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衡
2014年,叶嘉莹为读者带来了一场品读中国古典诗词的“盛宴”。
不久前,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了叶嘉莹的《人间词话七讲》,引来好评不断。随即,八卷本的《迦陵著作集》精装再版,包括《迦陵杂文集》《词学新诠》《迦陵论词丛稿》《迦陵论诗丛稿》《清词丛论》《唐宋词名家论稿》《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杜甫秋兴八首集说》等,再次令读者惊喜不已。
在南开大学宿舍楼的家中,九旬老人,提起诗词,话语间仍是抑不住的情深。“我之所以这么老还在教书,是因为中国有这么多宝藏,但现在的年轻人走不进去,如入宝山空手回,这是年轻人的悲哀。”叶嘉莹一生教书,甚至教过幼稚园的孩子,就是为了让国人继承、体会中国古典诗词的美好所在。
黄裱纸、黑墨字,朱砂笔下圈出诗词情缘
叶嘉莹生于书香门第。叶家本姓叶赫那拉,或称叶赫纳兰。清朝覆灭后,她的先人就取首字,改姓“叶”。叶嘉莹的祖父是光绪壬辰科翻译进士。她的父亲叶廷元毕业于北京大学英文系。伯父精研岐黄,以中医名世。
三四岁时,父亲就开始教她识字,那时候叫“认字号”。“老北京有一种一面黄一面白的纸,叫黄裱纸。我父亲书法很好,他用毛笔在黄裱纸上写黑字,再用朱砂笔标出四声。”幼年的记忆,叶嘉莹历历在目。
父亲不仅教她认字,连读音的出处也一并讲授。她记得父亲在讲“数”字时,提到有个不常用的读法,读“促”,语出《孟子·梁惠王上》中的“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意思是,不要把细密的网放到深水池中去捕鱼,以求保全幼鱼的繁殖。
“读书当从识字始。”叶嘉莹说,这是父亲和伯父从小对她的教育方式。
然而诗,却没有人专门教过叶嘉莹。但父亲和伯父每天都在吟诗,他们摇头晃脑地大声唱着,调子全都不同,声音高低错落。但那独特的韵味,刻在脑海,成为她一生爱诗的基础。
1941年夏天,叶嘉莹考入辅仁大学国文系。大二那年,学者顾随担任他们的“唐宋诗”课程老师。顾随“跑野马”似的授课方式,令叶嘉莹惊讶之余,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不仅专注听课,还记下了完整的课堂笔记。
随后的人生中,叶嘉莹曾为生活所迫,四处奔波,历经苦难,但记录顾随课堂内容的笔记,她却始终随身携带。“我知道老师讲得好,而他的笔记只有我一个人记录了,所以我拼了一切都要把它带出来。”等安定下来,叶嘉莹却没有将老师的笔记作为自己讲课的“武林秘笈”,而是交由老师的女儿整理出版。
叶嘉莹一生都对文字材料特别珍惜。之前每年回国讲学,都要带着成箱的研究资料,回加拿大时再把所有的资料打包带走。直到叶嘉莹决定晚年定居南开大学,她已经陆续带回来数十箱研究资料。
助手张静曾笑叶嘉莹说:“您对什么东西都马虎,就是对文字不马虎。”
“胡适之不懂杜甫”
叶嘉莹对诗,有着独特的理解和深刻的情感。
有人问她,如何看待当今的白话诗?
叶嘉莹答:“我不反对白话诗,时代不同了,应有不同的表现方式。而且中国伟大的诗人杜甫,他晚年写诗,往往就不遵守文法,而且有超越现实的结构和意象。”
胡适之说杜甫文法不通,说《秋兴八首》第八首里的“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应该反过来为“鹦鹉啄余香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叶嘉莹说:“这是胡适之不懂得。”
“《秋兴八首》是杜甫寓居四川夔州时写的以回忆长安为主题的一组七律。最后一首是总体怀念。杜甫在诗中说,那时候我在长安的郊外,一路走过的风景我都记得。路边的稻田丰收,人吃不了就喂鹦鹉吃,鹦鹉都吃不了。这不是要写鹦鹉吃稻子,那就变成写实了。这里是为了形容香稻丰收。路的两边都种了梧桐树,主题是为了形容碧梧的美好,而不是真有凤凰栖在树上。”
叶嘉莹说,杜甫为什么要反过来?因为诗不是白话,是以感情为重点的,是为了抒情。
懂“诗”亦是懂“情”。儿时,叶嘉莹就会吟诵李商隐的《嫦娥》,但直到成年后,在一次课堂上为学生讲《资治通鉴》里的“淝水之战”时,提到了苻坚乘坐着云母车。这个“云母”让叶嘉莹一下就想到了《嫦娥》中的那句“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下课后,去坐公交车的路上,叶嘉莹脑海中一直盘旋着这首诗。“在诗中,李商隐写出了嫦娥一个人的孤独。”那一瞬间,叶嘉莹读出了李商隐的寂寞心。
叶嘉莹认为,现代那些文法不通、随便拼字而成的,不叫诗。一个有感觉、有理想、有修养、有实际生活体验的诗人,他的诗是非常丰富的。因为,诗是他的整个生命。
杜甫在《咏怀古迹五首》中写道:“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杜甫在诗中说,我看到外面草木摇落,就想到宋玉在赋中写秋天草木寥落时的心情,体会到了宋玉的悲哀,为他流下泪。宋玉的作品在杜甫读的时候,就在杜甫心里活起来了。
《水龙吟·老来曾识渊明》中,辛弃疾说,“老来曾识渊明,梦中一见参差是。”这里是说,辛弃疾年老了才真正懂得了陶渊明。梦中一见,觉得陶渊明大概就是那个样子。
“诗歌如果没有生命,千年以前的宋玉怎么感动了杜甫?陶渊明如何感动了辛弃疾?李商隐又如何感动了我?诗歌是有生命的。你不能懂,是你缺少诗歌的修养,如果懂了,自然也会感动。”叶嘉莹用唐代寒山和尚的诗表达了这种“懂得”:人问寒山道,寒山路不通……君心若似我,还得到其中。
《迦陵著作集》为其论说诗词之“大成”
《迦陵著作集》是叶嘉莹多年来所写的论说诗词的文稿。其中,《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和《杜甫秋兴八首集说》是两册专著。《杜甫秋兴八首集说》原为20世纪60年代中期,叶嘉莹在台湾各大学讲授“杜甫诗”专题课程时所撰写。当时,为了说明杜甫诗歌之集大成的成就,叶嘉莹用了整整一个暑假的时间,走访了台湾各大图书馆,共辑录得自宋迄清的杜诗注本35家,不同版本49种。
那时的图书馆还没有复印扫描等设备,叶嘉莹搜辑的又都是珍藏善本,因此,所有资料都由她手抄而来。“这一册书对一般读者而言,或许未必对之有详细阅读之兴趣,但事实上则在这些看似繁杂琐细的校辑整理而加以判断总结的按语中,却实在更显示了我平素学诗的一些基本的修养与用功之所在。”序言中,叶嘉莹如此说道。
值得一提的是,《迦陵论诗丛稿》一书中,收入我国著名文史学家缪钺为其所写的一篇《题记》,这其中还有一段文人间惺惺相惜的往事。20世纪40年代,叶嘉莹就读过缪钺所著的《诗词散论》,钦佩不已。恰巧缪钺也在1980年读过叶嘉莹的《迦陵论词丛稿》,非常欣赏,暗自许为知音。1981年4月,在草堂举行的杜甫研究会首次年会上,叶嘉莹与缪钺首次相遇,一见如故。当得知中华书局要为叶嘉莹出版《迦陵论诗丛稿》一书时,缪钺就主动提出愿意撰写序言。《迦陵论诗丛稿》成为叶嘉莹平生所出版的著作中,唯一有人写了序言的一册书。
《唐宋词名家论稿》则被叶嘉莹称为“各种论词之作中论说最具系统、探讨也最为深入的一本书”。书中收录叶嘉莹所撰写的论文17篇,除了第一篇《论词的起源》外,依时代先后,分别论述了温庭筠、韦庄、冯延巳、李璟、李煜、晏殊、欧阳修、柳永、晏几道、苏轼、秦观、周邦彦、陆游、辛弃疾、吴文英及王沂孙等16位名家的诗作。叶嘉莹表示,如今看,所选说的这16位词人,虽不能代表唐宋诗的整体发展,但也具体而微地展示了词的发展过程。叶嘉莹只希望读者可以从这一册书中,窥见她最初的一点“庶几使人有既能见木,也能见林”的,既能“体会到诗的欣赏的喜悦”,也能得到“史的知识的满足”的一种“卑微的愿望”。
“我很遗憾,那么多国人守着中华文化的丰富宝藏,一无所知。我愿意倾筐把我所知道的都说出来,因为我知道而不说,则上对不起古人下对不起来者。我希望说给年轻人听,这就是我生命的目的。”谈话最后,叶嘉莹的语音,极为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