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绍俊
张雅文的作品很多,且很有影响,我记得以她的作品改编的电视剧《盖世太保枪口下的中国女人》曾引起极大的反响。但最打动我的并不不是张雅文的作品,而是她的为人,我以为她是一名少有的坚强女性。这种坚强既体现在她克服困难的韧劲上,也体现在她对信念和爱的执着上。她的自传体作品《生命的呐喊》更让我充分认识了她的坚强个性,这部作品获得了鲁迅文学奖,在我看来,与其说是这部作品征服了评委,还不如说是一种坚强的个性征服了评委。张雅文最新的一部长篇小说《活着——为了天堂的钟声》可以看作是《生命的呐喊》的延伸。在《生命的呐喊》中,我发现张雅文在记述她的奋斗和追求中,最为珍惜的是爱情,她心目中的爱情不仅是对恋人的爱,而且她把这种神圣的情感升华为一种生命的理念。也许正是这一缘由,她才写了《活着——为了天堂的钟声》这部长篇小说,她以虚构的方式诠释了她的生命理念。
小说以韩雪为主人公,讲述了三代女性的爱情故事。韩雪的母亲钱秀英完全是从包办婚姻的方式嫁给了韩家的韩一平,孝顺的韩一平虽然在苏联留学时有了心爱的恋人达雅,但不得不接受母亲为他精心安排的这份“礼物”。钱秀英尽管一生默默地支持着丈夫,却始终也没有得到爱的回报。韩雪在风雨飘摇的战争年代开启了爱情的萌芽,却始终无法与自己的心上人牵手相伴。韩雪的女儿肖婉如虽然不再受到战争的困扰,但阶级斗争同样是一场腥风血雨,这使得她的爱情同样坎坷。张雅文是把三代女性的爱情置于整个民族历经沧桑的大时代的背景下而展开的,她们的爱情故事从上个世纪的二三十年代开始,那时候正是日本开始对中华民族的侵略。而哈尔滨这座城市,当时的政治环境更为诡秘复杂。故事一直写到当下,几乎贯穿了大半个世纪。从结构上说,该书类似于家族小说,家族小说往往通过家族的兴衰来反映一段时代的变迁。而在书写家族中的人物时,往往会出现几个引领时代潮流的英雄好汉,或者是写在时代大潮冲击下的多舛命运。
我注意到,张雅文对历史上的重大事件是非常感兴趣的,这也许是一位优秀纪实文学作家的长处。张雅文在这部小说中也充分发挥了她的这一长处,小说虽然写的是一家三代女性的爱情故事,但作者的叙述几乎覆盖了哈尔滨这座城市在大半个世纪里的风风雨雨。据作者在后记中介绍,她为写这部小说也作了辛勤的采访。小说一开始就把读者带到了上个世纪初的“远东小巴黎”,那时的哈尔滨已经是一个非常开放的国际性商埠,也是各种政治势力觊觎的地方。作者设计的人物几乎都处在当时的政治角力之中,韩一平秘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并被党派往莫斯科保密学校,后来他接受远东情报站的任务潜回哈尔滨。韩雪遇到的第一个恋人岗察洛夫表面上看是一位白俄流亡青年,事实上,他和父亲都是苏联布尔什维克的特工,被派往哈尔滨监视俄国法西斯党和白匪残余的动向。他们的命运与时代的命运交织在一起,不可分离。
张雅文在讲述故事时,似乎总不会忘记这座城市曾经发生过的重大事件,她将这些重大事件适时地融入到故事进程之中。比如以罗扎耶夫斯基为首领的俄罗斯法西斯党在哈尔滨的所作所为,比如日本731部队的种种罪恶行径。又比如“文革”期间拆毁圣尼古拉教堂,这是哈尔滨最为伤痛的记忆,圣尼古拉教堂曾是哈尔滨的标志性建筑,沉淀了多种文化内涵,也承载着哈尔滨人的悲欢离合,“文革”中被狂热的红卫兵拆毁了。张雅文在作品中几乎真实地再现了当年红卫兵拆毁这座教堂的情景,并将这一情景嵌入到情节发展之中,小说的一个主要人物保罗奋不顾身地冲到红卫兵面前,指责他们是在破坏珍贵的历史文物。也许从一定角度上说,张雅文写这部小说是出于对家乡哈尔滨的爱,她把这种爱转化成爱情。在她的内心,家乡不就是自己的恋人吗?张雅文在爱恋自己的家乡哈尔滨时,仿佛将自己的全部人格都作为了嫁妆。我的意思是说,张雅文是出于对哈尔滨的爱才要在这部小说中书写哈尔滨的历史的,而她面对哈尔滨的历史时又是显得那么的真诚。张雅文还特别珍惜哈尔滨与俄罗斯的亲密关系。她把这种亲密关系同样也转换成了爱情关系,韩雪的恋人是苏联地下党的岗察洛夫,韩雪的儿子肖思冰的恋人则是俄罗斯女孩维佳。
但从小说的角度说,哈尔滨的历史终究只是爱情故事的背景,回到韩雪们的爱情故事,就会发现张雅文采取了特别的处理方式。反映大时代背景下的爱情故事,可以说这是一种比较普遍的小说模式,在这样的小说模式中,爱情的主人公往往也是时代潮流中的搏击者。但张雅文并不是按照这一模式来写的,小说中的三代女性,虽然她们所爱恋的男人都是时代潮流中的搏击者,但她们顶多是支持自己的爱人,自己并没有直接参与到斗争中去。这样的写法就将爱情的表现变得更加纯粹。
张雅文要强调的是,在这个动荡的世界里,一个女人要追求纯粹的爱情是多么的艰难,爱情会遭遇到多么可怕的摧残。与此同时,张雅文着重塑造了一个始终不渝地追求爱情、始终不渝地坚守爱情的韩雪。韩雪仿佛就是为了爱而活着的,她一生与多个男人相交相遇,但她的爱始终都是那么真诚和神圣,韩雪的对于爱情的执着和坚定,似乎就是张雅文的生命理念的投射。这大概也是张雅文将这部小说命名为“活着”的用意吧,在关于爱情的书写里,我们能感受到张雅文强烈的女性立场和宗教情怀,生命也就在爱情中升华,听到了天堂钟声的召唤。所以我以为,这部小说就是她的自传体作品《生命的呐喊》的心灵延伸。当然,这也就带来这部小说的两种思维的交织,既有小说思维,也有纪实文学的思维,有时候,两种思维的衔接不是很自然,多少影响到了文学形象的完整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