来自族群的远古召唤,毕业前后那段时间,他老去爬山,不是为了锻炼身体,而是探访山上的各个部落,“每到一个山头就会发现一个部落,(通过部落文化可以)知道它是什么族的”。但平埔族没有这些,“你问我我们的宗教是什么?已经不见了。连吃的槟榔也和原住民不一样了,我也不会说自己族群的语言”。他到处翻查史料,发现他的族群在被同化以前,一直延续着母系社会传统。“我们称另一半为‘肯秋’,就是‘牵你的手’的意思。现在这些都没有了,都是大男子主义。”
长荣街靠近火车站,现在的洪雅书房就在这里。有意思的是,“洪雅”,就是平埔族里其中一个族群的名称。进门,比人高的书架矗立两壁,多是文史哲、美术、建筑、农耕、环保等与社运、民主密切相关的书籍。此外,足有半面墙宽的好几层书架上,都是关于台湾族群和民俗的书籍,《南岛文化》、《阿美族神话与传说》等,有些书籍之生僻,在网络上搜索书名都找不到。
不过在15年前,余国信刚刚创办洪雅书房的时候,它并没这么宽敞。当年,自称“找不到工作”的余国信苦苦思索自己的人生出路:首先他肯定要继续搞社会运动,其次他还是不喜欢正经念书,却又希望把自己认同的理念和族群文化传播出去。最后他决定开一间书店,尽管一开始情况艰苦得让人难以想象。
“书店很小,我喜欢的书会进很多,都卖不出去。大家会问我(关于书的问题),我一直讲,但是他们都不买。”他摊开手,“就像现在一样,我跟你们口干舌燥地讲了半天,你们也没买一本。”
在其他地方你很少会见到这样的老板,书店里进的每本书包括漫画自己都要先看,没时间也至少看序言,不合适的宁愿扔掉也不上架。“刚开的店没有名气,我觉得是正常的,所以要很努力去串门子。”余国信的“门子”是这么“串”的:每看中一本书,他就打电话去出版社问作者的联系方式,让他们到书房演讲。
余国信自己也讲,造访当天晚上的反核讲座,主讲人就是他。但从前他只会讲原住民和自然生态。讲着讲着,书店越来越有名气,开始有媒体来采访了,虽然还是亏钱,不过常常会有好心人带便当或汉堡到店里给他吃,也有人带着一群学生来让他讲课,付他钱。
事实上,洪雅书房一直经营到现在都没有实现盈利,一直靠余国信自己送盆栽、兼课挣外快维持,这个过程中,他倒是发现了自己的天赋—那浓重的南台湾腔调,瘦得搞笑的外形,贱贱的说话方式,使他在演讲中大受欢迎。于是,他开始有意识地利用开书店的便利,读更多的书,拓宽自己的演说空间。
因此现在我们很容易见到开头那一幕:几乎每天都有人找他,演讲、讲课、导览解说。因为这个书店,一直不爱上学的他后来竟然考上了研究所,念文化资产,“因为我一直都在抢救老房子、文化资产,做城市规划”,现在他还是一所大学的兼职讲师。
作为一名社运人士,你對政府的态度到底是怎样的?听到这个问题,余国信乐了,指节嶙峋的拳头高高扬起,“反到底啊!”
他的情绪也并不是时刻都那么昂扬。当离开书店,处于二人的空间时,就突然严肃和低沉下来,眼神都变得很深,甚至,几乎不说冷笑话了。这种强烈的反差让人不禁猜想,人前那样的激昂或许只是他性格中的一面,因为“战斗”和标识的需要而被无限放大,既成为他最大的优势,也成了标签。
“很多像我这样的人,我的朋友,最后都得抑郁症了。”他说,笑着的,但语调有点闷,“我不会呢,你看我不像抑郁的人吧?”
余国信说的“反”政府,并不是推翻政府,而是长期的民间监督和随时准备着反对政府不合理的决策。在他看来,政府和社区、民众的关系和立场肯定有很多冲突的时候,民众需要的是区域利益,而政府关注的是权力和经济利益;在台湾,政府天天喊着拼经济,但钱都到了财团手上,民众感受到的只是物价的不断上升。“对政府来说,社区利益什么都是可以牺牲的,但那个牺牲掉的东西对民众和历史来说往往很重要。”所以,像他们这样的社运人士,不会管什么政府上台、谁当家,“都反”:“反对都市化,反对价值沦丧。”
这注定是一条无比坎坷的道路,余国信认为,自己能在如此艰难的境况中一直坚持而不致陷入郁卒,是得益于个性中灵活和善于转变的一面,总是相信可以通过改进方式把事情做得更好。“比如说,早期我做环境运动,到处跑,每次都做得很辛苦,却没有积累”,有时结果甚至惨不忍睹。但他没有气馁,而是总结出问题所在:“台湾所有抗争,包括文化、资产、民俗、生态、土地,都需要旁边的居民站起来,如果只有我们外界的环保团体和社会团体是不足的。就像争取劳工权利,劳工自己都不出面,抗议教改,学生、老师不出来,做什么都难。”
“社区营造才是最重要的!”明白这一点后,近年他不再跟着社会事件到处扑腾,而是立足洪雅,把多数精力都放在嘉义本地,做了抢救嘉义税务出张所、嘉义旧监抢救改造、推动政府清拆社区公园围墙等一系列运动,而位于北门老车站的玉山旅社,以及火车站旁的二通672,都是他抢救下来的老房子,再出资租下改造成新据点,通过这些据点延续洪雅社区文化讲座的传统,进一步影响周边居民。
这一切与社区生活息息相关,路径成效是显著的,现在洪雅在嘉义有很多粉丝,总是有学生志工愿意来免费看店,运动的时候就成为新生力量。而作为文化空间的同时,上述4个据点也分别找到了各自獨特的功能定位—洪雅负责知识传播和志工培训,二通672是社区空间和展览场地,而作为唯一盈利点的玉山旅社则承担了推动公平贸易、提供资金及物流的重要功能—它们共同构筑起一个网络式平台。
解决了路径和方向后,钱就成为最大的困难。别看余国信的据点已经很多,但二通672现在还是亏钱的,洪雅书房也是刚刚接近盈亏平衡而已,帮忙的全是志工。以往,没人手时他就干脆关店了,现在有时是“空店待客”,请读者拿了书后自觉付款。
为了给洪雅“帮补家用”,余国信这个大当家几乎用尽所有办法赚钱,甚至当政府的顾问,用他的话来说,是“通过骂政府来挣政府的钱”。“政府的钱也是我们的钱嘛,只是不小心被他们拿了去,我为什么不拿回来培养有批判性的人,再放回他们的队伍去给他们添点麻烦呢。”余国信得意洋洋、理直气壮。
2014年2月,他因为向马英九丢猪粪事件被带回警署,起因虽然是抗议政府强拆大埔,但内里也有上述象征意义:通过这样大的动静,“我要让大家知道,我还活着,没有因为拿了钱就变质了”。反正他“进去”后,马上有6位地方议员以及3位媒体人去“救”他,“这是我这14年做事的成果”,他特别善于和“有用”的人交朋友,联动各方资源。
社区的民众喜欢他,但并不理解他,他们会跑来问,“国信,你是不是要选议员?”很少人相信会有人不计个人利益地做这些事。
“我要坚持,但是我也要活下来。”他最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