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德列茨基:波兰音乐最佳创作源自苦难时代

2015-09-10 07:22何任远
南风窗 2015年11期
关键词:音阶波兰作曲家

何任远

4月30日晚上的广州星海音乐厅,钢片琴、木片琴、三角铁和铃鼓的点点响声,犹如繁星闪烁,充满弹性的弦乐旋律诱人如傍晚清风……白发老人指挥棒下的管弦乐充满东方色彩,听起来更像是一部中国的作品。年届82岁的克里斯托弗·潘德列茨基是波兰当代最重要的作曲家,很多作品已经成为20世纪音乐历史的一部分,这次从波兰来到广州,指挥广州交响乐团演出他的作品。

相对于西方来说,波兰文化一直有“东方”的隐喻,过去大部分波兰的文学、音乐和艺术等领域的创作者和作品,甚少进入西方“核心”的经典领域。波兰被视为西欧以外的“他者”,直到20世纪中叶才开始展开自己的声音。在过去的100年里,波蘭涌现了一大批包括潘德列茨基在内举足轻重的作曲家,一个音乐大国跃然于欧洲版图之上。

在当代,波兰众多音乐家和艺术家开始意识到自己处于东西方交汇处正是自己的优势;上世纪50年代到90年代初,欧洲因为冷战而分裂出两大阵营,与西方当代音乐流派隔绝的波兰在一个相对封闭的条件下反而形成了一个自成一体的系统。潘德列茨基正是在这个环境下成长起来的波兰作曲家,他身上体现了那一代波兰音乐家开拓波兰音乐道路的鲜明痕迹。

在20世纪上半叶,法国印象派、德奥“第二维也纳乐派”和俄国学派占据了西方当时大部分音乐舞台,这些国家和地区的各种推陈出新的音乐理论在当时对19世纪的浪漫主义传统发起了巨大的冲击。特别是以阿诺德·勋伯格以及安东·韦伯等“第二维也纳乐派”为首的奥地利作曲家,对西欧音乐传统造成的冲击最大。“第二维也纳乐派”的“十二音阶”理论打破西方音乐中的“旋律”,逆反了任何音乐作品都有一个基调,以及音与音之间存在旋律线条的做法。这种创作方法产生出来的“无调性”音乐一度被音乐评论家乃至哲学家认为指出了未来音乐的革命道路,被视为“先锋派”作品。

二战结束后,“无调性”音乐一度在西欧确立了绝对的主导地位。包括阿多诺在内的德国战后哲学与文化评论家认为,1945年之后的德国文化应该一律从零开始,“无调性”音乐成为了开拓新道路的方向。以西德达姆施塔特(Darmstadt)为主的各大西方院校作曲系一度把“十二音阶”手法奉为显学,其严格的作曲手法几乎成为了金科玉律。年轻作曲家要取得一定的地位,参加达姆施塔特的培训在当时成为了必修课。如何对待“十二音阶”成为了几乎所有20世纪下半页作曲家的一项课题。

尽管“十二音阶”把西方好几百年的音乐传统炸得粉碎,然而正是“十二音阶”有着严谨的创作规律,越来越多作曲家觉得一股新的教条主义正在形成;一些年轻作曲家对达姆施塔特一些老师“非十二音阶作品不批改”的态度甚至产生了反感。在另一边厢,东欧社会主义阵营由于隔着“铁幕”,却形成另外一个文化环境。作为社会主义阵营成员之一的波兰在战后成为苏联卫星国,政府在文化审美上跟随斯大林政权采取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路线,把现代派音乐定为“资产阶级形式主义”,直到斯大林死后“解冻时期”才慢慢放松对文化创作的控制。

生于1933年的克里斯托弗·潘德列茨基自小接受音乐教育,然而直到50年代的“解冻年代”,他才第一次听到西方的一些现代作品,比如他在1956年才第一次听到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在那个与西方接触十分有限的年代,潘德列茨基本应该像其他波兰年轻人那样对有幸接触到西方最新文化创作潮流感到兴奋才对;的确,潘德列茨基的早期作品不少受到“十二音阶”手法的影响。然而随着“先锋派”的清规戒律越来越约束作曲家们的创作空间,潘德列茨基以及一众在20世纪活跃的波兰作曲家开始探寻“先锋派”以外的道路。

潘德列茨基曾经说过,有些作曲家“忘记了音乐本身”,而是在“编制符号”。这是他对“先锋派”的一种鲜明态度。在探索的道路上,他和20世纪下半叶波兰很多作曲家一样,选择的其中一条重要路径就是回归波兰民族传统,用现代的作曲手法展现波兰的声音。波兰北部山区对称工整的民间剪纸工艺成为比潘德列茨基大一辈的作曲家维尔托德·卢托斯瓦夫斯基的创作灵感,几何图形和抽象空间成为他探索音乐与宇宙哲理的重要来源;重新挖掘波兰16、17世纪的旋律,将之谱写成为“老波兰组曲”则是另外一位作曲家安德烈·帕努夫尼克的方向。这些重新挖掘波兰民族文化元素的路线得到了当时波兰政府的认可,同时也为世界音乐生活提供了西方“十二音阶”以外的大量作品宝库。

要是跟潘德列茨基说“严肃音乐”,他会笑笑但是不表示认同。从他作品的数量和受欢迎程度看,有些乐评认为潘德列茨基已经越来越走大众化的路线,甚至在一些好莱坞商业恐怖片里,也可以听得到潘德列茨基的音乐。诚然,德语“严肃音乐”(ernste Musik)一词在20世纪初作为一些德国音乐理论家用来标榜自己的一种界定符号,与潘德列茨基的创作理念有所冲突。

在潘德列茨基看来,用音乐来探索人类的生存状态,拷问人性是自己作为作曲家的一个出发点。20世纪的波兰是一个灾难深重的国家,外敌入侵和内部动乱不断。生于1933年的潘德列茨基见证了现代波兰最严酷的一页—纳粹德军就在他家窗户外大规模枪杀犹太人。他的音乐灵感取材于波兰乃至全世界在20世纪所经历的动荡历史和一幕幕惨烈的人道主义悲剧,而乐器则是他用来抒发人类声音的媒介。他的作品主题能够在现实世界找到来源,但是他不同于路易吉·诺诺这些西欧作曲家,鲜有发表自己的政治见解。他的最著名作品之一《广岛受难者挽歌》用50多件乐器发出各种惊恐、颤抖、惊栗和呻吟的声音,与其说是反映广岛受难者的惨状,倒不如说是在探讨人类在高科技武器毁灭性打击下的死亡惨状。他的《波兰安魂曲》是为了纪念波兰历史上最惨烈的三个片段:卡廷大屠杀、奥斯维辛集中营以及80年代格但斯克港口示威工人被杀,然而任何对死亡有恐惧的人都不会愿意在晚上听到这部极其阴森恐怖作品的录音。

在80年代之后,潘德列茨基的作品更加呈现出“新浪漫主义”的倾向,也就是重新回归调性,以宏大的交响曲结构来展现出自己的音乐语言,似乎是对“无调性音乐”的进一步反拨。今年4月,他在广州指挥广州交响乐团演出他的《三首中国歌曲》,展现出一种歌唱性的和谐之美。取材自《春江花月夜》的诗句改编而成的《夜景》以及取材于李白《春夜洛城闻笛》的《闻笛》,带给听众一幅精致又典雅的音乐画卷,弦乐、木管乐和敲击乐之间的互动点缀非常迷人可爱,这与潘德列茨基早期那种黑暗阴森的作品有着天壤之别。

潘德列茨基夫人是一位有名的中国文化迷,每年都会在波兰首都华沙举办以异国文化为主题的音乐节。波兰,这个在中世纪曾经与土耳其人和鞑靼人兵戎相见的民族,既融合了东方色彩,又有浓厚的西方传承。而正是融合东西,成为了潘德列茨基等波兰作曲家立足于世界的一大优势。随着波兰加入欧盟后经济迅速发展,融入欧洲大家庭的程度加深,波兰艺术家面临新的机遇和挑战。当我问潘德列茨基新一代波兰作曲家的道路在何方时,他却无奈地笑了笑,说:“我们成长于一个非常艰难的环境。现在波兰发展起来了,我们的生活好了。但是艺术家得到的帮助却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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