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金灿
七十而致仕,礼法有明文。何乃贪荣者,斯言如不闻。可怜八九十,齿堕双眸昏。朝露贪名利,夕阳忧子孙。挂冠顾翠緌,悬车惜朱轮。金章腰不胜,伛偻入君门。谁不爱富贵,谁不恋君恩。年高须告老,名遂合退身。少时共嗤诮,晚岁多因循。贤哉汉二疏,彼独是何人。寂寞东门路,无人继去尘。
相传白居易写完诗后,会把诗读给文化程度不高的老妪听,遇到老妪不懂的地方就改,一直改到老妪能懂为止。这个故事颇具煽惑力,不过煽惑的不是诗人,而是读者,因为如果都按照“老妪能解”这4个字去要求历代诗人,发展下去就是“劳动人民看不懂的东西就不是好东西”,类似的这种主张,我们绝不陌生。
从历史上看,白居易“老妪能解”的做法,只及于一身,对后世诗人并未有多大的沾溉。比如在他之后的李商隐,写诗就喜欢密集使用典故,一样名传千古。宋朝就不用说了,诗家竞以才学为诗,后世的读者如果没有一定的学养,或者说傲慢得连既有的笺注都不愿去看,往往读不懂宋人的诗。
所谓“老妪能解”,只是白居易的野心,他希望自己作品的传播面达到最广。这种心志对于个人来说,实在是无可厚非。但如果据此评断白居易的成就,恐怕就大谬不然了。清人叶燮说,白居易的五言律诗,对仗工整,用典贴切,常常读得意犹未尽,杜甫之后不可多得。这个评价不可谓不高,但并非是针对通俗易懂而言。
事实上,白居易的诗只是面目俗,其主旨仍然是雅的。《不致仕》这首古体诗,可以让人看到他的俗和雅。诗题的“致仕”,是官员退休的意思。有人认为白居易此作是在讽刺杜牧的祖父杜佑,因为杜佑年过七十尚未退休。这个说法存疑,因为杜佑曾屡次上书皇帝请求退休,皇帝起初不允许,最后拗不过,才答应了他的请求。况且杜佑立身谨严,为人平易谦逊,他在当时最为世人非议的,只是在其妻子去世之后,不顾亲族的劝阻,将自己的一个妾升为正室,为当时的礼法所不容。
诗的最后4句,“贤哉汉二疏,彼独是何人。寂寞东门路,无人继去尘”,这可不是随便一个老妪就能懂的。此处用了一个典故。所谓“二疏”,指的是西汉贤人疏广及其侄子疏受,疏广官至太子太傅,疏受也做了太子少傅,叔侄俩显赫一时。但到了太子12岁时,疏广对疏受说:“吾闻‘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功遂身退,天之道’也。今仕官至二千石,宦成名立,如此不去,惧有后悔。”劝侄子与自己一起退休。疏受同意了叔父的提议,两人一起辞官归乡。走的时候,同僚、友人在长安城的东郭门外为他们践行,当日数百辆车来集,以至观看热闹的路人感慨说:“贤哉二大夫!”
此诗前面的句子并没有过人之处,像“谁不爱富贵,谁不恋君恩”这种表述,是一贯的“白氏牌”开水,没有味道可言。为这首诗增色的,也是此诗最值得回味的地方,是最后6句。“少时共嗤诮,晚岁多因循。”这两句换成今日的话来说,就是人若不自警,往往容易变成自己当初讨厌的那种人。结尾处的“寂寞东门路,无人继去尘”,是在叹息今天已经找不到像疏广、疏受这样的人了。
与白居易同时代的裴度说:“以年致仕,抑有前闻,近代寡廉,罕由斯道。”指出当时的官员普遍寡廉鲜耻、贪恋富贵,到退休年龄了还不肯去位。白居易这首《不致仕》,就是在着力批评这一现象。
从《不致仕》可以窥见,白居易虽然追求通俗,但并非无原则地迁就读者,而是坚持以雅为指归,像“贤哉汉二疏,彼独是何人。寂寞东门路,无人继去尘”这种句子,用意深刻然而措辞委婉,给人留有想象的空间、回味的余地,是风人之能事。
与老杜、李商隐等诗家相比,白居易的诗确实不耐读。叶燮也承认,白诗读多了会令人生厌——这正是白居易过于追求通俗导致的。不过,俗归俗,白诗至少是有寄托、以雅为本的,这与那些一意迁就甚至是谄媚读者的做法相比,显然有着霄壤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