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星
被称为“无妈乡”的地方,位于湖南省邵阳县黄荆乡。过去十多年里,因当地100多个妇女“抛夫弃子”,使131个孩子没有了妈而“得名”。
为什么会这样?8月中下旬,《南风窗》记者走进了“无妈乡”,试图记录这一切的发生逻辑。
8月18日下午,黄荆乡毛铺村5组。“奶奶,为什么别人有妈妈,我没有?”7岁多的刘雅婷,正步入“十万个为什么”的阶段,她已经学会问很多问题,但常常问起的就是“我为什么没有妈妈”。
奶奶赵雨英告诉她,“因为你是树上结的”。回答的次数多了,赵雨英也就麻木了,不再有如第一次突然被问起时的错愕和伤感。
看到氛围还算轻松,记者张口也问了刘雅婷“想不想妈妈?”。刘雅婷张开嘴巴,眼睛睁得大大的,先是看看记者,后又不解地看着奶奶。她没有回答,也没有伤感。
这个凳子上,原本坐着黄文杰的妈妈陈莉华,但8年过去了,妈妈杳无音信,凳子也等不来它的主人。
因为妈妈对她而言,是没有记忆的。2008年,她出生3个月时,妈妈就走了。“什么也没说,跑掉了。”赵雨英说,她只知道儿媳妇姓唐,邵阳人。
不过,她知道儿子刘向东和儿媳的认识,是从广州开始。他们在广州打工,然后相识、恋爱、结合。可从广州回到老家后,“一看条件很差,就跑了”,赵雨英说。
当时,赵雨英的丈夫重病在床,家里经济十分拮据,一层的平房也都没钱装修。知道自己家境不好,心有愧疚的赵雨英很珍惜这个儿媳妇。“饭盛好了,我端到她手里给她。有好吃的,我夹到她碗里。”赵雨英说,她对儿媳妇很好,儿媳妇对她也不错。
平时,儿子和儿媳相处也不错,没有吵闹。即便到了今天,对儿媳的突然出走,除了惋惜,赵雨英没有责备,她只说,“怪那时我们家太穷了”。
在毛铺村,媳妇跑掉的,还有好几户人家。赵雨英的邻居—刘祥清,他的儿媳妇也跑掉了,且跑掉的时间比赵雨英还早。
2003年10月,刘祥清的儿媳给刘家生了个叫刘登宇的男孩子。但刘登宇1岁后,妈妈吕艳梅出走了。“当时,我们家住的还是土茅房。”刘祥清说,房屋差不说,这地方又很缺水,那时,几个村小组为了喝水,斗得不可开交。到邻村去挑水喝,“也被别人把水桶给砸烂了”。
他们的共同邻居—伍兵英的儿媳妇,说得上“很漂亮”。但媳妇生下孙女刘媛5个月后,也跑了。伍兵英记得,那天是儿媳的爸爸来接她。“说娘家有急事。”伍兵英说,因为儿媳妇第一次回娘家,她张罗了很多东西,让亲家和儿媳带走了很多湖南特产,比如湖南腊肉和豆子等,装了满满一袋。
媳妇走后几天,还没见回来。电话一打,对方没接,再打,换号码了。至今已出走12年,杳无音信。
在毛铺村,同样以走亲戚名义回娘家而一去不复返的,还有刘广生的媳妇。刘广生的女儿刘双清记得,2009年,妈妈接到贵州阿姨打来电话,说让她妈妈回去喝喜酒。
这样,刘广生把媳妇吴春花,送上了前往贵州从江县的车。3天后,刘双清给她的阿姨打电话问“我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得到的答案是:过几天就回去了。
不过,再过几天,电话也打不通了。
刘广生的媳妇,此行抛弃的,不只是她女儿刘双清,还有当时才9岁的儿子—刘双龙。记者试着问刘双龙,“还记得妈妈的样子吗?”。他不说话,迅速转身跑到里屋。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传出后不久,刘双龙拿出了两张皱巴巴的照片递给记者。
这两张照片分别是他妈妈抱着他和他姐姐满月时的照片。
刘双清说,弟弟常常会拿妈妈的照片出来看,“爸爸也是这样子,看着,看着,就发呆了”。正因如此,尽管已经过塑,但常被拿捏的照片,皱巴巴的。
他们的爸爸刘广生,也曾两次只身前往贵州从江县,希望把妈妈接回。但姐弟俩在家苦等1周后,迎接他们的,仍是爸爸独自一人、落寞归来。“有机会,我想去找妈妈。”已经17岁的刘双清在厨房里,一边切辣椒,一边言语着。
不仅在毛铺村,黄荆乡的青山村、南山村、白马村、田庄村、金珠村等10多个村子里,都有很多妈妈跑掉了。2010年,邵阳县的官方统计发现,当时黄荆乡有131名“失母儿童”,而聚集在青山小学就读的,就有83人。
如今,随着一些失母儿童被带走领养,黄荆乡仍有“失母儿童”123人,其中母亲离家出走的53人,父母离异的51人,母亲死亡的10人,父母双亡的2人,父故母改嫁的7人。
“妈妈为什么出走?” 随后几天逐村入户走访中,这个问题始终萦绕在记者心头。他们出走的原因有很多,但记者发现:无论是突然出走或离异,很大程度上,都和贫困有关。可是,为什么以前更贫困,但跑的媳妇反而更少?
这又和30多年来,整个中国变迁的大环境,不无关系。
中部偏西,这是邵阳县在湖南省的坐标。邵阳县是个革命老区,至今仍属国家级贫困县,同时也是湖南省19个贫困县之一。
在农耕为主的年代里,黄荆乡在邵阳县属于贫困中的贫困。黄荆乡的海拔在600米左右,是邵阳县海拔最高的乡镇。过去,黄荆乡一带的石漠化十分严重,退耕还林后,密林逐渐覆盖了原本裸露的山石。但黄荆乡缺水的问题,一直很突出,这里素有“十年九旱”之称—不仅农作物,甚至人畜饮用水都出现困难。
2013年春节,政府甚至动用洒水车将水运送到黄荆乡的11个村子里,供村民春节用水。即便到了今天,在白马村、毛铺村等个别村组,饮用水依旧极缺。
长期以来的缺水和路不通,让人们给黄荆乡打上了“贫困”、“艰苦”、“落后”的深刻印记。所以农耕为主的年代里,这个地方就存在找媳妇难的情况。邵阳县条件稍微好的乡镇,都不愿意将女儿嫁到黄荆乡。
这样,家庭条件不好的村民,要讨到媳妇,只能远走他乡寻配偶,寻找那些在经济上更为贫困、落后,为人更为老实、“好哄”的云南和贵州姑娘。这几乎成了当地一些“婚姻特困户”解决婚姻问题的最后出路。
已63岁的刘广生,婚姻生活很短暂。因家境贫寒,周围镇村没有人愿嫁给他。44岁那年,他跑去贵州做点小生意,其间认识了后来的老婆吴春花。
吴春花比刘广生小20岁,刘“如获至宝”。但这段建立在缺乏“宝贝”作为基础的婚姻,很快摇摇欲坠。如今,通过发展养蜂产业,去年,刘广生已搬出那座泥墙围起的瓦房,进入一栋拥有一层的平房居住。但新房子依旧等不来它的女主人,空荡荡的。
至今,还待在泥房里的王马南,就更指望不上妻子的回归了。1972年出生的王马南,是黄荆乡金珠村的村民。1990年,他来到贵州省兴义市补鞋。1997年,在兴义街头,他遇到了一位前来补鞋的姑娘。小姑娘名叫唐福美,人如其名,一脸福相而美丽,是个80后,当时她还未满20岁,在一家小饭店帮人打工。
这次修鞋好不容易修出了一段姻缘来,可女方的父母不肯让女儿远嫁湖南。唐福美和王马南偷偷跑回湖南过他们的小日子。1999年,儿子王靓出生了。随之而来的生活压力,让这对老夫少妻没有了当初恋爱时的甜蜜感觉。
在和亲戚的一次争吵后,唐福美说要出去打工挣钱并寄回来养家,她让王马南在家带小孩,同时负责做好农耕。这一年是2002年。
“她骗我说出去打工,从此就没有再回来了。”说起往事,王马南的情绪有些低落,“在我儿子12岁的时候,她才主动联系儿子,并给儿子买了手机、和儿子通话”。不过,唐福美嘱咐儿子—“不要告诉你老爸我在哪里”。
王马南也曾想问问唐福美,“为什么骗我?”但想想又没劲,“她就是嫌我穷嘛”。
事实上,比贫穷更可怕的是,他们的妻子接触了花花世界之后,欲望不断被撩拨和放大,而苦闷的现实,又让他们看不到未来。绝望,才是驱动她们决意抛夫弃子的根源。
青山村的黄晓明比妻子陈莉华大17岁,陈也是邵阳人,但他们是在福建打工认识的。在黄晓明看来,妻子一开始并不嫌他穷,因为“她家比我家更穷”。
8月18日下午,进入黄晓明的泥房里,记者所能见到的东西,一目了然:电饭煲、碗筷和两张布满灰尘的凳子。记者进入他家后,他把一件破衣服当抹布,使劲搓了搓凳子上的尘土,让我坐下。不过,角落里,一只老母鸡使劲地用爪子扒土后,满屋子尘土飞扬。
除了电饭煲,家里没有其他家具,连水桶都是万家乐超市开业时的赠品,上面万家乐的宣传词,写得好大好大。
他妻子2007年跑掉,至今已8年,但一直没有和他或孩子联系。刚开始,他们很恩爱,变化是在去了广州之后。
那时,他做保安,妻子在网吧工作。因为孩子在身边,所以两个人是错开时间上班,“她白班,我晚班”。黄晓明说,偶然的机会,他发现妻子在广州火车站等人。他怀疑妻子会网友,但证据不足。
加上妻子带孩子不上心,黄晓明就动手打了她一下,“动了一下手,没有狠狠打,以前我从没打过她”。不过,正是这次的动手,妻子跑了。黄晓明连夜寻找,但一无所获。
此后继续寻找2~3年,没找到。“即便我错了,你的亲骨肉也不要了吗?”黄晓明说。
聊天时,他13岁的儿子黄文杰,一直站在墙角,听着,一语不发。记者问黄晓明,“没有试图到岳父家去找找或打听打听”。“这么多年我都过去了,何必再去找她!” 在儿子面前,黄晓明提高了分贝说话。
不过,当记者和黄晓明道别、离开他家有20多米远后。黄晓明追了上来,同时警惕地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儿子没有跟上来,他才低声告诉记者:“你要是肯帮我的话,就去问她妹妹要她电话,她妹妹嫁在我们村,肯定有她的电话。你有机会见到她(指妻子陈莉华),就问她:连亲骨肉都不要了吗?”
从内心里,黄晓明还是希望妻子能回来,但他又想保留所谓的“男人的最后的尊严”。关于妻子,他也陆续听到了改嫁的消息,“听说嫁给一个有小车的人”。
再回首,似乎已不可能。如今,正值壮年的黄晓明,待在家里,生计主要靠跑摩的,“一天,多的有100元,少的有几十块钱”。但住在农村,他不耕地,因为“不会种地了”,他把土地租给别人种,米和菜也都是买的,家里不养猪。唯一值钱的动物,就是那条见了生人,就汪汪叫不停的母狗—和它刚生下的6只小狗。
黄晓明说,妻子以前不嫌他,坏就坏在到了广州,“看到了花花世界,人心变了,我打她,她刚好有借口跑了”。
青山村党支部书记陈海清也说,“如今物质条件改善了、提高了,但人心却变了”。
妻子跑后,金珠村的王马南曾再娶—妻子是隔壁村的,丈夫死后,她带着小孩嫁了过来,但只在一起生活了4年。后来,这任妻子又回去嫁给了前夫的哥哥,1年后,再一次改嫁。这回,她是“嫁给邵阳市一个当官的。”王马南一脸严肃地看着记者说,“她丈夫好像是负责保洁的班长”。
王马南的儿子,一直跟他姑姑一起生活。王马南和老父亲住在家里,下雨时,他就和邻居打打牌,偶尔出去打点零工,帮补小孩的学习费用和生活费。
和郭和平、邓飞虎相比,黄晓明、王马南,算得上是负责任的家长。
郭和平是毛铺村人,他43岁才娶得一个来自云南的妻子。他们2005年登记结婚,2009年,妻子就跑了。妻子跑后,他对孩子也不管不顾,全交给他哥哥郭高社帮带。
“我自己也有5个孙子、孙女要带,还有10多亩地要种。”郭高社不停抱怨着,“我这个弟弟整天爱抽烟、喝酒、打牌、赌钱。他挣得少,花的多,现在他孩子的生活费、学费都是我帮出”。
不停地抱怨,同样出现在邓飞虎母亲的身上。邓飞虎的母亲杨良英说,儿媳妇杜群2004年就跑了,当时孙女邓君洋才出生8个月。
说起邓君洋的名字,她说是媳妇起的,“取自杜群的‘群’字,拆开成‘君和(羊)洋’,但这一拆,把母女和家庭给拆散了”。
杨良英没想到儿媳会跑,因为她走时没有任何迹象,只换了身上的衣服,其他的都没带走。走之前,她把孙女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收拾得很好。
不过,最终还是走了,如今已走了11年,“像死了一样,没有了音信。”杨良英说。
在杨良英看来,儿媳跑掉是因为“我家条件比较差,儿子又好赌,不务正业,对自己的小孩也不闻不问”。事实上,杨良英的丈夫,一样很好赌。过去几十年里,在他们家,父子间的习性相互传染。
最后,杨良英把家庭的变故,迁怒到政府或他人的身上。记者在她家门口一落定,她就絮叨着,“记者采访我家小孩好多次了,但我们家没有拿到钱,只拿到背包、玩具、铅笔。有的(失母儿童)拿到1~2千元,我们家没有。只有好心的记者给小孩200块钱而已”,“爱心妈妈,一年就给小孩买1~2次衣服,有次封了200元红包,上面留个电话,但后来电话也没打通”,“我要求政府给我们小孩减免学费。帮我们家小孩补牙—大概一万多元,她的牙齿是因为小时候没钱喝奶粉,喝糖水过多,结果牙全坏了”……
如今的黄荆乡,随着道路硬化基本完成,已经不显得偏僻了。村子里,也竖起越来越多的楼房—看上去,还算漂亮。
但记者捕捉到,在一些人的社会心态中,黄荆乡的变化仍然掩盖不了跟“贫穷”、“落后”、“低档”的关联。而厌恶、逃离贫穷偏远,似乎被工业化、城市化所遗忘的农村,正是进入那些抛夫弃子的女人们人心的一个入口。在道德上,她们并不光彩,但在个体的社会命运上,也处在一种巨大的挣扎之中。
以“经济”为指标,从一线城市到最贫穷偏远的农村,无形中形成了中国社会在人口流入、流出中的一个“等级链”,而这种流入和流出包括了“逃离”。“无妈乡”的存在,不过是因为它在这个等级链中位于最底端,无法享受收益,而只能成为一个痛点。
消除这个痛点,需要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