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几十个小时,苏佩都在考虑写诗——或者说,在考虑是不是要写诗,写一首遗作,一首悼诗,给这三百个同命之人。如果动笔,先写悼诗是合适的,机舱里依旧一片死寂,大概两百多人躺在座椅或过道上,面色苍白如石雕,如果不是有的人身上有呕吐物,单看这些平静下来的姿势,苏佩一刹那以为自己身处杜莎夫人蜡像馆,或者儿时的梦境。
梦境的话,有点太长。飞机急升急降上下数千米,突然稳定下来,已经过去数十个小时了吧?也许没有这么久,因为窗外一直是黑夜,星空时而繁盛,时而只剩下三五颗小星吝啬地刺眼。有的星好冷,有的有点温度。
飞机刚稳定下来的时候,生者和死者没有区别,都凝固在某一刻的惊恐中。过了很久,才听到空姐的声音,带点犹豫:“飞机……飞机暂时脱离危险了,请大家继续戴好安全带,留在座位中……等待救援。”
还有两位空姐活着,她们把几个同僚的尸体拉到机舱最后面用毯子蒙上。但更多乘客的尸体她们束手无策,此后几个小时她们也呆坐在尸体旁边,直到有乘客从震惊中缓过劲来。
“乘务员,请问现在是怎么回事?飞机还正常吗?”
飞机还在飞,应该还正常。苏佩和其他生者一起在心里安慰自己。空姐却支支吾吾答不出来,她们呼叫驾驶舱,却得不到应答,“也许电子通讯受损了?”她们去开驾驶舱的门,门从里面反锁着,她们使劲拍门,头等舱和商务舱有的乘客也走过去帮忙,拍,喊叫,可是没有反应。
“大家不要慌张,可能机长他们也昏迷了,但目前飞机还在飞,自动驾驶系统应该还在正常运作。希望他们会很快醒来。”空姐有点迟疑但说出了大家心里希望听到的答案。
“请问在座乘客里有没有医疗人员?”
只有一个脑科医生,但他还是被请出来迅速检查了所有闭目不动的人,无一例外因为失压缺氧或者头部撞击而死亡。还有一个社工,被请出来配合空姐给几个惊恐过度精神接近崩溃的乘客做心理安慰,但看起来他自己也需要安慰。
没有人问在座乘客里有没有诗人。当然,诗人什么用都没有。而且苏佩从来没有自称过自己是诗人,虽然他写了很多年诗,现在他拿出纸和笔写下了几句话,涂涂改改了半天,但谁也不知道是诗还是遗言。
遗言是要写的。也许二十小时过去,空姐第三次派发食物,同时派发了纸和笔,委婉地和大家说,为防万一,大家还是写下自己想留给家人的话吧。
有几个人大发脾气,直接把笔扔到空姐身上。当然,更多人哭起来了。苏佩没有哭,他不是那种脆弱的只会伤春悲秋的诗人,他是一个理性主义者。
可是这种情形下,一个理性主义者会发疯。大概二十个小时过去了,没有人从驾驶舱出来。几个懂点航空知识的人预测燃油即将耗尽,因为原定的航程不过是四个小时而已,空姐对他们的预测不置可否,但是强忍着眼眶里打转的眼泪。乐观主义者建议大家细听引擎的声音,还是稳定地嗡嗡轰鸣。机会主义者建议大家打开手机尝试联络亲友,“我们早就试过了,无论手机还是飞机上的通讯设备,一点信号都没有。”空姐没有阻止,但没有一个手机有回音。
更疯狂的事情,是苏佩发现的,或者说只有苏佩有勇气说出来。“大家有没有看到?窗外一直是黑夜。”机舱里瞬间全静了。
虽然大家的手表都停止了走动——也许是因为撞击,但大家的肚子饿了又饿,起码三次了。为什么飞机还在飞?为什么一直飞不出黑夜?“也许飞机跟着地球转,始终追不上日出。”乐观主义者开了个不高明的玩笑,没有人理他。
书写遗言,有一种奇怪的安神作用,写的时候也许恸哭流涕,写完却死心了,仿佛做好了离去的准备。第四顿饭、第五顿饭、第六顿饭都吃过了,飞机还在飞,窗外还是黑夜。死寂慢慢被打破,有的人开始与同伴争吵,也有的人与前后的陌生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之间的尸体尽量用报纸或毛巾纸巾盖住了脸。苏佩写了一首诗,静静地藏在自己的鞋子里,想了一会,又拿出一张纸继续涂抹。
幸存者43人,比想象中少,原来为三百人准备的饭,分六次给大家就所剩无几了。机舱里还有应急的压缩食物,空姐说,够我们吃一个星期以上。有的人笑了,不知道是因为觉得还要飞一星期很荒诞,还是觉得还有一星期的食物很高兴。
不知道过去了有没有一个星期,不久压缩食物也不多了,饮用水倒是源源不绝,空姐表示她们不确定飞机的储水量,但建议大家尽量节省饮水,希望能撑到飞机降落或者救援的人来。“哈哈哈哈!救援?谁知道我们在哪里呢?你以为这是一艘船吗?!”苏佩旁边的胖子涨红了脸,奇怪的是苏佩听到了他没有喊出来的声音。
因为太静了。这时苏佩发现引擎的声音没有了,仿佛他能听见窗外的月色如浓稠的湿雾沙沙地爬上了两边舒展的机翼,月光像小虫子密密麻麻地啃噬着机翼,很快四周只剩下了银光……苏佩猛地摇摇头,机翼又出现了,完好无缺。引擎静止着,他们还在飞。
二百多个死者自在如刚刚登机安顿好的倦旅之徒,又像端坐墓园的佛像,但即使这样还是很碍事。“我有个建议……”最后一包压缩饼干吃完后,坐在逃生出口旁边的那个大个子运动员霍地站了起来,吓了大家一跳。“我建议把舱门打开一下,把这些尸体扔出去!因为我怕,我怕他们会滋生病菌。”
“赶紧扔出去,让他们安息在星空中间,让白云裹着他们进入梦乡吧,我怕将来食物不够,我们要被迫吃掉他们。”苏佩听到的声音却是这样的。
头等舱的两名乘客首先表示同意,他们早就不知不觉坐到经济舱来了,随着他们过来的还有四个商务舱的乘客。头等舱的乘客一直比较积极发表意见和帮空姐干活,商务舱的四位却常常对头等的表示不屑,“装什么领导,死亦为鬼雄吗?”苏佩听到这样的话在他们心里传出,颇有点诧异。
经济舱的三十多人也陆续举手同意了。空姐喃喃地说:“你们选一个代表试一试打开逃生舱门,其他人留在座位上,用安全带把自己绑紧了,我不敢保证会不会有气流在开门的时候把一切都抽了出去。”运动员当仁不让,担任了开门的敢死队,两个胖子心照不宣地上来一左一右抓紧了他的皮带,他烦躁地推开了他们。
没事!舱门缓缓打开,跌落空中,简直像一根羽毛那么轻盈,机舱内波澜不惊,连头等舱那位的假发都没有吹起来。运动员在十多个男性志愿者的帮助下,把一具具尸体往舱外扔——说是扔不太贴切,因为运动员就跟放飞鸽子一样轻快,他的双臂一伸,月光勾勒出他的轮廓,就和他的老祖先、那些奥林匹亚的掷铁饼者一样矫健、肃穆。隔着凝了薄薄一层霜花的机窗,苏佩看见那些匀速滑翔出机舱的死者也像古希腊的浮雕人物,像浮沉在爱琴海的泳将,他们死去时的姿势完美地与苍老浮云的曲线起伏相符。恍惚间苏佩觉得他们都游起来了,他们脸上凛然的表情犹如刚刚离别了雅典,但又像看不见绮色佳的幸存者……只是一瞬间恍惚而已,事实上飞机四周庞大无边的幽蓝夜空,如遗忘之海迅速把他们吞没。像母亲迅速把他们拥入怀抱里,苏佩在手上最后一张便笺纸上写道。
二百多个天使,用了半个小时才陆续飞离了这座空中炼狱。大伙儿正在犯愁怎样把空缺的舱门堵上的时候,天使增加了一个。
“再见!我也走了!”这位田径运动员以不亚于跳水运动员的优雅,微笑着把自己也抛到了星空中去。一瞬间苏佩看见星光分散成一万条细线,交织在运动员的身上,像伤痕,像铜雕上的抛光,一秒钟不到运动员也成了与他的先行者一样苍白的佛像。母亲的怀抱永远不会拒绝孩子。
两个画家拥抱着飞出去了。紧接着是脑科医生。一个少年唱着歌跃起。最后是那个一直尝试用手机发短信的乐观主义者。终于两位空姐用身体堵住了舱门。
不过没必要,留下来的都不会自杀,他们只是沉默着把目光从或者尚有余温的邻座移开,转向窗外的无底静云的漩涡,但又像是只停留在玻璃上欣赏那些盘结如曼陀罗花叶的霜。
大家累了,昏沉沉睡去,幸存的唯一一对情侣放开了拥抱,老人松开了攥紧女儿的手,陌生人互道晚安。苏佩的笔却停不下来,每张纸都写满了,他就在自己的白裤子上写,在白衬衫上写。没有人在乎他写什么,也许他自己都不在乎,后来的后来的后来,有研究者说这些匆匆写就的诗句竟然还押韵,还使用了荷马与曼德尔斯塔姆的典故。
我的眼睛已倦于分辨启明与长庚的锋芒。“十二日夜,涡轮空转,泪水如钻石,凿坏了法身——我不知道地球上还有那么多活着的。火焰。”苏佩看不到地球,他只是低着头看着手上的笔往胸膛游走,这是一支他用了二十年的,写诗的钢笔。
非常锋利。苏佩写完最后一个句号,重重地往“纸”上一顿笔尖,这是他的老习惯,但他这次用了比以往重一百倍的力气。钢笔如入无物之阵,轻而易举穿透了白衬衫,穿透了衬衫下宛如丝帛的皮肤,穿透了他35岁饱满的肉体。
砰一声好清脆,飞机的近百个窗户的双重有机玻璃同时迸裂。汹涌的黑夜混杂纷乱的星光一下子像海水一样喷涌进来,不,就是海水,苏佩在最后一刻尝到了那莫名有点温暖的海的咸味,他的双眼越过四周突然变成了如水母般透明甚至充满微光的漂浮的躯体,看见静默行舞的鱼群,看见了几千米以上的海面,太阳刚刚升起。
太阳就像苏佩35年来的每一个早晨那样一言不发地升起,对自己的美丽无动于衷。
(2014年3月20日-4月7日)
廖伟棠
香港诗人、摄影师,出版诗集有《永夜》《随着鱼们下沉》《花园的角落,或角落的花园》,小说集《十八条小巷的战争游戏》,摄影及散文集《我们在此撤离,只留下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