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保罗
近期,为应对实体经济下行和股市的震荡,中国对货币政策的使用越发频繁,仅在5月和6月,央行便分别有一次降息和一次降息与定向降准并用的货币扩张措施。目前,各方预测央行未来还将有“新动作”。
短期内,货币政策扩张的确为刺激经济和提振股市起到了一定作用,但中国的货币政策正面临两个严重瓶颈:一方面,由于长期的信贷膨胀,中国经济货币化程度过高,货币扩张越来越受限;另一方面,由于频繁使用货币政策,目前政策的空间越来越小—中国目前的利率水平已接近新中国历史上的最低水平。
从普通国民的角度看,过度的货币扩张无疑会造成通胀压力,而这必然是高层的关注焦点。显然,货币的扩张必然越来越不可 持续。那么,未来货币政策走向如何?除了财政扩张和货币扩张之外,中国提振经济还有使用何种新工具的可能性?
日前,本刊记者采访了上海财经大学商学院副院长戴国强教授。戴国强为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是我国著名货币银行学研究学者,曾在网络课堂讲授货币银行学,深受广大网友好评。在戴国强看来,频繁的货币政策操作违背了我国长期推崇的货币政策“稳健”原则,更重要的是,将可能伤及企业和消费者对未来的预期,甚至影响国民对经济复苏的信心。
《南风窗》:近年来,中国的货币政策一直是经济转型的关注焦点之一。近期,央行“活动频繁”,在6月的救市行动中,又再次动用降息手段,而5月已降过一次。有人认为,货币政策的使用对中国经济的复苏和转型至关重要,但你却不甚乐观,为什么?
戴国强:我们在谈论货币政策效果的时候通常会使用“绳子效应”这一说法,即当你“拉绳子”时很容易拉动一个物体,但“推绳子”却推不动它。“拉绳子”就是货币收紧,你要治理通胀,很容易通过提高利息、收紧银根来实现目的,但通过放松货币,就是“推绳子”来应对经济下行则没有那么容易。
经济周期不可避免,当经济下行到一定程度,企业家认为经济衰退是必然,扩大再生产很难获得可观利润,他们便会失去投资的欲望,而个人消费者也会因经济形势不好对未来不乐观而不敢消费。在这种情况下,即便采取扩张的货币政策,降低利率,下调存准,也很难提振经济。因为,这时宽松的货币政策无法改变企业和消费者对未来的预期,而且每当货币当局降低利率或扩张信贷时,还会产生宣示效应,仿佛在提醒人们,现在经济形势不好,所以要进一步采取放松政策,从而可能强化人们的悲观预期。当人们预期改变时,货币政策出手才有效。
当下,普通消费者还有很多后顾之忧,比如医保、住房和子女教育,这些未来的巨额花费必然加重消费者的担忧。此外,我们还刚刚经历一次股灾,很多中产人士多年的财富积累都亏掉了,这更会影响整个社会的消费欲望。
《南风窗》:最近,很多人都会接到金融机构的电话,要推销贷款。一些银行员工反映,愿意贷款的“靠谱”企业越来越少了,企业对货币政策的“敏感度”正在降低。这是否意味着中国有陷入“流动性陷阱”的可能?
戴国强:目前,我们的利率已经快降到了历史最低水平。新中国成立之后,利率最低的时间段是1998年~2003年,这一时期的低利率政策主要是应对亚洲金融危机的影响。2002年2月下调利率后,我国一年期存款利率为1.98%,这创下了新中国成立以来的最低纪录。
但你要知道,我们目前的一年期存款利率已降到2.25%,还差0.27%就破纪录了。如果还要往下降,很可能真的就面临“流动性陷阱”了,货币当局一定要当心。
按照凯恩斯的说法,利率降到大家认为是最低水平的时候,它就不可能再降了。这时,社会就会产生一种预期:利率不能再降,那么未来就只有反弹的趋势。在这种预期下,人们更不会投资和消费,而采取“现金为王”持币待购,这样经济就更起不来。此时,货币需求弹性会变得无限大,央行发再多的货币都没有用。
经济衰退时,货币政策一定要谨慎,它是其他政策如财政政策的辅助,而不是主要手段。货币政策有全局性的特点,它很难调整货币的配置结构,只能决定货币发行的多少。前些时候,央行搞了“定向降准”,即金融机构如果增加对中小微企业的贷款,就允许其存款准备金率降低。但这些“调结构”的政策对央行来说是不可持续的,让央行做这种事情,其实是勉为其难。
《南风窗》:你有一个观点:金融市场较为发达国家经济货币化程度较低,比如美国货币化程度不到67%,而多数发展中国家由于金融制度不够完善,过度货币化情况较严重。我国经济同样过度货币化,导致在衰退时货币政策失去“调整空间”。为什么这么说?
戴国强:主要原因是资本市场发展不充分,而形成了经济增长对银行融资的依赖,进而也形成了对货币政策的依赖。2008年之前,我国就有大力发展资本市场,提高直接融资占比的计划。这一时期,我国对银行贷款有严格限制,比如银监会对贷存比(银行贷款占存款的比例)的监管就一直以严格著称。
但“四万亿”计划到来,这个发展构想便被打断,银行贷款井喷。2009年,中国新增贷款约9.6万亿元,而以前,每年贷款增长少则几千亿元,多则三四万亿元。从此,中国的银行贷款再也控制不住。2014年,我国人民币贷款增加9.78万亿元,创出2009年以来的新高。
这里必须要讲清一个“派生存款”的机制。比如,银行贷给企业1000万元,但企业不会全部用掉,而是只用掉200万元,把剩下的800万元再存回银行,这800万元就是派生存款,它们也是货币供给的来源,因为800万元还可以贷出去,然后产生新的派生存款。因此,这800万元派生存款必须计入货币总量M2。
可以看出,银行放贷欲望越强,企业借款积极性越高,那么派生存款就越来越多,即“贷款多,存款就多”。而我国银行主要以利差为利润来源,加之上级要求实行宽松政策,因此贷款迅速扩张,货币总量最后成了天文数字。
2008年之前,中国经济的货币化率(M2 /GDP)曾一度下降到140%,但“四万亿”实施后,迅速飙升到了180%以上,从此再也降不下来。2013年,中国的货币化率达到194%。
十八大之后,新一届政府极为重视对货币的控制,但2014年,中国的货币化率仍然是193%,要降下来太困难了。货币化率高是发展中国家的普遍现象,但中国即便在发展中国家中,也算是较高水平。
值得注意的是,一般而言,遇到经济衰退,政府都会迫不及待地扩张货币。但李克强总理新上任之时,并未立即扩张货币,背后的重要因素是我们的货币实在太多,让货币政策的“调整空间”越来越小,经济转型的空间也被不断挤压。
《南风窗》:那么,发展资本市场就能避免货币化过度的问题吗?
戴国强: 当然。世界上凡是对间接融资依赖度较大的国家,货币化程度都比较高。相反,直接融资体系较强大的国家,其货币化程度要低得多,比如美国,其货币化程度不过67%左右。
为什么?简单些说,资本市场的交易量不会被纳入货币统计之中,因为这个市场的交易都通过使用存量资金来完成。但银行贷款不一样,它会产生增量资金,特别会导致派生存款不断被创造,从而不断增加货币供应量。
但现在,问题恐怕更严重了。7月份,中国银行体系的新增贷款1.48万亿元,为何增幅突然变得这么高?主要原因是救股市。
《南风窗》:中国经济的融资主力是银行,股市占比很小,而实际上,能上市的公司都不缺银行贷款。可以说,股市对中国经济增长的作用其实没那么大。那么,政府为何这次会如此强力救市呢?甚至不惜动用银行的资金去救市?
戴国强:股市遇到灾难性下跌,所有国家都会救。美国也一样。中央为什么要救市?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稳定的股市是调整金融结构的基础。中国的金融体系是个“瘸子”,银行独大,资本市场弱小,这带来的问题很多,比如金融资源配置不合理、经济增长对货币政策依赖性大、经济货币化过度等等。
另一个更为现实的原因是信心。中国股民已超1亿,股市波动对社会的影响越来越大。稳定的股市可以让老百姓获得一定财产收入,因此也能有效地稳定社会公众的信心和预期。在经济下行的时候,信心和预期太重要了。
还有一个原因关乎人民币汇率的问题。当前,人民币贬值的预期是存在的,股市不好,这个预期会越来越强烈,这会对人民币汇率调整带来负面影响。
《南风窗》:既然信心和预期很重要,那么你觉得当前的货币政策起到了稳定信心和预期的作用吗?
戴国强:货币学派的弗里德曼一直强调,货币政策应该实行“单一法则”。比如,可以把每年的货币供应量增加幅度都控制在4%~5%,那么企业、消费者和政府就会有一个明确预期,政府好采取相应对策,这对经济发展有利。
我国货币政策一直坚持着“稳健”的货币政策,但这在现实中很难做到。因为,我国央行的独立性并不高,它只是政府的一部分。
为了救市,央行6月28日降息并定向降准,但实际上5月份已经降息了,这种做法其实是违背 “稳健”的货币政策传统。当货币政策不再“稳健”,人们就会乱揣测,社会公众的预期就会出现混乱。
中央银行应该把稳定币值放在第一位,并以此促进经济增长。但我们目前的币值稳定吗?政府部门公布的CPI(消费者物价指数)并不高,而PPI(生产价格指数)更长期是负数,但现实中,人们感觉物价上涨的压力很大。
一些政府部门担心物价上涨会影响群众心理和社会稳定,这其实大可不必。在纸币制度下, 经济发展,物价会上涨是经常现象,世界上大多数国家都是如此。
关键是政府要做两件事:一是要把真实的物价上涨幅度控制在一个稳定区间,比如3%、4%,最高不过5%,让企业和消费者有一个稳定的物价上涨预期,他们好理性投资和消费。另一件事是,要让老百姓收入不断提高,以承受物价的上涨。
《南风窗》:8月11日,央行表示,决定完善人民币兑美元汇率中间价报价机制。此后,人民币中间价3天累计跌幅4.66%,创下了近年最大跌幅。此次贬值,一种说法是为了提振出口,推动实体经济复苏,你怎么看?
戴国强:总的来说,我认为本次贬值的利大于弊。首先,我国经济下行明显,人民币贬值客观上有利于带动出口的提振,这对经济复苏肯定有好处。其次,央行前段时间救市,7月份,中国的M2增速回升至13.3%,这其实可以看作是一种放松政策。美国在推出QE(量化宽松)之时,美元汇率也下行,因此人民币本次贬值在这一点上和美元相似。
另外,美元从去年开始升值,而人民币汇率长期以来一直盯住美元,这意味着人民币从去年开始也出现了被动的升值,这对我国出口极为不利。我们的汇率不能被美元劫持,而本次贬值就是一种回归。
但我认为,这一次贬值的速度太快,会对人民币国际化带来不利影响。
1994年,我国搞了汇率并轨。当时,官方汇率约为5.4,而市场汇率约为8.7,这一并轨意味着人民币汇率的巨幅震荡。
当时,周边股市和汇市更遭受了巨大冲击,全球哗然,强化了外界“人民币汇率被操纵”的成见。现在,人民币汇率短时间内变动如此之大,可能再次给外界以口实。比如,加入SDR是人民币国际化的重要一步,但美国有阻挠人民币加入的潜在动机。一般而言,加入SDR的货币币值都相对稳定,但人民币的这次急速贬值是否会被别人利用来作为反对人民币加入SDR的借口,暂时还不好说。
《南风窗》:货币、汇率政策其实都只是辅助,经济的真正复苏还是要靠经济结构的调整。你曾提到,“李克强经济学”就是“供给经济学”,强调减少政府干预,发挥市场作用,这和凯恩斯学派为主的需求经济学有着本质区别。那么,请谈谈你对中国式“供给经济学”的建议和期望。
戴国强:传统经济学的一个观点是“供给自创需求”。供给学派认为从总体看,生产者在生产过程中会创造出他们对产品的需求。要促进生产增长就应着眼于对人们经济行为的激励,分析各种激励对经济的供给效应。人们的行为会随着各种激励的变动而改变。政府的任务在于使用其能力以改变激励,从而影响人们的行为。
很多人都说中国产能过剩,需求不足。但实际上,这并非供给绝对过剩,而是供给结构不合理,导致无效供给过剩而有效供给不足,最后有效需求也不足。如果供给的产品和服务真的为市场所需,是不愁没有市场的。这段时间,李克强总理一直在讲经济要调结构,而调结构本质上就是要优化供给的结构。
中国最需要的供给是什么?主要还是技术和管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我国在搞计划经济,这一时期,我们努力赶超国外先进技术,尽管困难很多,但这代表了经济发展一种积极的价值取向。
但目前,中国经济已形成一种对原有路径的依赖,政府不断呼吁转型升级,但企业家对技术似乎不再那么积极。“中国制造”固然是发挥比较优势的结果,但即便做“世界工厂”也要不断提升技术和加强管理。产品的质量和使用价值是制造业的统一评价标准,只有不断提高质量和使用价值,才能增强制造业企业应对全球经济波动的实力。
我认为,中国要从“需求经济学”走向“供给经济学”,首先要解决的还是技术进步和管理效益提升的“老问题”。这两个问题不解决,“供给经济学”的道路走起来并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