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明亮:我是一片没有根的树叶,期待掉在好的地方

2015-09-10 07:22胡雯雯李嘉丽
南都周刊 2015年15期
关键词:剧情片戏院郊游

胡雯雯 李嘉丽

作为一名独立电影导演,蔡明亮头顶着许多光环:台湾电影新浪潮第二波代表者,作品《爱情万岁》《河流》《天边一朵云》《郊游》先后获过1994年威尼斯影展金狮奖、1997年柏林影展评审团大奖、2005年柏林影展金狮奖、2013年威尼斯影展评审团大奖。2009年,《脸》入藏法国卢浮宫,成为该馆首部电影典藏。

可是,完整看过蔡明亮电影的人,并不多。他的镜头中,一个女人梳头可以梳5分钟,空无一人的电影院就这么拍7分钟……应该说,喜欢他电影的人会非常着迷,而另外一些人开始看10分钟后,便会不由自主地打瞌睡。

如今,他带着2013年创作的电影《郊游》来到广东时代美术馆,带着大家办讲座、放影片、夜宿美术馆、开音乐会……这也许是对当下电影播放体制的一次反抗,但也是对电影概念的一种解放。

有人说,你可以认为蔡明亮的电影无趣,也可以把每一分钟当成无尽的想象空间。只是那时候,你看的不再是电影,而是你自己。而蔡明亮说,我的电影你睡着了就睡着了,有什么不好呢,干吗要生气?看了很多电影不舒服,那就不舒服一下,有什么关系?

Q:你为什么长年坚持拍这种小众的文艺片?难道不希望作品被更多观众接受吗?

A:我们亚洲人对电影的概念,似乎就是娱乐性、商业化,起码要有个能理解的剧情,要传达某些意思,不然就说看不懂,不是电影。但我20年来一直都想打破这个迷思。为什么不能够忍受一部不太一样的电影,或者说,忍受一个有点艺术的文艺片,就因为观众都不是从美术馆培养的。

欧洲人不是这样,去欧洲看影展,排队的人老中青都有,他们可以接受各种不同的电影。为什么?因为从小去美术馆,这不是一个负担,是一个很开心、很习惯的事情。

事实上,确实是有人被我的电影影响的。一个17岁的小朋友,我完全不认识,他托人家要来实习。我说看过我的电影吗?他说是的,从《你那边几点》看起。可能对一般观众来说,这是一个打瞌睡的电影,但是对于一个17岁的小朋友,我觉得他某些地方被开发了,因为他平时看不到这种电影。

Q:你会为投资和票房焦虑吗?

A:很奇怪,我从拍电影《青少年哪吒》开始,都是人家来找我,我很被动的。没有人不看重回报,但是你投资这样一部电影,我这样的导演,通常要非常爱这个导演。

但我确实为票房发过愁。比如《你那边几点》,台湾的片商都不愿意发行,不卖座。后来我租了一个戏院的百人厅,出一天租金2万多块,在网络上卖票。开演前一个礼拜,只有5张预售票,我说不行,我要上街去卖。

第二天我苦思,哪里会有很多知识分子呢?哦,书展,我们就带了杨贵媚、李康生一票人去书展外的马路边,还被警察赶,一个早上卖了300张票,信心就来了。后来我联络各个大专院校去演讲,免费演讲都可以,只要让我卖票。他们说好啊,平常还请不到你来。那次卖了1万多张,表示放映厅每天都满。

Q:这种拍摄风格,跟童年的经历有关吗?

A:我生于电影的黄金年代,那时候唯一的娱乐就是看电影和听收音机。到处戏院林立,就像庙,我一天朝拜两次。7点那场我外婆拉我去,9点那场外公带我去,3岁到12岁没有间断地看,香港的、台湾的、大陆的、美国的,种类很多。我从来不做功课,都是我外公外婆做。后来回到马来西亚,我去过的每一间戏院都被拆了,剩下一个壳,里面在卖水桶等塑胶制品。

我为什么会变成导演,真的不知道。我在某一个阶段,突然觉得自己是一片没有根的叶子,期待掉在一个好的地方。后来,我顺着水流,一直遇到好的地方,也完成了我的作品,所有事情都很自然。

Q:以前看的应该大多是商业电影吧?它们有没有影响你?

A:我的创作跟我的生活经验是重叠的。我爱看小说,但是我不拍小说。我要拍我的生活感受。我看了大量的娱乐片,但是我最后走了另一条路。

大三的时候,我去打工,当场记。那是台湾最后一部武侠片,粗制滥造。我工作得非常沮丧。我要制作这样的电影吗,跟这样一群人一起工作,嚼槟榔讲粗话?有一天凌晨6点收工,走到一个小报摊,买了一份打开,法斯宾德死了,我就蹲在路边哭。

后来当导演了,我的电影跟这个时代基本上脱节。拍《不散》,对着一个大的老戏院1000个观众席空拍,人去楼空的意思。本来想拍3分钟剪成1分钟。但听到机器咔咔响时,看着空座位,我好像看到外公外婆坐在那边,我全家坐在那边,奇怪的脸一张张升起来,然后消失了。我非常沮丧,不是这个戏院离开了我,是我们离开了它。我忘了喊卡,结果机器走着走着没底片了,拍了7分钟。

剪辑师看到这个镜头非常焦虑,说导演,不要这样吧,太长了。可我毫不犹豫要全部保留。必须承认,我再看是毫无感觉的,就是要折磨观众。但我非常清楚拍的时候是什么感觉,我是一个作者,不是商品制造者,我需要我自己的权利,你们来看的是我的电影,不是你们想要的电影。

Q:小时候看过的电影,有没有印象比较深刻的?

A:我回顾看过的那么多商业片,真的进入脑袋里面,只有一个胡金铨。我11岁的时候看《龙门客栈》,感觉好好看,侠客没有骑马,衣服也会脏,人要吃饭,很生活化。为什么那么吸引你,因为真实。现在看古装片有古代的感觉吗,大部分没有,有很多还是烫了头发、染了头发出来的。

Q:你说过《郊游》是最后一部剧情片,以后不拍剧情片了,为什么?

A:我没有说过不拍剧情片,我是说不要再拍在戏院卖票的那种电影。电影的含义其实非常广。就像侯孝贤说他拍电影时心中没有观众,本来就不应该有观众。如果你觉得拍电影是个市场,那么就搞美国的市场调查那一套,如果你觉得拍电影是个创作,就不会这样想。

《郊游》其实是一个展览式的创作,它已经不是电影了。展览的时候,它变成一个新的《郊游》,参与的观众也成了一部分,成了更大的《郊游》,你去看看就知道了,完全跟在戏院看是不同的,跟在碟上看是不一样的。所以我根本不害怕盗版。

Q:为什么会长期用一个没有任何专业训练的主演?

A:我对演员的态度,建立在情感上。不能说李康生一次不红就丢掉他。我就是反骨,别人都不愿意对着一个人拍,李康生就是第一眼吸引我,他是一张白纸,没有被训练,用他的节奏去表达。他又不怕镜头,他既是演员又不是演员,杨贵媚也是,非常有弹性。

我希望演员给我东西,不是我给他们东西,我只是引导他们。李康生20岁哭不出来,到了30岁他爸爸过世他会哭。每一次都让我非常意外。我看他就像在看生命的状态,由盛到衰,衰也不是丑陋,一样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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