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信归来

2015-09-10 07:22郑廷鑫
南方人物周刊 2015年25期
关键词:舞团休斯敦芭蕾

郑廷鑫

无论是11岁时决定命运的选拔之日,还是后来在美国深受“叛逃”罪恶感和思乡折磨的岁月,他一直把芭蕾当成拯救自己和家庭的方式

一扇大门打开,4个大汉跑过来,把李存信和伊丽莎白(Liz)分开。李存信试着挣脱,但毫无作用。他们很快抓住他的手脚,把他抬进了顶楼上的一间小屋子。

1981年4月,官派赴美学习芭蕾的中国年轻人李存信和美国女孩Liz相爱成婚。“出于爱情和对艺术的向往”,在原定回国日期前,他提出希望留在美国,没想到被中国驻休斯敦总领事馆扣押。

“副总领事张宗绪以为可以说服我,说服不成怕担责任,就把我扣下。”李存信在里边又惊又怕,完全不知道外边天翻地覆,时任美国副总统布什也出面了。“后来我听说,邓小平发话,说尊重我的个人选择。”

21个小时后,李存信在一片闪光灯中步出总领馆。身后,是张宗绪的一句:“你从此是一个没有国家、没有人民的人了。”

那之后,李存信确有好几年被切断了和国内的联系,饱受污名。但随着事情的明朗和中美文化交流解冻,他的名字早已不再是个“敏感词”。在休斯敦跳了16年王子之后,他移居澳大利亚。

7月的一天,我们在国家大剧院见到了为北京国际芭蕾舞比赛担任评委的李存信。这位54岁的昆士兰舞团艺术总监离开舞台中央已有10年以上,走路时依然有着舞者的轻快。他头发蓬松,西装衬领没有系扣,与人交谈时亲和有加。有别于几位国外“明星舞蹈家”评委,他特别爱笑。每逢微笑,眼角那又密又长的鱼尾纹仿佛也舞动起来。童年时的种种困顿、不堪,前半生的沧桑,今天在李存信脸上难以捕捉。

“李是一个极好的舞伴。他举起我的时候,感觉仿佛有两根立柱在支撑着我,旋转时他的手部动作很快,也很稳。在舞台上他无比自信,又能赋予角色新意,总能让观众‘Wow’起来。”李存信在休斯敦舞团的舞伴道恩·斯堪内尔(Dawn Scannell)告诉我。

但在初到美国时,顶着“万里挑一”留美背景的李存信,要面对的不只是内心的自卑,还有外界的质疑。

1983年,初出茅庐的他在纽约演出,担纲《堂吉诃德》的主角,台上的他转过头,观众席上“集体倒吸一口气”。舞团董事会有人质疑:“一个黄皮肤,怎么能演西班牙人?!”

带给斯堪内尔“支柱”感的李存信,身体条件并不算好。前中芭团长赵汝蘅说,“他最基础的训练来自于北京舞蹈学院,我们所传承的俄罗斯和其他学派,这是最根本的。”

李存信的这所母校,当时还叫中央五七艺术舞校。1972年,刚刚11岁的他,被江青派来的军代表选中,从青岛的山沟里来到北京学习。多年后他被称为“毛泽东时代最后的舞者”,正源自于此。

入学头两年,他时常感到崩溃。腿上力量差,有老师毫不留情地斥责他“头大无脑”,对芭蕾这东西他只有恨意。“存信很要强,虽然腿可能比常人略长个两三公分,但11岁骨骼定型了,训练起来苦得没法,他怕人看笑话,就蒙在被子里哭。”三哥李存茂说。

“李式土法”就是背着沙袋上下楼梯,夜里偷偷点着蜡烛在排练厅苦练——那时学校并不鼓励这种用功。7年之后,他的Pireoutte(旋转)从三圈到五圈,最后到十圈,成为他的技术强项。

然而芭蕾是什么?一开始无从领会的他,只知道跳芭蕾是为了“跳给江青看”。

江青在观摩了学校的表演后,发问:“枪在哪儿呢?手榴弹呢?它所代表的政治意义又在哪儿呢?”于是,老师按照指示,在古典芭蕾动作组合之间,穿插了刚劲有力的京剧动作。作为动作结束的“亮相”,每个场景必须用一个视死如归的凝视来结尾,称之为“闪光的风采”。

“江青的训练方法根本不会起什么作用,在古典芭蕾的训练中,我们必须把关节朝外翻,但京剧动作却恰恰相反。芭蕾动作讲究流动感和柔软性,京剧动作则需要干脆有力。我们学院的宣传栏上说:中国的样板芭蕾是世界第一的,是开拓性的壮举,它们具有独一无二的中国特色。”李存信回忆,有老师对于那些尝试很恼火,但他们不敢说出真实想法。

什么时候真正对芭蕾开窍的?李存信的老师萧苏华发现,这孩子眼睛里有些不同寻常的东西,便想方设法引导他对芭蕾着迷。“他给我讲弓箭手的故事,让我懂得持之以恒。又跟我打芒果的比喻,我慢慢享受到了一层层剥开果皮、尝到芭蕾‘果肉’的魅力。”

排《红色娘子军》时,李存信的跑动和亮相不算理想,但老师陈伦觉得他适合小庞那个角色,把他提到了前面第一组。“我(小庞)的枪暴露了,必须用手搔自己的头皮。表演这个小动作时,总可以听见观众席里的窃笑声。每次听到笑声,我就很高兴。”

他生平头一次感受到,哪怕只是一点点的小成功,也比失败、比起缩在后面的滋味要好得多。

在学校看到前苏联舞蹈家巴里什尼科夫的录像,李存信惊为天人,在自己的舞鞋上写下一个“飞”字,渴望有一天能像偶像一样起舞。“巧合”的是,1974年巴里什尼科夫趁出国表演时逃往加拿大,随后加入美国国家芭蕾舞团(ABT)。

“不过他的‘叛逃’经历没有‘诱导’到我呵,我那时才十二三岁,啥也不懂。”李存信笑说。

他希望向这位偶像学习的,除了技巧,还有角色的神韵。彩排《天鹅湖》时,好朋友吕丰田直言,李存信的技巧很好,但看上去像是个农村的“土”王子。

“是的,我对欧洲王族根本没一点概念。就连老师也不知道王子该是个什么样儿。”他参考了苏联老电影,甚至在化妆师帮助下把一头直发烫成了波浪。“看起来似乎像个外国王子了,但中国文化一贯主张感情内敛,何况我还是一个中国农民家的孩子,如何能懂得西方王子的高傲、热忱和爱情?”

到美国之后,休斯敦芭蕾舞团艺术总监本·斯蒂文森的教学让他感到了简单和自由。“他主要是从艺术的方面来进入芭蕾,强调舞蹈的抒缓和流动性更多于严谨刻板的技术操作。”他的性格都变得开朗大胆了,“这让我的心情、感情、表情都有空间发挥出来,不发挥出来还不够。”

至于如何能成为真正的“王子”,他不再满足于只是模仿团里首席“手摆在胸脯前面,什么也不做,眼神往斜右一摆”的那股味道。“最有味道的是内在。要读,要看,要感受生活。光学外表,也解决不了内心的空虚。”

“怎么突破的,具体也想不起来了。就是一种逐日逐年的吸收和积累吧。”在剧院采访时,穿着一身黑西装的李存信忽然就站了起来,两手轻柔伸展开,头微微向一边倾。

“萨塞(Schasse),帕德布雷(Pas De Bourrée),萨塞,帕德布雷——”他嘴里念着追赶步和插秧步的术语,在10平米的小采访间里从一端舞到另一端,脸上一会儿傲慢,一会儿笨拙,最后转为娇羞。

“最美的芭蕾表演,就像礼花,那一刻死了也满足。就是这么个动作,你看我可以做成王子的、农民的,还有女人的,各种姿态,充满变化,大有创造空间。”演示完,李存信在我本子上写下那几个芭蕾动作术语,意犹未尽。

1970年代,相比常常无米下锅的老家,每周在学校能吃上两顿丰盛水果的李存信,已经觉得自己身处天堂。美利坚那种资本主义国家,被老师称为“水深火热”,当然是需要去解救的地狱。

1979年,被来访的本·斯蒂文森看中后,李存信踏上了前往“地狱”的学习之路。

“要小心啊。在美国离那些坏人远点,我听说他们那儿常常杀人。”出行前,母亲在电话里担心地说。

“时时刻刻要有礼貌,如果你们不明白那些人在说什么,就微笑着说‘YES’。”时任教育局局长王子成和助理这样教导。

李存信依计而行。在斯蒂文森家住时,他闹出了把muffin(松饼)听成“马粪”的笑话。斯蒂文森为他购置新装,一下子花去几千美元,他大为惊愕,让其退回,对方却只是笑笑,不曾“生气”。

一个新奥尔良的学生注意到李存信跳舞包上挂着的毛主席像章,和他聊天。

“你是否喜欢你们的毛主席?”他问。

“是的。我热爱毛主席!”李存信脱口而出。

“啊,我可不喜欢杰米·卡特,他不是个好总统。”

李存信讶异于对方的“直爽”。更让他想不到的是,休斯敦芭蕾舞团的董事成员芭芭拉·布什邀请他去白宫做客。“我觉得很荣幸。芭芭拉高雅又朴素,非常亲切地谈论她的中国经验。”

“你那么深爱母亲,那么孝顺,决定留在美国的那个夜晚,如何能超越这一层亲情?”我问他。

“这个问题很好。”他沉吟了一秒又抬起头,“也许是看到了我二哥没有去和心爱的人结婚,那么痛苦,还有我对艺术真心的爱,也许是这两个因素combination(结合)。”他曾把自己形容为monster(恶魔),即便是最恨的敌人,也不会希望他有自己那一夜的遭遇。但如果再活一遍,他还会做同样的选择。

“如果那个时候我回到中国,绝对不会成为一个非常愉快的艺术家。不会的。我不会happy的话,也不会在艺术上成功,也许对我父母亲和国内的亲人,也没法提供任何的帮助。”

李存信的律师和好友查理·福斯特说,风波之初,休斯敦舞团认为李存信是中国人,他属于中国,连斯蒂文森也有些恼怒李存信的举动会波及无辜。“但最终大家觉得李存信有权利决定自己要去哪里。”

李存信自传的翻译王晓雨十分理解他。在他看来,李存信那么做,绝不仅是逃出贫穷那么简单,而是让艺术有更大的发挥。“他在休斯敦一年能排七八个剧(中国十年才排几出老戏),舞团甚至还为他度身定制剧目。这要在(当时的)中国怎么可能?”

网上有人斥责李存信“叛逃”是自私行为,不仅会给家人带来危险,也阻碍了后来的中美文化交流。“他们说如果李存信当时选择待在中国,半年一年后,他或许就能再出去了。”我问王晓雨。

“谁能预见到后来的开放,谁又能说他是直接导致交流中断的决定性因素?对从事芭蕾舞的人来说,你三年五年没机会,功夫就废了。李存信的婚姻受法律保护,绝对不是什么‘阴谋论’下的‘叛逃’。”王晓雨的口气颇为激动。

1980年代中参加日本国际芭蕾舞大赛,李存信表达过“代表中国参赛”的心愿,没有获准。更让他伤心的是,昔日同窗和老师也被告诫不许和他接触。有人叫他“叛徒”和“王八蛋”,他装着没听见,暗地里落泪。

如今,在电影里扮演青年和少年李存信的70后曹驰和80后郭成武,分别在伯明翰和澳洲舞团担任首席,为了演出方便和个人需要,两人各入了英籍和澳籍。“短短20年啊,国人对于国籍态度变化如此之大。”王晓雨感慨,“艺术这个东西,如果非要用国界一框,我的就不能是你的,这就太狭窄了。现在很多文化体育竞赛,不是都可以代表个人参赛了?”

让李存信受到争议的还有他的第一段婚姻。因为只维系了不到两年,有人指责他“出于功利才和Liz结婚”。自传里的一些描写也给人“自私狂妄”的印象,比如有一次,他排练完回来又累又饿,见到厨房里又脏又乱,Liz去朋友家不见人影,后来妻子回家,他大动肝火。

“我是地地道道地爱她,我觉得她也是地地道道地爱我,但因为各方面原因,我们的婚姻没有成功。”32年后,李存信如此回应这些质疑。

1981年的领事馆风波以后,他与心爱的人终于能“在一起”了。但却发现,“romantic的那种相爱,不能解决一切。”

和母亲感情至深的他,背负着巨大的心理压力,夜里常被“父母因自己受害”的噩梦惊醒。但他又不敢给家里打电话,怕给他们惹麻烦。妻子一心渴望能加入像休斯敦舞团那样的大团提升自己,但终因舞艺限制而未果,于是希望两人能一齐去小团发展,但这显然和李的心愿不合。

没过多久,Liz被俄克拉荷马的一个小型现代舞剧团聘用,她从俄州打来电话,提出离婚。

对婚姻抱有失败感的李存信,直到遇到澳大利亚芭蕾舞演员玛丽·麦卡蒂,才重拾信心。在休斯敦如日中天时,澳大利亚芭蕾舞团请他去做首席,35岁的芭蕾“高龄”要从头开始。让他最后下决心赴澳的,还有家庭因素:大女儿苏菲幼年时失聪,而那时的墨尔本拥有全世界最先进的助听器设备。

有一段时间,他每天早上5点去练舞,8点到股票公司,中午又赶回舞团排练。他一点不讳言,做金融既是因为年岁大了伤病困扰,也是为了更好的回报。

“让澳大利亚的家庭和中国的大家子全都过上好日子”,这对他是一种全然自行加诸己身的使命。

在澳大利亚扎根后,他找到了更多其他的方式。他现在是当地聋哑儿童基金会的董事,花大量时间去募捐集资。世界500强企业也常年邀请他去各地演讲。“他的英语已经说得很好了,不过口音还是有点重,感觉他是一个拼劲很足的人。”移民澳大利亚的冯辉看过他的演讲片段后说。

今天的李存信不仅保持着规律的作息,习惯上也和青岛李村的那个农家孩子有了天壤之别。他早上会看Financial Review,夜里的放松莫过于打开唱机,喝杯红酒。

王晓雨说,李存信在美国和澳大利亚都拥有过多处房产,前几年也入围了“澳大利亚年度人物”,早就是社会名流。“但他吃饭也是去小馆子,理发也是去小店。我在澳大利亚很少见到像他这么低调的名人,一些当地华人要么炫富,要么拿跟要人、政客搭上来说事儿。”

盛夏的北京,大剧院决赛厅里,坐在我前面的一位中年资深舞迷听到李存信这个名字,一脸茫然。吕丰田觉得可惜:“最黄金的时候存信没法经常回国内讲课、交流,如果能回来的话,对国内芭蕾舞可能促进更大。”

“几年前李存信自传中文版刚出时,国内有人说是炒‘伤痕文学’的冷饭。现在的批评,则集中在他和Liz结婚的动机上。王晓雨摇摇头,“只能说,他紧紧地抓住了生命中的每一步。11岁军代表到村里选拔,只有他在掰腿时忍住剧痛不叫疼;在学校他不是最拔尖的,硬是自己闯了出来;做股票,他学得快,也愿意去尝试。他今天所有的一切,难道不都是自己应得的?

(参考资料:《舞遍全球:芭蕾巨星的传奇》,感谢国家大剧院、王晓雨先生对本文的大力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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