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曦林
如果说齐白石把文人画民间化了,老圃就是又把民间的素材文人化了。
中国画史是一个传承、通变的历史演变过程,蔬果题材亦然。宋代《宣和画谱》把画分为十门,山水、人物、花鸟之外,还有蔬果一门。这是中国历史上原本就很重视的一门画学。《宣和画谱》“蔬菜叙论”曰:“灌园学圃,昔人所请,而早韭晚菘,来禽青李,皆入翰林子墨之美谈,是则蔬果宜有见于丹青也。”可见古人视灌园、浇地、种菜为好事,要请人去做的美事。韭菜也好,白菜也好,飞鸟也好,或者一个小李子也好,都是翰林、文士们的美谈,故“是则蔬果宜有见于丹青也”。“然蔬果于写生最为难工”,这是说蔬果写生是最难的。难在哪里呢?“论者以谓‘郊外之蔬而易工于水滨之蔬,而水滨之蔬又易工于园畦之蔬也。”就是说郊外的东西比水滨的好画,水滨的东西比菜园子里的好画,菜园子里的蔬菜是最难画的。老圃正好是画菜园子里的蔬果的这样一个画家,他踩在泥土里,又立在中国的文脉上。
蔬果一脉代不乏人,然画者少,佳者更少。《宣和画谱》记载蔬果画家只有六人。直到今天专门画蔬果的也不多,但是有人把它继承下来了,比如齐白石。齐白石画白菜、画蘑菇、画竹笋、画萝卜,是儿时乡间生活的回味,他题白菜曰:“越咬越香,劝君勿忘”;“不独老萍知此味,先人三代咬其根”,是农家本色的再现。同时,他又是为蔬果翻案的,他题画中说:“牡丹为花之王,荔枝为果之先,独不论白菜为菜之王,何也?”所以齐白石画白菜,他的弟子李苦禅也画白菜。他们都拥有什么情怀?“清白传家”,有文思在里边,也有文人崇尚的蔬笋气流贯着。
后来,于非闇、郭味蕖、俞致贞都画一些蔬果,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画蔬果成为一种丰收的象征和知识分子亲近农民思想改造的体现。最典型者莫过于北京中国画院画家集体創作的《农业大跃进》,集数十种麦稻蔬果于一纸,可谓空前。
到了新时期,大家思想解放,画蔬菜瓜果也突破只限于农业丰收的藩篱,开始表现我们的文化,老圃应运而生。老圃种他的菜园子,养他的菜园子,画他的菜园子,画他小时候操持过的园圃和果林。这除了乡间情怀之外,又有他特殊的意味,有他崇拜的一种生活、生命理想,乃至一种哲学。我可以用一个“素”字来代表。“素描”的“素”,“素朴”的“素”。他的画是朴素的,他的心是朴素的,人是朴素的,也可以称为“三素”:素画、素心、素人。和“素”相对应的是什么?是“荤”。“荤”不是不能入画,“荤”不是不和人打交道,但它是另外一种品格,就像蔬笋气与富贵气相对应着一样。孔夫子的哲学认为:“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孟子曰:“食色性也”。老圃之蔬果非不关人之欲,但在这似乎是素食主义的背后更见素朴其华。孔子曰:“惟素生华”,老子曰:“见素抱朴”,素朴的东西是最美的。这个哲学、这个文脉在老圃的画里得到了传承。他这种素,从内在来讲,是一种素朴的、高洁的、亲近自然的、一尘不染的胸怀,是一种寄托。
从艺术形式上来讲,老圃也是素朴的,纯净的,高雅的。齐白石画菘、笋也高雅,他是把文人画的笔墨和民间的情思化合在一起了,或者说是用文人的墨汁浇灌了满园的芋头和白菜。如果说齐白石把文人画民间化了,老圃就是又把民间的素材文人化了。不是说他没有民间的美,但更多了一种文人的胸怀和情思,还有学院派写实的笔墨。齐白石画白菜用墨,画南瓜、水果都用重色。老圃纯用黑白,用颜色的时候比较少,即便用色也是淡色。所以说到他的笔墨,他的语言也是素的。
我用两句话来形容他的艺术,第一句话是:写实其形,素朴其心。或者说是:写实其情,写意其心。他把写实和写意在他艺术当中对立地统一起来。另外一句是:着色其笔,高华其心。淡着色的笔墨、笔道,类似于枯草的一些表现语言和一种高华的气质统一到了一起。
大家注意到他的素朴和高雅之间还有一个中介,就是每个人都认得的中国的宋版字。宋版字横画细,竖画粗,古朴至极。这种接近现在印刷体的字,是最朴素的,但又是最让人认得清的字,在中国古版书里面属最高雅的一个字体,他又通过题识的书体把素朴和高雅统一到了一起。如何用素朴的心画素朴的菜,画素朴的果子,完善一个素朴的人格的实现,这对一个艺术家来讲是一生的课题,也是老圃演变的独特之处。他那么古朴传统,又那么现代,令我们在美学上、在艺术上品味与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