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的秘密

刘瑜

1926年12月29日凌晨3点半，诗人里尔克安静地死去。被安葬在一个古老教堂的墓地中。墓碑上是他自己写的墓志铭：玫瑰，纯粹的矛盾，乐为无人的睡梦，在众多眼睑下。这是诗人在完成诗歌《杜伊诺哀歌》与《献给奥尔甫斯十四行》之后，由于过度消耗，健康变坏，采摘一朵玫瑰花时被刺死于白血病。他另外有一些诗篇也写到了玫瑰，玫瑰无疑是里尔克宿命中的意象。她究竟象征着什么意义？诗人冯至曾经翻译了大量里尔克的诗歌，最后他还是说没弄明白。他的恋人莎乐美在回忆录中说：我自己也在悄悄跟你的那种宿命感较量，却没能得出任何结论。我知道，诗人一方面受到命运的加冕和垂顾，另一方面却被命运的轮子碾得粉身碎骨。他天生要承受这种命运。

承受这种命运的还有伟大的诗人叶芝先生，这位爱尔兰的灵魂终其一生都在寻找玫瑰的秘密，他曾借用玫瑰的声音告诉人们：如果忽视了内心的光芒而对外在的秩序和法则弯腰屈膝，那光芒便会消失。愚蠢善良的人不会思考，邪恶易怒的人不去思考，难以捉摸的心灵之光虽然仍在世界上闪耀，可是他的光泽却没有那么纯粹，接下来伴随着光芒的逐步黯淡，一种奇怪的传染病就会触碰到群星、山岭、草地与树木，使得它们都蒙上了腐败的色彩，于是如果所有那些曾经看清楚过真理和古时生活方式的人们还愿意继续生活在这被污染了的世界的话，他们都将无法进入玫瑰心中的上帝之国。因此他们必须终生侍奉玫瑰花神，才能证明他们对于腐败的愤怒。如果说里尔克的玫瑰是在宇宙星空，而叶芝的玫瑰则存在于古老的凯尔特传说与散发着神秘气息的历史沼泽中。他们无疑是一团混合着浪漫主义与神秘主义气质的老灵魂，都在用文字追问那遥远的、最为秘密而不可亵渎的玫瑰。

年轻的时候读《小王子》，虽然通篇都在给玫瑰对话，因为心有猛虎而嗅不出玫瑰的味道，而现在猛然想起一些话语却是莫名的感动。 如果一个人爱上了亿万颗星星中的一朵花，他仰望星空就觉得幸福。他对自己说：我的花在那儿！但是，如果羊把它吃了，对他来说，所有的星星都像忽地熄灭了！ 小说当然是在表达男女感情。它实则是个哲学命题。比如一个艺人对自己钟爱的艺术不是如此吗？艺术关乎心灵，对艺术的亵渎就是对心灵的损坏，就是眼睁睁地看着羊把小王子的玫瑰给吃掉！星星真美，因为有一朵看不见的花！所以有那么多人喜欢仰望星空。然而看看现在这个疯狂的世界，大家都活得跟真事儿似的，眼看连个人那点儿梦想都被剥夺去了！抑郁的情绪就连落日都无暇顾及，还敢选择站在玫瑰的一侧驯服心灵吗！然而古屋、星星和沙漠，赋予它们美丽的恰恰是某种看不见的东西。

我无意通过玫瑰的秘密来探索人们的信仰，然而一朵永不凋零的玫瑰与一个永不言败的人，单从个体表达形式上似乎有着相同的意志。一朵花永不凋零就会化身为传说中风姿绰约的花仙子；而在这个成功至上的时代，永不言败的人满大街都是，也没见有谁成为不老的神仙，倒是傻狂的妖魔鬼怪在这个喧嚣的世界上随处可见。就是在关于神明的传说中，无论古今中西，无不历尽生命的磨难、九死一生、失败得一塌糊涂。比如那个滚石上山的西西弗斯神，一旦想到他那永无休止的举动，我就会顿时觉得疲惫不堪。关于生活与生命，从脑海的巨大漩涡到内心的平静，正如一阵阵古老的飓风吹过了地球表面，你能感知的风雨恰如体内微小的毛细血管之运行，永不言败的力度又有多大呢？每每风波骤起，带入漩涡的只有自己！一个诗人说生命的巨大烦恼之一是我们不能拥有任何纯粹的感情。我也期望这样一个乐于书写的现场：一朵深红的玫瑰围绕它的世界盛开着花瓣，所有神秘的声音来自玫瑰的花心，人们无须猜测玫瑰的秘密，而空气里弥漫着一阵阵玫瑰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