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4月,为了台北故宫秦孝仪院长交代的写稿任务,我到北京去了一趟,带回所需要的大陆公开发表的有关文物问题的大量资料。我只拿到极为罕见的四天入境签证,因此在北京的时间非常的匆忙,唯一去看望的前辈是沈夫人张兆和女士。那一天,在沈家客厅里,在沈伯伯微笑着的照片底下,兆和姨告诉我,她正在读沈伯伯写的许多的“检查”,“字里行间都是意思,读起来非常的有兴味”。兆和姨微笑,笑得苦涩。我的心里一阵阵抽痛。谈话中,兆和姨要我代她问候夏公。回到高雄当然写详信给夏公,转达兆和姨的问候。同时报告Jeff得到调令,1996年夏天将赴希腊雅典工作,我们将在1995年7月返回美国并且用一年时间在华盛顿学习希腊文。
7月13日飞离台湾回到北维州,28日才搬进租期一年的住所。马上写信给夏公报告地址电话,也满心地期望着能够有机会回纽约看望夏先生。
这一年是特别辛苦的,因为我必须在全家大搬迁的同时写出《两岸文物保护的历史、影响及心态》,数据有尺半高,我必须在做了分析研究比较之后,在9月完成文稿,10月带回台北,在故宫建院七十五周年的庆典上宣讲。秦院长的信任是绝对不能辜负的。所以我写得十分用心,也确实自有见解。10月回台时,坐在院长身边听演讲的是北京故宫博物院的杨副院长。晚上,秦院长请我吃饭,席间,他告诉我,他问过杨副院长:“韩秀的演讲有没有不实之处啊?”杨先生回答:“我们的情况比韩秀女士所说更为严重。”文稿长,我用了两个钟头未能将全部内容讲完,惟恐表现不够完善,心中忐忑,便请问院长,今天的演讲有没有六十分?院长十分笃定地回答,一百分。一块大石落地,我高兴坏了。院长竟然还有好消息,讲稿交故宫学术季刊全文发表,之后出版抽印单行本。当年负责季刊的冯明珠女士后来担任了台北故宫的负责人。
这样的好消息自然要写在寄给夏公的贺年卡里。
12月18日,夏先生写了卡片来贺节
Dear Teresa & Jeffrey:
Best wishes for a wonderful holiday season
C.T. & Della1995
亲爱的韩秀:
每年看到你的圣诞卡,我感到最高兴也带些惭愧。你写作如此勤奋,三年内出了多少书,鼓励了多少青年,真让我钦佩。反顾自己,因为有了心脏病,年纪也大了些,近年来工作成绩很差。但身体最要紧,也就不勉强自己。今年就写了一篇评George Kao 字典的长文,一篇悼张爱玲的短文(如您未看到,我一定寄你),同朋友通信也较少。主持抗战文学讨论会,只是挂名而已。
你们在美国住一年,就要去Athens,好羡慕你们。本来退休以后,也想去希腊的,现在去不成了。天天都在Manhattan,但也不算寂寞。
我从未学过Greek,你对语言有天才,有机会勤学Greek也是有益的。希望你从古希腊文学起,能读Homer,悲剧家,Plato的原文就是个大的achievement。希望走前,来一趟纽约,见面畅谈一番。
志清 十二月十八日
1995年10月从台北飞回华府的途中,我已经在“苦读”现代希腊文。同时“悦读”希腊神话,“硬读”希腊哲学。收到夏公来信的时候,我正在捧读英文版的《奥德赛》。啊,心里实在愧咎,对不起夏先生的期许。我没有法子去学古希腊文,时间紧迫得不得了,力不从心了。但是,我知道我会与希腊诸神成为永远的朋友,祂们会引导我走出心底的阴霾,让我的书写展现完全不同的风貌。虽然还是朦朦胧胧的,但是我已经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欣喜与温暖。我在积极地准备着,准备着拥抱这个众神护佑的国度。
至于夏先生在信末提到,希望我在走前到纽约去一趟,见个面。我当然是非常向往的,Jeff也非常想同我一道去,但是希腊文的课程紧锣密鼓,他完全地走不开。我自己却必须到曼哈顿去一趟,万人杰新闻文化基金会的李勇先生希望我在2、3月间与他见个面,台北剧场的李美华小姐则邀请我在2月29日下午四点钟做一场演讲。向夏公报告后,他的信很快就来了。
亲爱的韩秀:
知道您二三月间要来纽约,非常高兴。那时我们一定相聚,好好谈谈。
这两天大风雪,今天想出门看看,又下雪了,也就不便出门了。以前身体好的时候,每晚风雨无阻,我都要散步的。
昨天看了郑绪雷(司马新)给我的书稿(《张爱玲与赖雅Reyher》),将由大地出版。郑(Stephen Cheng)访问了Reyher的女儿,看到了Reyher的日记,也看到几封爱玲给他的信,很不容易。我已答应为他写序。谈张文字最恶劣的要算是鹿桥《往事只模糊》、《有关张爱玲》这两篇(“有关”文你如有“下”这部分,可否寄我)。此人至今只看过张的《天才梦》,长文倒写了两篇。张曾听他一次演讲,表示他地位比她高。此人是我Yale同学,当年求我为《未央歌》写评,这本书我实在看不下去,也就decline了他的请求。寄上拙文,此文是杨泽来电话催促写出的。第一天看张的信,第二天写稿,时间实在不充裕。
比较两岸文物保护的文章,收到后一定细读。祝
全家好
志清 一九九六年正月八日
用钉书钉与信钉在一起的,是1995年9月13日、14日刊登在《中国时报》上的那篇著名的悼文《超人才华,绝世凄凉——悼张爱玲》。也是剪剪贴贴,影印,认真地加了英文注释,这才寄我的。文章左上角,还亲笔加了一句话:“韩秀 留念 夏志清一九九六年正月八日”
这是十分的郑重了。加了红笔注释的地方在第二部分,“一九五五年,张爱玲移民到美国,翌年她在新英格兰一个创作营(MacDowell Colony)写作,碰到一位三十年代即从欧洲移民美国的老作家赖雅……”,注释是这样的:He’s parents immigrated to America. He was a native American. 也就是说,赖雅是生在美国的,是欧洲移民的第二代,自己并非移民。夏先生这篇文章在收入2006年7月香港天地图书版《谈文艺·忆师友——夏志清自选集》中时,并没有来得及更正,很可能是结集出版的时间过于仓促的缘故。倒是有一个地方不知是夏公后来改的还是编辑部改的,在这本书里,张爱玲辞世的地方,由夏公原文中的“安详地躺在地毯上”换作了“躺在地板上”。稍有差别,张爱玲的晚景更为凄凉。我实在希望夏公所言是确实的。
仔细拜读这篇悼文,开篇第一句话就让我震动不已,“张爱玲终于与世长辞”。她是终于解脱了?病苦,当然是主因,除此以外,还有经济的拮据与其它,这个其它最为要紧,否则怎可以说是“绝世凄凉”!结尾处,则说到张爱玲“超人的才华文章”一定会“万世留芳”,意犹未尽。毫无疑问,夏先生心里的痛惜与悲愤在这样的一篇文章中没有写尽,很多地方只是点到,比方说那个赖雅,比方说失却的译稿《海上花》。这里面还有着许多的事情,夏公说“时间实在不充裕”只是其一。虽然张爱玲“终于”走了,但是夏先生这位真正将张爱玲的价值公诸于世的文学批评家内心的波澜却远远没有平复,想到他的心脏问题,我的回信简单明确只是约定到访的日期与时间。
1996年2月,美东酷寒,风雪不止。26日搭火车到曼哈顿,我先到旅馆放下行李,时间尚早,于是到几家熟识的画廊走一走,时间估算得不够精确,到了夏家楼下,距离约好的下午四点钟,还有将近半小时,内心懊恼。我迟迟疑疑走出电梯,夏家房门却应声开启,夏先生满脸笑容已经站在那里。我道歉的话尚未出口,就被夏公热情的问候淹没了。真好,好到不能再好。
这一天,我抵达的时候,夏师母仍然在上班,五点多钟才返家,一同进门的还有王鼎钧先生和庄信正先生伉俪。大家相见自然高兴,夏先生的情绪大好。那一天大家相聚的种种我写了一篇文章《书生本色——与夏志清教授、王鼎钧先生、庄信正先生一夕谈》,先寄夏公、鼎公、庄先生过目,修改后由鼎公转给《世界日报》魏碧洲先生,同年4月21日刊登于《世界周刊》艺文天地版。1998年5月收入由三民书局出版的散文集《风景》之中。
文章中所没有谈到的,现在可以写下来了。
在夏公正月八日来信中所提到的“有关”剪报,我装在了一个白色信封中,封皮上只简单地写了文章的题目,一进门便交给了夏公,他没有抽出来看只是随手放在了桌上。这一天,以及以后的岁月,夏公没有再提过这件事、这篇文章以及文章的作者。
这一天,夏公与我谈得最多的当然是张爱玲,一句一顿,中间夹着四个字“令人悲伤”,“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男人,她的那个暴君父亲、无情无义的胡兰成,还有这个赖雅,三个男人都对不住她!”这才是关键。夏公悼文中所说张爱玲的书写,“不知多少段描写,鲜艳夺目而不减其凄凉或阴森的气氛”。自然源于此一关键的成分居多。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夏公说这话的时候,心中痛极的表情。我再三提醒自己,面前是一位病人,绝对不可火上浇油,洗耳恭听就好。
终于,夏公在为司马新的书《张爱玲与赖雅》所撰写的序言中讲清楚了他的意见。这本书1996年5月由台北大地出版社出版。2月底我与夏公见面的时候,这篇大文已然成形,夏公谈到了其中的重点。
人们常常说到夏先生为文“秉笔直书”,不知得罪多少人。其实,我觉得夏先生是非常厚道的。就拿这篇序文来说,年轻的司马新在书中所写张、赖的恩爱,夏先生并不同意,在文章结尾处却还特别为他所提的意见做了委婉的说明:“在张爱玲的世界中,一对男女的情爱关系,通常说来比较错综复杂,不易简化成一个公式……我们要探究张爱玲自己的爱情故事,更谈何容易!我在本序里对这则故事提出了些自己的看法,并无意对司马新的大前提有所质疑,只是想提高读者的兴趣去细细研讨、品赏这段苦多乐少的中美姻缘。”这是结语,再无下文。文章完成的时间是1996年3月。
夏公最为痛恨的事情有两点:一是六十五岁的赖雅在婚前并没有告诉三十六岁的张爱玲,他自己已经因为多次轻微中风而健康不佳。二是婚前张爱玲已经怀孕,赖雅却坚决命她堕胎。我在想,那时候,对于做母亲来说,张爱玲已经不年轻,很可能这是她最后一个有希望成为人母的机会。但是这个机会却永远地失去了,被剥夺了。张爱玲的内心里有着怎样的创痛,以及她的健康在这次手术后又受到了怎样的影响,任何一个心理健康的人都能够想象。我自己是母亲,是那种为了孩子赴汤蹈火牺牲一切的偏心母亲,听夏公说到张爱玲的这一段遭遇已然愤恨。忍了再忍还是脱口而出,“1956年,在美国,堕胎根本是非法的事情,偷偷摸摸地做手术也是非常危险的事情!”夏公凝神望我,似乎在问,你怎么晓得?我便实话实说,1946年,我母亲心不甘情不愿地怀了孕,曹禺就建议她堕胎,幸亏在纽约东上城离我父亲家很近的一家诊所的医生严词拒绝而且正告她堕胎非法,我才得以留下小命。1978年我回到美国以后,特别关心这个给妇女带来巨大伤害的课题,所以略知一二。夏公愣怔了一会儿,他说了一句话,我永远记得,“这个人是坏人”。在我的印象里,这是他批评人所用的最严重的一个说法。我望着他,跟他说,有一天,我要写一本书,题目就叫做《多余的人》。夏公继续凝神看着我,在我肩上拍了一拍,那是在安慰我了。这本书,2011年在剧烈的三叉神经痛的折磨下完成,于第二年年初由台北允晨出版社出版。到了那个时候,我已经不能寄书给夏公,他的健康情形绝对不需要这样的书了。但是,第一次突如其来地提到想写这样一本书,却是在夏家那面巨大的书墙下。夏先生是听到这句话的唯一的听众。这句话就此在我的心里生了根,终于在很多年以后开花结果。
1996年2月,对于张爱玲与赖雅婚姻的基础,夏公也做了具体的分析:“想来因为《秧歌》已出了英文版,她才决定来美国的。除了写稿以外,她并无任何打算,也没有什么积蓄。假如写好的稿子,没有英美书商要出版,或出版后并不卖钱,她的生活就没有办法,只好多从事中文译作来换取金钱。因之对她来说,同一个有资格进麦道伟文艺营的美国文人结婚未始不是一条好的出路。不论他年纪多大,在经济上总该比她有办法。她哪会知道六十五岁的赖雅早已钱、才双尽,在他的想望中,同刚有新书在美国出版的年轻中国才女结婚,正好也解决了他的一切问题。”
这次,换我愣在当地。
司马新上山下海做了大量的研究,对此,夏公高度赞美。司马新所做的评析,夏公也大为肯定。令人疑惑的是,这段中美姻缘虽则“苦多乐少”,却维系了十一年,以赖雅辞世告终。脾气倔强的张爱玲是怎样办到的?想当初,关于《少帅》的出版,《海上花》的保存等等事情,夏公与庄先生他们都向张先生提出实在的、中肯的建议,张爱玲不听,一意孤行,结果就很惨。婚姻是如此辛苦、充满折磨、经济重担需要张爱玲一肩担起,她倒可以忍受了?难道真的是如同司马新所说,是爱情的结果?夏先生很清楚地分析给我听,在骨子里,张爱玲是一位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中国旧式女子,忍耐一切,维护着婚姻,不作他想。我除了叹息,也就无话可说。夏公进一步分析,谈到了张爱玲晚年成书的那本《对照记——看老照相簿》:“书里不刊胡兰成的相片,情有可原。但赖雅的相片一张也不登,假如真如司马新所肯定,他是她一生中唯一如此爱她、关心她的人,那也更是奇怪了。”
我听着夏先生的分析,就想,人活着,婚姻无论是好是坏都得维系着表面的和谐,旁人是很难知道内中曲折的。人走了,婚姻已成过去,感情是否还在,以及当初感情究竟如何都是会露出痕迹的。我便跟夏公说,我外公1937年辞世,我从未见过他老人家,但是,他的照片就在外婆房中,不但天天面对,而且他根本就栩栩如生地活在我的童年。因为外婆任何事情都“同他商量”,而且清楚地说出“他的意见”。“你外公说”是我外婆多年的口头禅,永远用来表达最佳意见以及最终决定。1986年外婆安详驾鹤离去,走前心心念念:“你一家都好,我可以放心。你外公却是一个人在上海,这么多年了,我该去陪陪他。”那可是父母包办的旧式婚姻,完全不是巴金写的那个样子。我跟夏公说。
夏先生听得很仔细,想了一会儿,这才说:“你外公真是好命的男人。”我双手一拍:“就是这句话,我外婆也这么说。”夏公琅琅地笑了起来,笑得很开心。
3月中旬,我寄了《书生本色》的稿子给夏公,请他指正。也拜托他转寄一份给庄先生。他的信马上就来了。
亲爱的韩秀:
二月底同您见面两次,而且时间都很长,实在高兴。星期四在台北剧场那次演讲,人人都讲好,我听后真很感动。在山王吃饭,我又坐在你旁边。星期一那天的聚会,我刚看了你寄来的《书生本色》大文,觉得你记性真好,虽然有些话题免掉了,看到你我谈周质平、周作人两节,真好,真把那晚讲的话记下来了。文章没有不妥之处,唯一小庛,就是您太客气,文章里教授、先生不断,无此必要。大家都是朋友,用不到“教授、先生”到底,你说对不对?庄信正H.C. Chuang大不了你几岁,直呼其名,或连姓带名,他不会生气的。给他的那份文稿明晨 (Monday)寄出。信正住在******,太太叫杨荣华,英文名为Gloria。
谢谢您同你先生寄我的卡片。Jeffrey真客气,特别给我一封信,真希望二位赴希腊前,有事再来NY,我们会面再谈一次,Jeffrey,我就不另给他信了……我心脏不好,一时大概不会长途旅行,但我是念西洋文学的人,身体好,真该到希腊去看看古迹的。
《那一晚,风狂雨骤》同《书生本色》二文你都能把那晚pub的情景和我们那晚的聚会,写下来都是文章,真很了不起。“那一晚”第六节看后,觉得我真该把《折射》看后,才能对你的生平和文艺创作有真的了解。因为有了心脏病,做什么事都比以前慢,所以好些应看的好书,一直放着未看。但《折射》我是一定要看的。王鼎钧把它读了,连鲁潼平先生也特写文推介,我岂可不看?
上星期social life又忙了一阵,星期二我请客,请鲁公作陪,我把他太太Julia哄得好高兴。昨天有朋友来,晚上吃了一家高级法国馆子Le Perigord。今天女儿全家来,我们在Empire Szechuan吃了广东点心。今晚丛苏来电话,谓曹又方驾到,明天又要去Chinatown 聚餐。
我那篇序(司马新on张先生& Reyher)尚未写好,所以Tax还没有做,心里很急。明后天开始一定要准备报税了。你的讲辞和那篇《书生本色》刊出,读者一定很多。讲辞更应得到重视。
头部检查想无事。
Della问您好。祝Jeff同你
俪安
志清 拜上
一九九六年三月十七日
在台北剧场的演讲成功完全是因为功课做得长久而认真。那场演讲基本上是1995年10月台北国立故宫博物院演讲的迷你版,将海峡两岸的文物市场以及博物馆营运的现状做了详细的比对。对于大陆古文物盗掘、走私、拍卖、“建设性”破坏、古迹存废等等议题都根据大陆出版的无数资料整理出确凿的数字与实际案例加以说明……夏公的来信让我觉得“用功”实在是做人、作文最要紧的事情,半点不能马虎的。
“头部检查”是因为要到希腊去,在国务院的例行健康检查当中医生对我的头部状况有疑问,这才做详细检查的。后脑勺在我二十一岁的年纪挨了一枪托,没有治疗,“自行逾合”。九六年的检查结果是没有发现异常,可以远赴希腊。说与夏先生知道,免他担心。但是,事实上,那一枪托毕竟还是造成了灾难。神经结与大血管正在缓慢移位,终于在2002年初形成大面积粘连,引发严重的三叉神经痛,让中西医的各种疗法却步。我自己尝遍了世上已有的最凶猛的止痛药物,全然失效,最终在2012年5月,以开颅手术将粘连的部分彻底分离这才终止了十年的疼痛。外科医生Dr. D. Wright明确告诉我,多年前的暴力伤害是唯一的肇因。我无话可说,手术后不痛了,我已经快乐似神仙。2012年秋,术后的我,路还走不稳,勉力到纽约去开会,因为知道会看到夏先生。那时候,他已经坐轮椅了,会场上人多,未及说话,倒是与夏师母稍稍谈了谈。年底贺年卡才细说原委。但是,夏先生的健康情形已经不允许他再写信了。
至于那篇小说《那一晚,风狂雨骤》1996年2月曾经刊登在《世界日报》小说世界版,夏公细心,看到了,还写了几句勉励的话,让我很开心。这篇文字最终收入台北三民书局出版的小说集《亲戚》。
至于文章中的敬语,说来话长。从小,外婆耳提面命,“礼多人不怪”,“尊重别人就是尊重自己”。对于长辈,绝对不可以“连名带姓”地称呼。更何况,我在北京长大,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北京人是多么的客气啊!街坊邻居不用说,油盐店的伙计、三轮车夫、每日来家里送牛奶的工人,每一位都是和颜悦色、礼貌周全。
然到了“文革”,天翻地覆。犹记得,1967年初,回北京短短三天,王人美正在扫街,我尊她一声“王阿姨”,她的泪水一下子就喷了出来。焦菊隐在打扫厕所,我朗声唤他“焦先生”,他的眼圈立时就红了。这些“小事”如同刀刻长留心中,行文时敬语不绝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夏公自然是好意,于是我照他所说,在文章中保留了敬意,去掉了许多字面上的“教授”、“先生”。但是生活中的敬语完全没有减少。庄先生来电话,开头总是两个字“信正”。我马上回答,“庄先生,您好”。一日在美国国会图书馆,一位年纪很轻的大陆学人张口就说,“我给余英时寄了……”我便问他,“余教授的意见是?”此人还算见机得快,之后的谈话里不再“连名带姓”,改称教授了。2014年1月18日,在夏公追思会上,见到王德威先生,我上前致意:“王教授,您好。”见到王鼎钧先生,马上问候:“鼎公,您好。”见到王夫人,便说:“师母好。”都是再自然也没有的事情,绝对改不掉的。那一天,站在夏公面前,与他道别,在心里泣道:“夏公,您慢走,您走好,平平安安的。”我盼望着,在云端里,他有许多谈话的对手,有好书看,有好馆子可以去吃,也有合适的朋友一道聚餐,仍然笑声琅琅、仍然妙语连珠,永远永远。
(待 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