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字仁波切入世记

2015-09-10 07:22徐佳鸣杨三喜叶子
南都周刊 2015年17期

徐佳鸣 杨三喜 叶子

面对那些外面很成功、年龄比他还大的富豪,阿字发现他们也会软弱胆怯,因为“我有的东西可能你没有。”或许那就是信仰的力量。

31岁的曲吉扎巴坐进了那台GL8商务车,北京牌照的,在副驾驶位上,他掏出两台手机,分别用微信跟某位老总约定着见面时间,用另一台招呼自己的助手过来。

这个下午,接待完记者的拍照,他还要赶到市区去看一处道场。恰逢农历十五,例行的放生活动及法会他没办法参加了,不要紧,其他师父主持,他遥祝。他在北京昌平使用着两栋别墅,一处为道场,一处为下辖的慈善机构和办公室,他的巨幅半身照贴在办公室的墙上,端详着来访者。

夏天依然炎热,间歇地下雨,强烈地蒸发,城市中无止境的车流和施工噪音远远地飘进来,穿猩红色夏季僧袍的他戴着没有度数的黑框眼镜,在倦容袭来的某一秒,才显出世俗年轻人的模样。

不到12个小时前,他刚从首都机场落地,带着几位企业家从成都飞回,那之前,他们经历了更为漫长的汽车旅途,400多公里外的甘孜州雅江县,是曲吉扎巴的老家,在那里,他是神一般的存在。

过去的夜里,他和客人刷牙的时候,几个手电筒会凑出光源;喊着“茶”,酥油茶和坚果便到了;抬起手,手下就会伸来脑袋,那叫摸顶,属于赐福。

曲吉扎巴是藏传佛教萨迦派的一位僧人,一位“转世者”。 如今,这个名字鲜被提起,人们都尊称他为“阿字“,那是家乡一座神山的名字,后缀则可以是活佛、仁波切或者上师。

2004年,20岁的他来到汉地汉族人聚集的、更为世俗的中国,也被叫做福地,意味着相对富裕、人数众多,也有更好的“供养”能力。

他第一次去北京,从成都、石家庄火车站两次中转,在那以前,他以为佛学院一年一度的法会是人类最密集的存在,没想到这低海拔的地方天天如此、地地如此。第一次看到高楼大厦,他在想,这是怎么建起来的,这么建地球会不会斜,刮风会不会倒,里面住着什么人,他们在干吗,大街上的女人为什么只穿着一半的衣服。

时间渐渐流逝,答案慢慢出现。略显油腻的酥油茶被暗红清香的金骏眉取代,从小在牧区草原羡慕着的汽车,已经换过了四辆,2009年,他开着信众供养的100多万的进口车,觉得不过如此,起誓十年内再也不换。他还陆续筹集到了2000万,将自己在老家的住世地,生根寺,重建了出来,希望做成“千年基石”。

阿字根据自己受教育的经验提出新的僧才培养计划,他称其为千人菩提树,拟邀请1000名藏地学童接受汉藏双语、文化课与佛学具备、汉地与藏地生活经验并存的教育模式。他拒绝一个人包办所有的慈善,一个企业也最多只能认领50个。

“这样的实验,一年需要多少开支?”

“一年全部加起来需要300万左右,以后会更多。千山菩提树总的需要的话5000万左右。其他的一些捐赠一年1000万就够了。”

千万元一年的开支不是小数。在西藏,一些僧人整个学习7年下来可能都花不到6000元,阿字说。

不可不提供养关系。依赖少数富裕者的慷慨,这是藏传佛教长期以来的底色。阿字介绍,在过去,按照财布使活脱在世时提出的,出家人可以接医药、卧具、食物和衣服四种布施。除此以外,金银财宝,汽车电话这些是不需要弟子的供养。

但是现在不一样,当仁波切们遭遇内地富豪的冲击时,相互间的关系也会变得复杂微妙。

2014年,上市公司北京东方园林的高管团队到藏区参访学习,找来阿字作陪,这种旅程,被上述公司创始人何巧女定义为“幸福商业”的一部分,她本人,是普遍意义上的女强人,账面资产数十亿,福布斯榜上有名。

刚开始,没人认为她会动真格。作为北京林业大学的杰出校友、女性企业家组织木兰汇的创始人之一,何巧女和比尔·盖茨、任志强、董明珠们谈笑风生,有自己的“巧女基金会”,既输入也输出,却从未走入宗教的法门。

那一周,只有稀薄的空气、密集的开会、阿字关于1300年藏传佛教历史的传授……回到北京两周后,何皈依到阿字门下。

这种师徒关系在富裕阶层并不少见,马云、史玉柱、李宁、曹德旺、张茵等知名企业家都曾公开表白过自己的信仰,加上更为高光的一些娱乐明星,构成了中国顶尖的功德主圈子,他们最有实力,为重建寺院、修塔建像、救老扶孤着。

僧人也成为座上宾,给予合适的加持,带来恰当的气质,成为现代弘法事业的一部分。8月8日,阿字出现在何巧女为主角的一个活动现场,何在台上说,“要用企业的方法做公益,用公益的方法做企业”:

“我用6000万支持我师父阿字活佛的项目,就是要去探索,看看能否成功。我花了四个月接触这些,就是希望在这个领域播下一颗种子,并期待这颗种子长成一棵大树。”

她发言过后,阿字接过话筒,“今天是个吉祥的日子,借东方园林乔迁之喜,我给大家念一段经文祈福吧,请大家跟我双手合十”。

何巧女带头举起双手闭上眼睛。活佛兀自念着,台下有人合十,也有人刷着朋友圈。

企业公关悄悄走近记者,“我跟你说,何总这些个人的信仰不可以公开的,她和上师的关系啊,她的私人行为啊,都是不能说的。”

“您的信仰不能对外公布吗?”

“不会啊,我觉得这根本不是问题,大家也都知道我信佛吧”。 何巧女依旧笑容满面。

师父有价值,除了缘分,来汉地10年的阿字对商业文明和企业家心理的把握“更接地气”,他参与制定了相关心灵抚育课程和行程:四个朝圣之旅和一个员工关爱基金。这种指点与他较为入世的生活经历有关,溯源善辩的藏传佛教经典成库,知之者有限,有时间、有能力愿闻其详的信众少之又少,能用道理安抚世道人心更被视为能力。

年初,何巧女身边的几位高管离职,年薪百万计、许以豪宅并不能留住他们,“师父,我对他们那么好,我不就说了他们几句,就要抛弃公司”。

“这是你欠人家的,上辈子做的事情,这辈子来还了。因果轮回,你这辈子企业做得这么大,福报已经够大了”,阿字就这么把她说服了。

当记者问到,在那些外面很成功、年龄比他还大的富豪面前,他的自信从何而来。阿字承认,他以前接触一些捐钱很多的施主的时候通常会紧张,“我害怕他们不继续给我帮忙给我捐钱,虽然这是我的一种发心和愿望,但是他也很难分清这种需求和欲望界线,总而言之是一个人内心里面有渴求,有欲望有依赖的时候自然会软弱胆怯,我们在对他们产生依赖的同时,在他们面前软弱了。”

然而,他发现,对方的原因和他一样,“我有的东西可能你没有,需要我不断地传输给你,你才会有。一个人认识到这一点是很困难的,但是很多人被认识了认识的同时,就是一个伟大的转变和成长,他们知道了需要善的力量,需要智慧的补充,需要慈悲的建立。”

阿字看来,或许那就是信仰的力量。

没有点故事,谁端得出鸡汤。

阿字出生于宗教家庭,父亲既是僧人也行医救人,家族血脉由他继承;出生一年后,又被当地一名高僧认定为活佛转世。

虽然在谱系中,他并不是独一无二的领袖或者法王,但也够了,在没有严格执行扫盲运动的藏区,他被盯着读书,而不是放羊或干农活。与他的两位弟弟不同,他们是凡夫俗子,顶多是信徒,而他是一小片地区教统的象征。

六岁那年,父亲病逝,他也离开家庭,转投当地最有名的佛学院,色达喇荣五明佛学院,在这里,经过一二十年系统的学习和培训,有可能从一个普通的学僧变成知识水平独当一面的堪布,即主持受戒的人。

却也容易心生叛逆,特别是严厉的师父们,“明明是慈悲为怀,但我稍微不做好,他们就非常生气”,这是埋藏在他心里的一个重大疑问。

再长大些,他找到了贴近的词来形容这股疑问,改革。他总是想改革佛教、总是想找佛教里不好的东西,总是把这些东西挂在嘴边。当时,很多年长的喇嘛不愿和他接触,说他有邪慧。他感到委屈,自以为是爱之深责之切。

改革,不墨守成规,也成了他日后行走信仰江湖的一面旗帜,“儒释道”、“国学”、“自媒体”,都可拿来使用。

稍大一些,他有了直接的缘分,一位从东北而来的汉族僧侣在五明求学,当时的条件还相当艰苦,没有好的地方住,阿字将他劝回自己的家中。他们以阿字听不太懂的藏语、汉人听不太懂的汉语开始了交流,阿字的汉语突飞猛进,那人的藏语停在原地。

更多的汉人慕名而来,拜祭五明佛学院的创始人法王如意宝晋美彭措,想见见更为出名的索达吉堪布,但他们并没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他们要讲课、备课、出行。

当时旅馆稀少、汉族人找不到厕所、不知道哪里吃饭,遇到阿字,翻译几句,就建立了联系。这些人一传二三,越来越多,为了方便找阿字,还有人在他住的地方安装了固定电话。

再也没有清静过,周围的信徒找周围的喇嘛,电话全都打到了这里,不叫不好,去的话又特别耽误时间,最后阿字选择了拆掉。总的下来,感受只有一个:汉族人非常虔诚、善良,更重要的是,他们的供养能力看起来惊人。

他家里配齐了冰箱电视,不知不觉中,他成了年轻僧侣中最富有的那个。居士们还经常寄钱过来,500、1000,最高寄过5000,在当时的藏区,藏民一户人家的收入不过两万块,这种量级上的差别让阿字震撼。

这些事给了他出去看看的动力,第一次产想去五台山,那是文殊菩萨的道场,认识汉族居士们十分欢迎。一路来回也有缘可化,两个月就有了十多万。

生根寺此时传来消息,已经糟粕不堪,僧众都在流失。“兴寺大业在你,七百多年的传承如果断掉,那可不行”。前任住持的信息明确,阿字上路了。

让阿字印象深刻的是,一位自称囊中羞涩的深圳居士听说他要重建寺院,带着歉意拿出了两万块。在以往,这需要不富裕藏民们分摊供养,每户出多少钱,多少人力。阿字想靠自己化缘解决这个问题,这也是喇嘛们出山最为常见的经济心态。

面对经济的困难,阿字说,选择的方法可能会跟身边既愿意发心又有能力的人谈,跟他们说,然后看他们有没有意愿帮我,会把其中的意义讲得很清楚,这样能够解决一大部分。

“我希望信徒供养的时候不是给我买奢侈品,而是把所有的力量积蓄起来,支持师父的事业,共同来完成这个事业,我觉得这是一个最理想的互相交流。”

汉地成为福地的背后,是佛教的迅速繁荣。

2011年,中国社会科学院发布的《宗教蓝皮书》援引美国普度大学的调查显示:最近30年来,中国内地恢复最为迅速的宗教是佛教,信仰者人数也是全体人口中所占比例最高的,大约为18%,认同信仰佛教的人数大约有2亿左右。

为何当代藏传佛教在内地有燎原之势。据中央民族大学的彭兰闵分析,内地藏传佛教传播早期,高级知识分子、商人、明星等是主要信仰者,随后学生、公务员、普通职员等也加入其中。

彭兰闵所做的400人调查显示,约1/6的受访者求解脱,1/9求升学,还有经济困顿、事业受挫、感情婚姻受挫及健康等原因。

根据社科院的研究,中国的中产阶层正以每年一个百分点的速度扩大,约有3亿人。快速崛起的中产阶级在向上攀爬的过程中,面临着巨大的压力和患得患失的身份焦虑。而佛教可能是门槛最低也最安全的选择。对此,外媒评论称,“中国需要某种东西来舒缓本国中产阶级承受的压力。佛教无疑比苯二氮平类药物(一种镇静催眠药)要好。”

阿字有深圳的一个弟子,在香港工作做金融,知识渊博、非常努力、也得到超过普通人的回报,却经常觉得人生如戏,追求了那么多,意义在哪里?

那时刚20出头的阿字回道:人身难得、寿命无常、轮回过患、因果不虚,这是佛学院的入门课。

精英说,你说得太对了,你一个20岁出头的人,你们的教育太深刻了,你们的学校在哪里,我要到那里去。

“事业成功,家庭美满,但是缺乏人生的方向,空虚寂寞,灵魂上没有信仰。”这是一类人。长时间观察后,阿字把弟子分为了三类人。

第二类人是在生活中经历了很多,受了很多挫折,对于人生有异于常人的态度和认知,并从中自觉反省,向往解脱,他们构成了佛教的中坚力量,是最根本的力量,对佛教亦有长远意义;

第三类是随波逐流式的,别人信我去信,明星信老板信我也信,带有一点交易性的信仰,信了之后要求得什么。

十年来,长期跟随阿字的弟子不超过两百个,他做了个小统计,家庭妇女或者自由职业的占70%、工薪阶层25%、企业主是5%。

但是他至今还没有什么大明星的弟子。

当问及如何看待北京很多明星信佛的事情,阿字反应热烈:“我觉得明星信佛带来了非常好的作用。”

“影响力非常大,尤其是对青年人影响很大。明星带佛珠,年轻人也跟着戴佛珠,久而久之想以后我为什么要戴佛珠,这个是干吗的,有什么意义。”

阿字坦言,“很渴望有明星成为我的弟子”。他甚至联想,“如果赵薇有一天来了,我们两个做一个节目,我会积极地出面,积极去应对,积极地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