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虎
傩面精坯雕好后,要先放在火上烟熏,一是为了让傩面防腐,二是让傩面看起来更有生气。刘明生说,制作傩面听上去神秘,其实就是木匠的活儿。
从吉首坐长途大巴过泸溪县,再转乡村巴士后抵达湘西北边陲重镇浦市,乡村巴士沿着沅水逆流而上,我们逐渐进入土家族和苗族混居的武陵山脉腹地。这一路颠簸两个小时,摄影师叫苦不迭,但我已很庆幸—沈从文每次走这路出湘西都要一星期。
沈从文笔下的湘西,是一个民风原始的“失落世界”。赶尸、下蛊、落洞的故事,尽管谁都没有见过,但是湘西人民都认为这个世界是人神共处的,但神不能直接与凡人沟通,于是巫和傩,这样的人神中介就诞生了。神选择代言人,不能空口无凭,得有信物证明。而傩面具便是这样的证物:戴上面具,立马化身为神。沅水之畔的浦市古镇是湘西北经济最发达处,因而也是文化融合最紧密处。沅水流域巫傩文化尤为兴盛,因而浦市也成为了巫傩文化大本营—在民国时期,也就是写沈从文写书那会儿,是傩面艺人的黄金时代,仅浦市一镇,就有大小庙宇72座。每次庙会,各路神仙就会集体登场,对于傩面艺人来说,每一次盛会都是他们的才艺大赛。
如今,因为高山路远,交通不便,各种原始风俗得以保存下来,巫傩文化便是这原始风俗中最突出的代表。我们在这里会合刘明生师傅,他是湘西屈指可数的傩面师。
1950年出生的刘明生,没有赶上傩面的黄金时代,却赶上了傩面的白银时期。
刘明生第一次做傩面,是在1977年秋天。那时,正值“文革”结束,湘西民间的傩戏开始复苏,有佛寺道观的地方就要造像,有跳傩戏的地方,就需要傩面。那时的刘明生,还只是浦市瓷厂的一名美工。机缘巧合,原本做瓷器的刘明生也被临时调配到新项目塑雕像上来。瓷厂还请来了专门塑罗汉的民间艺人王子军。王有一手绝活,便是造罗汉。刘看在眼里,然后用一个通宵时间,也造了一尊罗汉。这是他第一次造像。成品虽然粗糙,但透出了一股罗汉神韵。这让王子军找到了知音,于是当即收刘明生为徒。刘明生就这样开始了将近四十年的造像生涯。
因为悟性高,刘明生很快就被师傅王子军送了个“飞蜈蚣”的绰号。1985年夏天, 35岁的刘明生终于出师,开始当游方木匠。那时,造像是极好的一门营生。刘明生游走四方,逢观必进,逢庙必住,就連见到土地庙,都要停下来观察研究土地公的表情样貌。为了画好罗汉,他在浦市镇江对岸辰溪县废弃的宋代古寺江东寺中住了半个月。
这一切似乎是水到渠成。再一次拜师,是因为他接到了湘西名刹奇峰寺的订单,雕刻佛像。奇峰寺的雕像师傅是汤明泽老人。观察到刘明生的潜质,老人给他出了道考题:黄灵官,左手握九节鞭,右手擒拿乌龙,脚踏风火轮,甚是勇猛。
“那时奇峰寺周围的深山中都是原始森林,我在溪边找了一棵口径有簸箕大的榔树,大伙合力把它弄上山顶后,我就开始用斧头锯子造像了。”说起那时的经历,刘明生轻描淡写,实际上,全凭手锯、斧头、凿来雕灵官,一雕就是半个月。当灵官雕成时,所有人都赞不绝口,唯有汤师傅在一旁默不作声。待人群散去后,他问刘明生:“灵官为什么要这么勇猛?灵官雕好后,你可知道如何开光?开光要念什么咒语你可清楚……”
这时刘明生才回过神来,原来汤师傅是想收自己为徒,让他雕灵官只是对他入师门的考验而已,当即下跪磕头拜师。于是两人白天开像雕刻做工友,晚上师傅传道授业。师傅更把压箱底的请神祭典,开光口决都倾囊相授。刘明生说,“我做‘鬼脸壳’(湘西人对傩面具的俗称)的手艺就是从汤师傅那里学来的,汤师傅说做鬼脸壳只有核心弟子才会传授,我能学成这门手艺是机缘巧合,也是命中注定!”
刘家的堂屋摆满了长短不一的木料,几乎无处下脚。每一块木料都凿出神态各异的人物面容,在昏暗的光线下诡异非常。讲完自己的故事,刘明生搬出一块初现人脸雏形的木料,演示傩面制作。“傩面的木料没有太多讲究,一般是就地取材。普通百姓戴嘛,太名贵的木材没必要,也没人要!”刘明生边把面具粗坯在案板上固定,一边自嘲:“外人把傩面师看得很神秘,我们湘西人可不这么认为,抛开傩戏,其实傩面师就和木匠差不多!”
粗坯固定后,刘明生就开始拎出工具箱:锯子、斧头等大件摆在地上;刨子、锤子、斧头等中号放在案板边远一点的地方;圆凿、方凿、油刷、调色板等小件则放在右手边。“你姓雷,我今天就雕一个雷公吧!”一边开凿,他一边自言自语,“雷公名字虽然威风,可是长得可有点惨不忍睹啊!《西游记》中,孙悟空经常被骂成‘毛嘴雷公脸’,你看和这像不像!”
只见刘明生左手握凿,右手抡铁锤。手起锤落,木屑横飞。几分钟工夫,木坯上雷公脸也逐渐立体。最后着眼点是雷公的眼部,几下声响,两只眼睛终于凿成。这时,刘明生拂去傩面上的木屑,拿起,贴在脸上比试,凶神恶煞的雷公就活灵活现出现了。
傩面雕好,离成品还很远。之间他拿出搪瓷脸盆,把地上的木屑都放进盆中,生火,伺机把刚做的傩面凑到火堆冒起的青烟上。“这可不是什么仪式。用烟熏,一是防腐,二是让傩面看起来更有生气!”只见他看着火候,控制这傩面的正反面,烤一两分钟就翻一下方向。十分钟后,看傩面里外都熏得泛黄后,刘明生这才把傩面摊在案板上让其冷却。
刘明生刀下的傩面,可以用粗陋、夸张来形容。然而他说,“参与乡傩时,演唱的和看戏的都是乡里乡亲,太精细的东西他们体会不了,所以傩面造型越夸张,雕工越粗陋反而越能引起他们共鸣。”从前的傩祭是全民参与,根据举办规格的不同,有“天子傩”、“国傩”和“乡傩”之分,分别是天子、王公贵族士大夫,以及百姓阶层能参与。泸溪傩戏便是乡傩的一种。如果说烤是基础,那么调色上色便是点睛之处。上色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先涂上一层底漆,待底漆干了后,再往上加一层……仅是上色这一道工序,有时就要持续两三个月。直到刷完漆、上完油,装上供佩戴用的带子,傩面的制作阶段就已经完成。可想而知,更为颂扬“雅风”的天子傩和国傩,要花上更多心力完成。
相比于其他木器,傩面还需要多一步工序,那边是开光。在湘西,不仅是傩面,任何神像都需要开光,并且不同的神像开光还需要念不同的咒语。
我们恳请刘老给雷公开光。他摇了摇头:“开光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哪能说开光就开光啊!”尽管如此,他还是给我们念了一段开光的咒语,并且提出表演一段傩戏。
说罢,他示意我们走进另一间房间,房间四周墙壁上,挂满了各式凶神、恶煞、阴森、扭曲的脸。这个傩面陈列室,罗列了六七十件傩面。佛家、道家神像皆有,苗、土家巫术人物也不缺—走进这房间,就如同走进了一个众神集聚的世界。
“这是祭祀面具,这是开山面具,这是跳香面具……不同的面具有不同的功能,有的驱鬼,有的逐疫,有的用在傩戏和祭祀等民俗上!”刘明生站在那列傩面墙边,每拿起一个傩面时都滔滔不绝,沉浸在这面具的世界里。
正当他讲得兴起时,“傩友”来了,走进一位着黄色戏服的中年妇女。“傩友”见面后,便是接招。这位阿姨拿起电母的傩面戴上,左手递给我黄色的傩戏戏服,右手递给我雷公的傩面。我也成了“雷公”。刘明生退居后方,从柜子里取出一把二胡,音乐响起,“电母”挥动着双手跳起夸张的舞步,我也跟着张牙舞爪起来。
“动作更夸张点,不要拘束,你可以想象你是原始人,当你耕田、狩猎,劳作归来时,一群族人围着火堆欢庆丰收……”劉明生一边拉着二胡,一边指导我如何跳傩戏,一边向我讲述傩戏的来源:傩戏是人类祖先自然崇拜的残留,也是先辈生活场景的再现。傩戏,最开始只是一种人类取悦神灵的仪式,后来慢慢演化成娱神娱己的活动。在65岁的傩面师刘明生身上,则将傩戏从娱神到娱人的趋势体现得淋漓尽致:他集聚了一帮巫傩发烧友组建了一个傩戏班子,逢年过节就到湘西各地演傩戏。
“我不知道我会影响多少人对傩戏感兴趣,但起码我影响了我的家人,我孙女在我的影响下学了民俗艺术专业,她对我这个傩面师爷爷引以为傲。这对一个傩面师来说,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