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方
15世纪秘鲁东部的安第斯山上,印加帝国的能工巧匠们在开创完善他们的祭祀之城马丘比丘。这座位于海拔2350米山脊上的堡城自1911年被发现以来就聚焦了全世界的目光,累计吸引了数千万游客的到访,被人们称为“失落之城”。没人想得到,早于马丘比丘200多年前(1257年),在中国西南地区的贵州遵义,一座山巅之城已开始营建,这就是海龙囤。
海龙囤的地理形势与马丘比丘颇像,《读史方舆纪要》卷七十说这里“四面陡绝,后有侧径,仅容一线”,孤峰耸峙,东南北三面深谷环绕,仅西面有一线相通,山下湘江湍急。到明万历二十三年(1595年),播州宣慰使、土司杨应龙发动8万民夫历时4年完成海龙囤城堡的加固与重建,形成了“四围崭绝陡无门,上有宽平可驻军,扼险敌过唐夹寨,攻坚几费李摩云”的山巅金汤,而彼时马丘比丘已遭废弃。
末代土司的穷途末路
遵义地处我国西南部,史载“府重山复岭,陟涧深林,土地旷远,延袤千里”。历史上行政归属不定,疆域大小时有伸缩,地名更迭频繁:先秦为夜郎,汉为牂牁,唐为播州,明末改为遵义归属四川,清雍正时归属贵州。境内以高原、丘陵、盆地为主,由于处在云贵高原向湖南丘陵和四川盆地过渡的斜坡地带,高耸的大娄山山脉自西南向东北横亘其间,使遵义成为古代西南多个民族迁徙、交融、定居之所在。
唐僖宗乾符三年(公元876 年),川南僚族(今仡佬族)首领杨端率领八姓族人兴兵,自泸州、合江进入白锦(今遵义县南)据险立寨,打败当地的罗闽和僚人,裂土称王;以“对外效忠朝廷,对内励精图治”为安邦理念,播州杨氏经过苦心经营,在唐、宋、元、明的朝代更替中走向壮大,到29世杨应龙时,播州土司已经成为四川、贵州地区最有影响力的土司。
土司制度是元、明以来中央王朝对西南少数民族地区实行的管辖制度,是对前朝羁縻制度的完善和强化。明代《皇明经世文编》说“夫羁縻之令、先王所以待夷狄也、贡赋不征其国、朝聘不列其君、是以来则修委积之饩、去则申疆圉之守、视若牛马然、令勿蹏触而巳”,相对羁縻制度管理的松弛,土司“承袭须奉朝命,虽在万里外,皆赴阙受职”,不仅要接受中央王朝任命,还要定期朝贡、缴纳赋税,按照朝廷的征发令提供军队等。尽管土司制度较羁縻制度使中央王朝加强了对边疆地区的控制,但土司实际上仍享有较大的特权,如播州土司可以拥有军队,设立监狱,政治上还以“化外之地”梗阻着“开江路以通黔粤”,严重危害了中央集权与政令统一。
明朝虽延续了土司制度,但总体上在强化中央集权,逐步削弱土司的权限。明万历元年(1573年),末代土司杨应龙袭播州宣慰使之职,其人“淫凶残贼,奢僭骄暴”,屡次违抗朝廷;万历二十七年(1599年),杨应龙进攻重庆江津及南川地区,侵入湖广,公然“所居饰以龙凤,僭以自尊,令州人称己千岁,子朝栋为后主”。挑战中央王朝,不仅需要勇气和实力,更需要做足战备。杨应龙在这点上毫不含糊,首先就是将“老巢”海龙囤打造为固若金汤的一级战斗堡垒,还制定了“一曰待敌,不可轻战;二曰保山险,不可散居平地;三曰宜用夜劫,不可昼战;四曰收集粮食,毋以资敌”的战略方针,准备与朝廷“死磕”到底,而这也注定了这位末代土司的穷途末路。
浴火重生土司城
修筑海龙囤的原因,杨应龙在《骠骑将军示谕龙岩囤严禁碑》中说得很明白:“夫龙岩囤者,乃播南形胜之地也。吾先侯思处夷陬,不可无备,因而修之以为保障。”(龙岩囤即海龙囤)如上文所言,海屯囤一蒂孤悬,群山团结,左右环溪,阴深险峻,飞鸟难越;而且山顶平阔,水源充足,视野开阔,由顶上向下辐射状分布着的4道小山梁,构成天然的阶梯式阻击阵地,可谓易守难攻。杨氏先祖早期就看中这一战略高地,南宋时就在这里“依岩堑以筑城,因深谷为池,营建国都”。
万历二十八年(1600年)正月,御前侍卫李化龙指挥川黔湖广8路20万大军围剿播州,今时回望,这场世纪之战仍惊心动魄。战争的最后阶段就是围绕海龙囤展开的,数十万军士上下对峙,从五月十八日明军会师于海龙囤下,到六月初六才攻下山头,历时18天,双方死伤超过4万人,当时厮杀的惨烈与恐怖,可谓“震惊西南半壁之天,烦费海宇全胜之力”。明军终于破囤而入,一举翦灭播州宣慰使、土司杨应龙及其党羽,从而结束了杨氏在播州724年的统治。这场战事便是史称“万历三大征”之一的“平播之役”。
《读史方舆纪要》评战事之艰难时说:“竭三省之兵力,然后克之,岂非以地势险远,负嵎难犯欤?”实际上,除了地形的险要,土司杨应龙对海龙囤的合理规划和扎实修筑才是长久扼守的关键。今天步行于上山的古道,伴着喇叭河淙淙的流水声前行,一路风景宜人;但峰回路转,正对西侧上山那一线时,才突然感受到海龙囤的雄伟险峻气势。
只见数层石阶依次向上,顺山势向东北蜿蜒。气喘吁吁时看到有残留城垛一处,是为铁柱关。当年杨应龙“于屯前筑九关以拒官兵”,分别为铜柱、铁柱、飞虎、飞龙、飞凤、朝天、万安、西关和后关。考古发现铁柱关曾有箭楼三重,储备有滚木擂石,用于居高临下击杀攻城者。铁柱关往上,借助天然的山梁,用青石砌一道异常坚固的爬山大墙,上抵息马台和飞虎关,由此形成连通上下三关的屏障。
飞虎关高踞悬崖顶,扼守着进入囤顶的最后垭口。关口由巨崖开凿而成,上有箭楼,以吊桥出入,吊桥下是极为险峻的36步天梯。这石阶天梯十分陡峭,需费力攀爬才能成行,无法想象当年作战的兵勇背负着辎重武器,冒着枪林弹雨是如何冲杀的。在囤顶,各个高地都建有关口和箭楼,关口之间还有高大坚固的护城墙,城墙随山势绵延十余里,高 5~10 米,用青石与石灰糯米浆错缝石头堆砌而成,立于悬崖之巅。即使数百年后的今天,荒草树丛之中的飞龙关、飞凤关、万安关、朝天关基本完好,雄风不减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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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州有被称作“囤”“屯”或“营盘”的遗迹近千处,是名副其实的“千屯之省”。其中,海龙囤年代最早、规模最大,保存也最为完整。囤上所有的关隘、台基和踏道都是用加工规整的大石营建而成,石之大者重达数吨。如今石砌的雄关、古墙仍傲然屹立,虽残缺却不失美丽。这些坚固的石头经历战火和岁月的洗礼,穿越时空传递着别样的讯息。没有人统计过海龙囤一共耗费了多少石材,只知其数颇巨。观者常常望石兴叹。或因难以想象,遂有美丽传说。传说杨应龙有一条赶山鞭,常在鸡不鸣、犬不吠时赶石上山,石如猪奔,雄关遂成。然调查表明,所有石材均就近开采,并以人工搬移、垒砌,凝聚着山地人民的智慧和汗水。
城垣合围的囤顶中部有建于南宋时期的“老王宫”遗址、兵营遗址以及明代阁楼遗址,在囤西两道山梁上,建有末代土司的“新王宫”。海龙囤最突出的特色是其强大的防御特征,但它还是一处可供居住生活的土司家园。海龙囤设计之初就包含诸多功能和场所,殿宇、宫室、厅堂、亭、阁、仓廪、营房、金银库、厨房、水牢等设施一应俱全,俨然一处功能齐全的小城。
新王宫我们已无缘再见,土司杨应龙兵败自焚,杀红了眼的明军官兵怒火中烧,敌酋王宫被付之一炬。2012年底贵州文物考古所完成了对海龙囤最大规模的考古发掘,基本理清了海龙囤的平面结构和新王宫等建筑的建造规制。
考古发掘显示,这是一组庞大的建筑群,其面积达1.9万平方米。平面布局上大体可分为宫殿区、祭祀区、东西寝宫区、休闭区、生活区等,保留了黔北仡佬族建筑中的“一条龙”模式。建筑群中有环宫的城墙,以中央踏道为中轴线,屋宇因地就势,沿山脊层层抬升,器宇轩昂,气象万千。新王宫并未处在海龙囤居中的位置,而是偏向西北、靠近后关。雄伟的石砌台基略呈“品”字形展开,中央轴线上的建筑可能为衙署,后端可能为寝宫,两侧则可能为府库、庖室、书房及役人之室。中央建筑有墙体与两侧屋宇相区隔,凡两组,一组居前,地势宽敞,被后之海潮寺所据,可能是囤上最高行政建制总管厅旧址;一组居后,为一面阔5间的大型建筑,其明间后部砌一石台,须弥座,传其上原有石雕龙椅,“龙位坪”因之得名,应为土司议事处。中轴线左后侧建筑尚存5级相连的高峻台基,其中央有踏道贯通,当地人称“三台星”,须弥座风格的基座和便捷的交通,彰显了它非同一般的地位,初步推测这里应为杨应龙的寝宫。中轴线两侧的建筑或为单栋的屋宇,或为带有天井的成组建筑,曲廊迂回,错落有致。宫内排水设施整齐划一,有暗渠将水顺山势层层引向低处,至今仍在发挥着良好的功能。宫内道路彼此贯通,四通八达,布局十分严密。
2015年6月,海龙囤遗址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这座经历烈火与时间考验的土司城终于迈出遗忘杂草的羁绊,以“表现出尤为显著的土司统治权力象征、民族文化交流和国家认同等土司遗址特有的共性特征”遗产精神,如马丘比丘一样惊现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