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燮阳温度

2015-09-10 07:22邵奇青
音乐爱好者 2015年12期
关键词:交响乐团交响曲乐章

邵奇青

2015年6月,我在旧书网上搜索消遣,不经意发现有“指挥家陈燮阳藏书”的字样。进入网页,是斯美塔那交响诗组曲《我的祖国》的俄文版四册总谱(第一、二、五、六乐章),苏联出版于1951年,封面和扉页上盖有“上海市人民政府交响乐团”和“上海交响乐团图书资料”的图章,以及陈燮阳签名和私印。另有陈燮阳在1956年和1957年签名的《贝多芬》和《音乐发展史论纲》等几本书。也许是我喜欢陈燮阳指挥的这部组曲,也許是我喜欢这个颇有年份且与我同龄的总谱版本,面对不菲的标价,我还是毫不犹豫地点击后进入“结算”。第二天,快递就把这些书交到我手上。我翻动这几册总谱,又一次聆听陈燮阳诠释《我的祖国》的唱片,思绪回到了六年前的一刻。

2009年6月27日,这春末夏初的时节总是格外怡人,窗外的雨珠在轻轻敲打着玻璃,淅淅沥沥的声音携着几许暖暖的甜味,像是在解读我正在聆听的卡林尼科夫《第一交响曲》。

一阵电话铃声响起,来电者是陈燮阳先生,相互问安之后。他告诉我日前已从上海交响乐团退位,有些资料送给我。问起以后的打算,他表示,人虽已离开,自己喜欢做的事应该不会就此结束,也许还会更忙碌。

我与陈燮阳接触并不多,只是在上海交响乐团驻地或音乐会上偶见时作些许闲聊,但是在我爱乐的旅程中,他是一个不可被忽视的指挥艺术家。从黑胶唱片《白毛女》到盒带《梁祝》的时代;从对广播电台音乐节目的关注到在上海音乐厅的多次临场,“陈燮阳”是我在少年时期就已经铭记住的一个名字。1983年5月,我在北京参加印刷技术交流会议,正好赶上了民族宫礼堂有陈燮阳先生指挥中央乐团“星期音乐会”的演出,曲目是贝多芬和勃拉姆斯的《第一交响曲》,当然是不加思索地决定聆听。第二年,我调到深圳工作,与陈燮阳结缘上海交响乐团后指挥的音乐会暂别了十几年,直至1996年我返回上海,于8月31日在上海音乐厅临赏他指挥上海交响乐团演释比才《卡门组曲》和马勒《第四交响曲》。

这之后,我一直想写点关于陈燮阳在指挥艺术方面的文字,但也许是积累太多、敬崇太深的缘故,时至今日也难以下笔。2007年1月,我在上海音乐厅听了阿克谢罗德指挥上海交响乐团演释普罗科菲耶夫《古典交响曲》和舒曼《春天交响曲》后,写了《挥不动的“古典”与“春天”》一文,表达了对这场音乐会不甚满意的看法,并对上海交响乐团的一些现象提出了批评。后来,在戴鹏海先生寓所聊起对上交演出的看法时,戴先生告诉我,陈燮阳在会上向全团传达了这篇文章,要求全团乐手切实改变陋习,以正团风,并把这篇文章刊登在上海交响乐爱好者协会主办的月报《爱乐者》上。这件事使我对陈燮阳的尊重之情难以言表。

数天后,我到上海交响乐团的门卫处取回了陈燮阳留给我的资料,里面有他指挥上海交响乐团在各地演出的现场录音作品,包括《贝多芬交响曲全集》、斯美塔那交响诗组曲《我的祖国》、马勒《第八“千人”交响曲》、威尔第音乐会版《茶花女》、柴科夫斯基《曼弗雷德交响曲》、肖斯塔科维奇《牛虻》组曲和《节日序曲》、拉赫玛尼诺夫《第二交响曲》,以及管弦乐小品等。其中,除了《贝多芬交响曲全集》和拉赫玛尼诺夫《第二交响曲》以外,其余录音都没有正式出版。于是,从那个夏天起,我经常将这些现场演出的曲目与国外指挥家演释的版本参插交替聆听欣赏,陈燮阳在音乐会指挥台上那种天马行空之风采也引发了我无穷的想象。

面对诸多斯美塔那《我的祖国》的优秀版本,陈燮阳同上海交响乐团的这个不俗的版本就是出版面世,也不会遭到乐迷冷落。也许其录音效果有些比不上库贝利克现场版那样温暖而明爽,弦乐在有些细节上不够光洁圆润,但是陈燮阳的演释同库贝利克和雅尔维的版本一样充满着想像力。这部作品的爱国热情在库贝利克和雅尔维手里直接转化成雄辩的音乐语汇,可是陈燮阳的处理并非如此,《维舍赫拉德城堡》的开头宽缓、广阔,速度的处理明显比前两者快了近一分多种,其中少了些斯拉夫式的浪漫热情,却多了些罗曼蒂克那种朴实无华的清新明爽。随着《伏尔塔瓦河》的源泉流动,长笛声迷住了耳朵,著名的弦乐段落显得优雅从容,到来的是抒情味十足的弦乐洪流。河岸上婚礼场景的强烈节奏带着浓浓的民间风味,接着是月色下的湖水闪着磷光。一派宁静的田园风光突然被圣约翰的急流湍滩所打断,于是将音乐引向顶点,定音鼓奏出隆隆雷声,把主题急步推向高潮。这个速度与多拉蒂的版本相同,但比库贝利克快了八秒。《莎尔卡》的开头就是带着复仇意味的震耳欲聋的夸张音响,然后它慢慢地消退,在让位于得意洋洋的主题后,立刻与第四乐章的田园风光形成强烈对比。在《波希米亚的森林与田野》的广袤开阔处,飘渺的弦乐高音精巧而细腻地进入,陈燮阳在这里把斯拉夫色彩的轻松节奏表现得特别松弛。

最后两个乐章是这个版本的亮点,陈燮阳无丝毫浮夸俗艳之气,录音的效果特别好。《塔波尔》在静谧中以一声号角点明了从迷雾中醒来的图景,铜管乐在展开部表现出的庄重肃穆以及在最后反复表现的壮丽宣告值得称道,它所营造的高潮不止是宏伟,而是震撼得让人发颤,音效足以与雅尔维领衔底德律乐团的版本较真。《布拉尼克》的田野风光被圆号演奏员们优美地描绘出来。这两个乐章充满着听觉变数,陈燮阳和他的乐团一丝不苟地对待每一个小节。每一段每一节都表演得多彩多姿,维舍赫拉德主题成功地渲染出华丽夸张的气氛,在这个迷你型的进行曲中,似乎又可以找到柴科夫斯基式的一个气势宏伟的高潮。这段乐曲最后以欢快的号角作为结束。在过去的诸多录音版本中,大多存在把《伏尔塔瓦河》和《波希米亚的森林和田野》演释得较好,而忽略其他四个乐章的现象,陈燮阳的演释则是平衡了六个乐章,并且越发精彩。如果这个现场版能正式出版,广受中外乐迷喜爱应该是意料之中的事。

自从进入立体声时代以来,柴科夫斯基《曼弗雷德交响曲》的优秀录音层出不穷,普列特涅夫、扬松斯、穆蒂、马泽尔等指挥家都留下了令人难以忘怀的版本。陈燮阳先生对这部大气磅礴的作品似乎情有独钟,自1985年12月29日在上海音乐厅进行了国内首演开始,到2008年6月7日在国家大剧院的演出为止,他携上海交响乐团在上海、东京、台北和北京的演出总数多达十场,远远超出柴科夫斯基写给约干松的信中所认为的“即使《曼弗雷德交响曲》是部天才的作品,由于它十分复杂与困难,所以也只能每十年演出一次”的估算。

有评家认为,普列特涅夫指挥的《曼弗雷德交响曲》录音是众多这一作品诠释中的佼佼者,我听了陈燮阳的这款录音,感觉这种说法并不使人信服。陈燮阳的这个版本没有标明现场录音的时间,但从干净利落的录音效果和诠释个性来听,应该是录自新世纪初的某场演出。这张唱片使人耳目一新,令人振奋,几乎有着超越前人的灵气,乐团真实的铜管乐和奔放的弦乐在良好的录制技术中纤毫毕露,为柴科夫斯基那充满灵感的总谱增添了一缕深深的悲哀情绪,其效果并不在普列特涅夫版之下。第一乐章在较为平淡的开始曲之后,陈燮阳控制着张力,使阿斯塔特主题表现得十分感人,逐渐引出吟诵形式的咏叹调,达到戏剧性效果的协调统一。进入活泼的第二乐章,陈燮阳没有像扬松斯那样用加快速度的方法来增强戏剧效果,而是在冷静沉着中精妙地变幻张力,使人们在细腻中领略每一个高潮的起伏,其温暖而富于表情的“山灵”塑造,没有马泽尔在演释中的矫揉造作,听起来有着民歌曲调般的清新。在乡村生活的第三乐章中,好多版本的演释都显得平淡无味,陈燮阳则在速度上有机地调整控制着变化,双簧管独奏也更温柔而富有表现力,产生出清新典雅的共鸣,只是少了几分热情而多了几分冷静。终曲的丰富华丽加上乐团动人的演奏,这个结局给人带来极大的满足感。

陈燮阳对作品的独特理解和对自由速度乐段的驾驭能力,在他诠释的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交响曲》中也被发挥到极致。有位上海交响乐团的演奏员曾对我说,在排演前,陈燮阳会花很多时间来准备作品。他在排练时很少去“抠”某些演奏员的细节,而在音乐会上则会用他卓越的技术给予乐队以极大的影响,并且实现了所有的细节,这就是陈燮阳所特有的艺术魅力。这款录音是上海交响乐团2004年6月20日在柏林爱乐大厅的演出实况,演奏同样充满活力,旋律分外妖娆,和罗日杰斯特文斯基的版本一样,有着柴科夫斯基式的演释情结。精细是陈燮阳的诠释特色,或可与杨松斯的演释比肩。第一乐章开头是一段令人愉悦的单簧管旋律,温暖而有地方色彩。之后是一个气势宏伟的高潮,它几乎有压倒一切之势,陈燮阳精巧的表达使拉赫玛尼诺夫的浪漫主义色彩更加强烈。颇有魅力的段落是在慢乐章中,热情而激动人心的演释可以列入最好的现代版本之列。终乐章灿烂地展开,那顶峰的感觉也是柴科夫斯基式的辉煌,铜管乐器的音响不时激动着人心,令人出乎意料。陈燮阳给这部交响曲带来了新颖的观念,尽管没有一种激流勇进的强烈感觉,却并末失却他本人特有的直率情绪,在感情上始终都进行了很好的控制,可称为一个颇有见地的版本。从返场曲《柏林的空气》进行曲所闻合拍的掌声、口哨呼啸声和呼喊声中,我们也足可领略柏林观众对这场音乐会效果的认可程度。

2007年8月23日,陈燮阳携上海交响乐团在韩国首尔艺术中心演出马勒《第八“千人”交响曲》,合唱部分由韩国富川爱乐乐团合唱团、首尔国立大学合唱团、议政府市合唱团、首尔PBC童声合唱团担任。这部作品是陈燮阳绝无仅有的一次演出,我不了解陈燮阳和他的乐队与韩国的合唱群体排练磨合了多长时间,如果合唱各声部再清晰些,平衡再准确些,录音再富动感些,这个版本无疑可称为佳品。平时听惯了西诺波利、索尔蒂、伯恩斯坦、阿巴多、海廷克等大家的诸多版本,初听陈燮阳,感觉像是腾斯泰特的演释,尽管缺乏那种灼人的激情,但绝没有西诺波利版本的那种局促感,更加宽广宏大的视野所产生的冲击力也显然不在腾斯泰特的版本之下。上海交响乐团所表现的热切在开始就赋予(圣灵降临)以欢愉的勃勃生气,从轻柔的开头一直到最后渐强的、撼人心魄的乐队交响。可惜合唱并没有产生一浪高过一浪的澎湃感,独唱也缺乏华丽,因此没能造就最令人兴奋的开场,倒是结尾处童声合唱的力量毫不逊色,在清晰和咬字方面更胜成人合唱一筹。

作品中较长的第二部分是为《浮士德》的最后一幕所作的配乐,曾在中央歌剧院担任过院长的陈燮阳在此乐章的处理上几乎就是歌剧式的,他很有魅力地带领乐团从一个部分转到另一个部分,每个独唱歌手都各具特色,合唱渐趋鲜活,尤其是在最后的颂歌处呈现出的层次感,可与吉伦于1981年8月在法兰克福老歌剧院开幕的现场演出录音媲美。演唱玛丽亚的女高音非常出色,嗓音明亮而有活力。在最后的合唱中,作品艺术张力和缓慢的冲击让人无法抗拒,形成了辉煌的高潮,开头的那种沉闷变得非常富有生气,同时也非常巧妙地与乐队达到了平衡,虽然这个高潮来得有点儿晚。

五十多年来,陈燮阳在音乐会中挥棒演出了不少歌剧的序曲,但是指挥整部歌剧却是屈指可数,因此,看陈燮阳挥歌剧是北京和上海两地乐迷曾经难忘的“眼福”。他到任中央歌剧院不久,就排演了威尔第的《奥赛罗》《茶花女》、莫扎特的《费加罗的婚礼》(音乐会版)和《魔笛》。他在上海交响乐团挥棒相继演出了马斯卡尼的《乡村骑士》、比才的《卡门》(音乐会版)、罗西尼的《塞维利亚的理发师》和威尔第的《茶花女》(音乐会版)。这部《茶花女》是2006年7月9日在东方艺术中心演出的录音。

听这个录音,会产生诸多惊喜,陈燮阳所携的上海交响乐团和上海歌剧院合唱团是极为理想的组合。他的解读不像朱利尼把这部歌剧的演奏和演唱搞得热火朝天,而是充满冷静且干脆有力,拿捏收敛,或紧凑急促,或快乐温情,用精确的判断力来塑造乐队与合唱之间引人入胜的勃勃生机,使整场演出扣人心弦。陈燮阳和幺红的组合给我留下了强烈印象,薇奥莱塔这个角色是出了名的难唱,幺红在著名的第一幕咏叹调“啊,梦中的人”中立刻使人精神为之一振,挥洒自如中含着甜美纯净。在进入第三幕后的重唱和咏叹调中,她将表面上各不相容的因素巧妙地融为一体,把那炽热的激情和感人肺腑的无奈演唱得楚楚动人,出色地表现了薇奥莱塔这个人物的感情世界。幺红的演唱十分果断,无论是花腔还是戏剧性的乐句,都使女主角具有一种出人意料的深度,这在咏叹调“再见,往日美丽的梦”中达到高潮。幺红的情感流露自然,在极弱的高音部分表现出的顺畅令人如痴如醉,在充满忧愁之美的乐句中穿插着挥之不去的管弦乐所奏出的不和谐音,显得优美伤感而令人动容。细听幺红,纯真无邪的表现是她的特质。女中音王维倩的戏份不多,但声音出口收放自如,表现出扎实的演唱功底。她注重宽、厚、亮的音色质地,高音厚实、有力,中声区特别丰满圆润而委婉,不失为本版演出中的又一个亮点。可惜,饰演阿尔弗雷多的魏松在对付戏剧男高音上似乎有点力不从心,否则,这将是一个充满活力和光彩的现场录音版本。

指挥大师李德伦曾对陈燮阳的节奏感、速度感以及在指挥中顯现出的独特气质与气势给予了很高评价:“他是我国当代最有才华的指挥家之一。”我认为他是我国当代最具个性特质的指挥家。在这半个多世纪里,陈燮阳的确是我国当之无愧的、横跨中西两界的乐坛强者,他特别注重乐队演奏员的思想统一和在音响平衡上的正确协调,在刻意挖掘乐队交响性的同时,也能保证揭示作品思想和哲理性构思。他演释的作品没有夸大和矫揉造作之感,也不故弄玄虚,反而时时显露出冷静而睿智的个性。

《白毛女》正处“文革”时期,万艺皆废,陈燮阳用自己对音乐的诠释给死灰般的社会带来了一种音乐生活的温度。这种温度让人们在主观上看待音乐、享受音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一切的本身就已经成为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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