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剑人龚剑 文人剑心

2015-09-10 07:22邓蕾
南方人物周刊 2015年15期
关键词:刀剑

邓蕾

图/雷宇

2009年,龚剑38岁,名字给他命运埋下的草蛇灰线终于浮现出来。

“人家说老人取名字,有可能就会决定你的命运。”龚剑的父亲搞了一辈子航天工作,他万万没想到给儿子起的名字,却让自己在步入老年时平添了许多忧虑。

龚剑从小喜好冷兵器,四十岁上下把喜好变现,成了一位铸剑人。

一年中有半年他过着打铁匠人的生活。远离成都市区的工坊里空气灼热,龚剑光着上身,与风箱、炉火、烧红又冷却的铁器为伴。剩下的时间他匀一半做案头工作,另一半看书、吃茶、会友。

春节回家,父亲聊起他的工作叹一口气,“不务正业。”可龚剑觉得生活化繁为简,进入了最舒服的状态。他丹凤眼,深眉毛,穿一件白色的短衫,不戴眼镜的时候活脱脱是一个从《水浒》里走出来的人物。

龚剑在大秦岭的三线基地里长大,父母所在的军工厂周围只有成片的农村和白茫茫的秦岭山脉。龚剑把从厂里维修车间裁下来的废钢做成小刀,用竹子做竹弓,带着小朋友上山打猎。山上没见着狗熊,回来的路上却看到老乡家的猪正四处闲逛,小男孩们的热血找到了出口,拿着竹弓一通乱射,居然把猪给射死了。父母下班,老乡找上门来,自然又是挨一顿打。老乡索赔20块钱,龚剑作为领头者,出10块,剩下的其他人出。

70年代,大陆人民尚未听闻金庸的“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龚剑梦想着哪天有个人敲开他的房门:“兄弟,我们去梁山。”

30年后,李永开敲开了他的店门。那时的龚剑在成都送仙桥开古董店,收藏了许多古代兵器。尽管大学选了自动化专业,还是不愿意回家接父亲的班。李永开开着广告公司,喜欢收藏少数民族服饰,研究民俗学,朋友介绍来龚剑的店看看。“那个人拽拽的,也不大把人放在眼里。”

古董行业是最骗不了人的,三言两语,高下立见。二人你来我往,竟越聊越投机,畅谈了三天三夜。

说起古装电视里的道具谬误,两人又笑又气,秦代人拿着清代的刀,吕雉端鼎出来洗衣服。他们决定告诉人们历史里的东西“到底是怎么回事”。

接下来的3年,他们从朋友圈消失,各自放下以前的营生,专注复原古代刀剑。

每一个步骤都异常艰难,兵器文化长期处在历史研究的边缘地带,留存下来的资料并不多,他们只有尽可能地购买国内外文献。复原明代的永乐剑时,国内几乎没有资料,只有英国伦敦皇家利兹军械博物馆收藏的原件可以拿来参考。龚剑给馆长写了封长邮件,讲述自己的研究成果,请馆长帮忙拍照。馆长兴奋极了——这世界上终于有人跟他讨论。拿到资料后,两个人先把照片放到实物尺寸大小来确认体感和线条变化关系,接下来李永开画图画了一个多月,矢量图形文件里单根的线拉起来有10公里长。

制作汉、唐刀剑时,龚剑拿出收藏的汉、唐古铁作对照。初期錾刻技术还不行,就去找同时代的首饰等金属饰品,通过上面的雕刻技艺反推回来,一点一点开始学习。

李永开把家乡四川巴中的亲戚老表拉来做工人,他们以前杀猪、挖黑煤窑或者贩卖棉花,热气腾腾的活路冷却下来,变成了日复一日的敲打。有些同乡觉得自己做的事奇怪,“发不发得了工资哦。”

画图完成后开始锻造刀条。现代的冶炼和锻造技术已经相当成熟,市面上大部分刀剑用气锤锻造,效率大大提高,可他们仍旧采用最古老的手工方式。原料来自于他们去乡下收集的废旧老锄头、镰刀、早期的铁钉等,这样的钢铁经过熔炼和锻造后最适合刀剑芯铁的绵柔。

刀胎初步形成,需要硬化刃口。锻造汉唐以前的刀剑一般采取烧刃淬火,用泥土把刀胎包住,露出刀刃,然后将整个刀条放进炭火中加热,迅速抽出,放入水中冷却,刀刃在“呲呲”声中完成了硬度的塑造。明清刀剑则通常是把质量更好的钢直接嵌入软铁中,这称为“夹刚”。不同硬度的刚只有通过反复的折叠锻打才能和谐相处,增加弹性与韧性。多次锻打之后,钢材被打平,加工成基本的剑形或者刀型。再以一定的角度锤打钢材,形成剑体的坡度。这个过程需要一个月。

再花上半个月反复研磨,先用粗锉刀或者180-220目磨石造型,分出刃面和脊线。400-900目磨石对刃面进行平和修型。3000-5000目的天然磨石精磨刃面,剑体的锻造纹出现。一共27道工序,少一道都不行。直到对着光线,再也看不见剑身的打造痕迹,剑脊线条也清晰准确才罢休。处女座李永开和天蝎座龚剑对工艺有着近乎偏执的追求。

接下来做剑鞘,内膛的木料和外面裹的丝帛、绢都是精细活儿。然后刷大漆,又要反复修。最后做零件,鞘尾、鞘口,还有上面的纹饰。一把剑做下来至少半年。比起锻造刀条,做零件和纹饰才是技术的精微之处。

龚剑说,“做剑是一个遗憾的过程”,任何一个环节都有可能出错。头一两年,错误经常发生,有时候剑体锻造完成,开始研磨才发现里面开裂了。锻造的时候温度不够,不同硬度的铁结合不好,到研磨这一刻露出了真相。烧的碳和流的汗消失在裂缝中,所有心血只剩下灰烬,“那个时候很痛苦”,经常被气哭。这几年来,他们做失败的剑加起来有三四十把。

春秋铸剑,夏天做漆,冬天组装。这个活计也要靠老天爷赏饭,天气一冷,漆干不了,只能等来年夏天。

2011年底,龚剑和李永开趁着冬天把近三年来做的东西组装在一起。组装需要光线,只能室外作业。那时他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晚上用毯子裹着自己,戴个帽子,一点一点地做。成都的冬天又湿又冷,龚剑的脾气一点就着,只要发现瑕疵,就开始骂人。

2012年,龚剑和李永开把做成的十几把剑拿出来,朋友们惊呆了,“你们疯了吗?”

二十几岁时,龚剑喜欢吹牛,“希望自己能够显得与众不同”。他在公司上班,给老板赔笑,陪客户吃饭,在饭桌上倒酒、逗乐,人来人往都透着一股“虚”劲儿。

人到不惑,和李永开一起干了这么一件掏心掏肺的活儿,他们两人达成了默契——第一活得真实一点,第二少跟一些狐朋狗友折腾。

他每天过着比从前还要规律的生活。早上7点被李永开叫起来,俩人找个地方吃早饭,然后开始画图。画累了,拿一件老器物出来,聊聊物件,聊聊历史,或者聊聊理想。中午休息会儿,下午工作到晚饭时分。

如果实在太累,又赶上手头的活儿失败了,沮丧得两三天甚至一个礼拜都不想接着干。两个人就散了,也不见面,找个地方各自喝会茶,等想好了重头再来。

器物不会说谎,哪怕研磨的时候少一道工序,少刷一道漆,也骗不了他们的眼睛。

龚剑喜欢古兵器,实际是感念兵器里的侠义精神。就像他喜欢的汉代,人们性格奔放、愉快,男人勇武、善战,有一种现代人缺乏的气度。

可他眼里的大美却不被一些人欣赏,在许多人眼里,剑只是凶器罢了。有人过来下单说要打一把5斤重的剑。他耐心劝客户,中国历史上的刀剑不可能有这么重,战争中随手挥几下就得累死,不合理。“你去轧钢厂做一根铁棒,不一定要剑,就挺好的。”来人不理解,气呼呼地走了。

不过大部分客人都诚心尊重他们的手艺,妻子也一直非常支持。他们把铸剑的技术应用到银壶、法器、漆器上,每个售价几千到几万不等,做一个需要好几个月,客人也不催他们,自觉地耐下性子,排着号等。

目前这些生活器是他们收入的主要来源,而刀剑则是一块保留地,为一些特别收藏家或者博物馆定制。他们不缺订单,曾经担心发不了工资的工人也都买房买车了。虽不如做古董生意挣钱,但龚剑享受这种生活状态。

事到如今,父亲也随他去了。

龚剑喝一口茶,拿起最近做的石榴铁包银壶,仔仔细细地讲起錾刻的工艺、审美的理念,像一个最古老的手艺人。春茶在杯子里根根散开,他说现在不急着四处推广,只求能影响到周围的人,“慢慢做吧,挺开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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