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帅:一个时代的铁证

2015-09-10 07:22漠磬
优雅 2015年12期
关键词:王小帅时代

漠磬

“我过不了自己这关。”那次交谈,王小帅两次说起这句话。第一次,是谈到他还会不会拾起多年不用的画笔,“这世界上,有几件事是想做但是不一定能做成的,比如音乐,比如画画,消遣可以,但作为一个严肃的创作,不行,我过不了自己这关。”第二次,是谈到会不会做迎合大众口味的电影,“人们都在追求时髦的东西,我也去赶时髦,去迎着,等很多年之后后悔?不行,我过不了自己这关。”

留着超短的寸头,从眼镜到鞋全是深黑。王小帅聊天,温和,也常常笑出声来,遇见说不清楚的关头会停下来望着你想想,再接下去说。他说:“我要贴着这个时代的纹理”;他说:“我要把一代人的故事书写出来”;他说:“我们就是历史”。很平静,在话语沉重坠落的同时,一个时代被他展开,在这言语的起伏中,在偌大时代人来人往中,王小帅留下了。他是被炙烤过的、被熔炼过的、被捶打过的那块烙在时代上的黑铁。

小标:三线——故乡?异乡?

王小帅的童年时期和青年时期在贵州山区中度过。1966年9月底,父母抱着出生4个月的王小帅,坐着无比拥挤的火车,稀里糊涂地进了大山掩护下的工厂,支援“三线”建设,与有着同样使命的无数知识分子一样,开始了十多年的苦乐生命,也顺带葬送了才华横溢的父亲那上海戏剧学院教书生涯。

贵州对王小帅来说是割舍不断的纽带,也是急于挣脱的束缚,如同他电影中的主人公,既沉溺又疏离。上海对王小帅来说,是张望的光明窗户,是梦中乌托邦,也是隐痛——他第一次踏上上海土地,竟发现设想触摸过无数次的地方,如此陌生和冷漠。

永远没有故乡,精神何处安放?这一份永恒的若即若离造就了王小帅的“三线”三部曲。拍摄电影时,他和美术一手一脚将一座废城重新打造成三线工厂和住房区,这一份情结,怕是皆源于深爱和虚空。

Grace:你在做《青红》、《闯入者》、《我11》这三部有关三线工作者的电影的时候,选择了三个完全不同的故事视角,是从何处寻找讲故事的灵感和方式的?

“往往在看电影的时候,人们想要去了解背景。不要说后面出生的人,我的同龄人知道‘三线’的也不多,所以人们老觉得好像这些是王小帅自己的故事。得分两部分来说,一方面我父母是老三线,另一方面,我是想讲三线的人们在大时代下的命运故事,所以,也不能说是我自己的。我拍的时候,结合我个人的经验,也结合我周围那些三线人的故事来讲。

Grace:当初写出《闯入者》的剧本,是因为照顾母亲的经历。剧中吕中所饰演的老太太是你对母亲生活的描摹吗?

“母亲不能算是原型,但这个剧很多的想法来自像我母亲这样的老太太。父亲去世以后,你突然会体味到亲人离去,对生命、时间、历史的理解会有变化,时间这个杀手来了我家,发生了人们所发生的一切,这个变化迫使你面对。老太太一个人,我得接过来,这个动作就会产生联想,我发现老太太还是很顽强,还要反过来照顾我们,从她身上看到上一代的生命力,还是一如既往地奔波在生活里面,因为少了一个人,更多地扑向社会。

这是他们一代人的共性——把自己屏蔽掉,自己是谁不重要。这一代人不是凭空来的,他们是经历了一系列的时代事件,踏着历史的轨迹而来,是很特殊的一代。有的人是被损害着走过来的,有的人是负疚走过来的,也有的人是隐蔽地走过来的,但绝不仅仅只有这些人,事件绝不是凭空一个雷炸出来的,里面有推手,每一个人都是参与者。

Grace:但现在的年轻人很多对那段历史表现得很漠然,不想去了解这些。

“这又是谁造成的?同样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我去美国的战争博物馆,里面站着的都是年轻人;去法国卢浮宫,一群群小孩子都在专心致志地学习。年轻人天性与历史有隔阂,但培养氛围和自觉很重要。”

Grace:你在过去电影中,尤其在“三线”系列三部曲惯常的个体叙事,之后也会延续吗?

“未来我会离开三线这个一直缠绕我的问题,回到现在社会现实的境遇。之前的创作是我不得不去做的事情,不做我的内心会不安。之后还是会贴着这个社会的肌理,贴着人们的生活状态,情感状态,这是有质感的,有温度的。”

导演:乌托邦?乌有乡?

中学毕业,王小帅的画笔却连一幅油画也涂抹不出,一副作品可以被颜料改成一堵硬墙。内心痛苦,他突然看到陈凯歌的《红高粱》,精神为之一振,原来可以用美术理念这样拍电影!他即刻买来书籍钻研,竟阴差阳错考上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

从此,导演身份是他“立身之本”。几经挣扎,从毕业两年的无戏可拍,到逃离体制做地下电影,再到电影拿奖到手软,到终于能公映,几经沉浮,他的身上铭刻下一整段中国近30年电影史。

Grace:如何理解导演的工作?

“最好的导演我觉得是有话要说的,不管走到哪里,总是和自己的内心在对话。如果有天我发觉内心空了,没有东西要溢出来,那会很慌。你对这个世界是不是有联系,是不是有冲动,是不是有慢满满的想说的话?只能有了说话的欲望,才有强大的作品,才能言之有物。有话要说是很幸运的,至少说明你还有生命力。”

Grace:如何看待如你一样的艺术电影创作者们的作品受众较少?

“这是一个疯狂的时代。你去跟别人说过去有什么好东西,他们听不进。人人都在拼命地获取,对文化和精神的东西没有人在意,当然这个过程不会太长,等大家吃饱喝足穿戴名牌,精神上空空洞洞,像只猪呆在那里的时候,会发现,原来一大片茫茫沙漠里,是有一小块钻石在发光。”

Grace:你接受你票房的现状吗?

“按道理来说,我们一直在努力把电影做到有票房基础,让那些需要和想要看到这种电影的人能有个去处。但在坚持这样做的人太少了,人们也走得很快无暇顾及到这样的电影,但早晚有一天,人们会意识到。”

Grace:“中国不缺好电影,中国缺少看好电影的观众”,你怎么看这句话?有想过怎样去影响当下的观众吗?

“我不认为没有好的导演,就像我不认为没有好的观众。每一次出片,导演、媒体们营销……很多很多人都在不断向观众重复着同样的话,这个声音只是微小,并不是没有。比起十年前做《青红》的时候,已经有了很多变化,至少很多人意识到不能仅仅用票房去衡量一部影片。不是没有喜欢艺术电影的观众,我们也在思考,能不能通过网络来连接起这些观众,让艺术电影通过网络传播的形式和观众交流,但存在费用和成本回收的问题需要解决。”

Grace:作家、明星、编剧都在做导演,你怎么评价跨界导演现象?

“回想起来自己做导演的心境,是很难的。那个时代要做导演得学,得掌握一门技术。最贵是胶片,最便宜是人,一个镜头可能就只有两次机会,拍到第三条就超预算了。现在发展到数字时代,机器便宜,人贵了。要相信市场,只要有好的想法,都可以投身到这一行业,说实话这也是好事。”

小标:作者:取得?舍弃?

王小帅从开始做第一部电影《冬春的日子》时,就是自己创作剧本,这个习惯一直延续下来,直到写自传——《薄薄的故乡》。

这是一本装帧很美的书:蝉翼般纯白透明的封面、亲手写的页面批注、各个年代遗留下的物件影像、王小帅高中到大学阶段的每一封字体优美的家书、直至手写体的剧本,无一遗漏,王小帅坚持一点点收集,一个字一个字记录,对个体叙事的执着延伸到这本书的骨髓里。

如他所言,通过文字来记录自己,是必然要完成的事情。“从剧本到影像要经历漫长的时间,好多时间散失掉了。原本只准备写个三五页就搁笔,结果写着写着就成了书,其实我内心是很高兴的。可以把关于父母的、关于自己的那些过往拢回来,拢住。”

书写变成了一个很有意义的事情。童年的回忆、父母的记忆、关于三线的记忆,白字黑字,王小帅感觉很踏实。

Grace:完成这本书的动因,据说是找到很多过去的老物件,勾起很多回忆?

“不完全是,我一直有这个打算,一开始准备口述由别人来写,但自己会对书最终的归属问题不安,所以最后还是提笔。完成书的过程中写到哪里,就想找找看东西还在不在。那个时候人穷,东西都在,不像现在随时扔,那时候随时留着。拍《我11》的时候找老物件儿,居然能找到我第一次坐飞机的机票。但这次为了写书,我又找,死活找不到了,很遗憾。但我知道它在某处。有些老东西消失了找不着,是很难过的,你存在的证据就没有了。”

Grace:文字和影像哪种书写更顺畅?

“坦白来说是文字。在我们的年代,能掌握导演的权利是一件神圣的事情,现在不同,技术上面的门槛几乎消失了,这时候我要说不做导演了不显得很娇气吗?(笑)虽然文字的表达对我来说会更自由,是一种幸福的状态,但做导演是我的立身之本。

然而做编剧做得越久,写的时候就越收着。写书的时候是很自由的,至今他们都没办法定义这是什么类型的文体。回忆录?随笔?都不大像,就是自由。”

Grace:你怎样去看待网络上的评论?有些是激烈的批评,甚至是谩骂。

“意见永远都没有办法统一,网络不过是放大了而已。如果一个创作者为这样的评论感到痛苦,那就别看,专心做自己的创作就好。有时候,要适当地背对大众,背对观众。”

“当然,任何一个创作里面,自己都在的,是无法抽离的。”他的电影《我11》最后的段落,一群孩子追着行刑的车队,高音喇叭发出耸人的高音,车队越开越快,一群孩子越来越兴奋,夹杂即将直面死亡恐惧的兴奋。小伙伴们继续地跑着,跑着,主人公王憨却停下了脚步,转身离去,他离开了狂欢的人们,下意识地。王小帅回忆,当时想出这样好的结局,他们去了拍摄地山下的火锅店大吃了一顿。

末尾,王小帅做了一个解释,“我的作品其实每时每刻都很当下,关于历史,却是当下,是这个时代的铁证。”

猜你喜欢
王小帅时代
证据
证 据
壮丽七十载奋斗新时代
壮丽七十载 奋斗新时代
证据
寻找好嗓子
偷电证据
证据
e时代
e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