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广平在量子力学和重金属摇滚乐里不安分地循规蹈矩

2015-09-10 07:22张明萌
南方人物周刊 2015年25期
关键词:广平乐队音乐

张明萌

何广平曾经幻想过未来的生活:白天跟着大老板搞科研,晚上能戴着面具到酒吧弹自己喜欢的歌。如今他成为研究物理最前沿领域的教授,也拥有一支重金属乐队。一切不似预期,却美好数倍

研究量子力学的大学教授搞重金属乐队是怎样的体验?对中山大学物理学教授何广平来说,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一个是工作,一个是爱好,都是生活。

他乐于活在计划中,每天都会翻开日程表,上面写了未来三天的活动安排。在这个安排下,他将设想所有的可能性,做出相应的plan A、plan B、plan C……直到周密至他所认可的万无一失。

在意大利做访问学者,何广平利用周末去旅行,当地到米兰要坐3小时火车,他希望沿途经过威尼斯、贝罗纳,一张火车票6个钟头内通用。几点去最重要的景点,几点闲逛,几点吃东西,几点回到车站,到哪个景点可能需要花多少时间,多了计划有什么变动,少了旅程要做哪些更改。把每一条都列出来后,他才能放心走进车厢。

他痛恨临时变化,老同学回中大找他吃饭,坐到餐厅了才给他打电话邀约,即便当时他什么事都没有,仍会一口回绝,因为突发会让他抓狂,生活本就应该按照计划走。

严谨、规律、拒绝变通,外人看来有些不近人情,但如果你看过《生活大爆炸》,那这位研究量子信息的中大教授很容易让你看到谢尔顿的影子。

在何广平的世界里,几乎所有的事物都可以用科学去解释,构造、运行规律、应用方式,一切都基于通行的准则。即便是流行音乐和朋克,也可以从节奏上找寻规则,通过公式得出其含有的信息量——流行音乐的信息量都在歌词上,流行朋克一小节换一次和弦,信息量也不高。60年代的朋克音乐有了改变,前三小节一节四拍,最后一个小节变节奏,两拍。但即使是这样的变化也有限,按照公式,信息量很容易算出来。算上大调、小调、拜占庭音阶,极限也就11乘以11,一会儿就玩遍了。

唯一的意外出现在极端金属音乐上。极端金属在前面做手脚,节奏可变,还能添加装饰音,极大增加了信息量的可能性与不确定性。这成为何广平世界中为数不多不能用科学去解释的部分。在这种不确定下,生生不息的音符充满了生命力。

如果说何广平的生活就是一部缜密的计划书,那极端金属音乐就是这本书里的X因素,X在规则下貌似按部就班地运行,但又时不时带给他惊喜。

读高中时,何广平一直属于大人口中“隔壁家的孩子”。高二参加物理竞赛,他是唯一一个从普通中学组进入省赛的。学校高度重视,实验室让他随便玩,临近的期中考试还特批他不用考。一直考第二名的同学因此得了第一名,可到了家长会,老师当着全班说,这次第一名空缺,因为何广平没有考。

高一下学期何广平就开始高考复习了,他为自己拟定了此生为数不多的长期计划。学校的进度他从不在意,老师发模拟卷,他通常交白卷。反正期末考试的排名能堵住非议。

在何广平的计划中,家庭是重要的因素。高中他赶上附近的住户装修,每天傍晚弄得噼里啪啦。他干脆改了作息制度,晚上吃完饭8点半睡觉,睡到12点起床复习。洗把脸吃个早餐接着上学。父母成为人工闹钟,雷打不动每天12点叫他起床,早上六七点再做早餐。“家长不是非要辅导我作业,学习内容上也帮不了,而是要在我需要的地方帮助我。不要以为应试教育是偶然。像我这样全家总动员,有这样一个严密的计划,高考是不可能失手的。”

高考时,何广平毫无疑问拿下全校第一,更以广州市第八名的成绩进入中大物理系。一切按计划进行着。

何广平早产,体质一直不太好,从小父母说得最多的就是:“你一定要从事脑力劳动,数学之类的,别去干体力活儿。”父母的态度让他感到学好数学是一件荣耀的事情。搞研究、做实验似乎是未来最稳妥的方向。

小时候父亲抽烟,看着他说来一口,他猛地一吸,呛得从此以后都不想碰烟。刚从北京到广州,亲戚接风洗尘,喝了一桌又一桌,吐得不省人事。从此告别酒桌。“他们从不直接说什么好什么不好,而把所有选择摆在我的面前,愿意就玩。有了那么多选择之后,我就发现那些不是好的,对我没有长进,还不如会解微分方程有用。不应该去强求别人接受某种生活方式和理念,而是你做展示,他来选择。”

物理也是他的选择。好像从有记忆起,一想到宇宙、黑洞、木星比地球大多少倍,他就会有一种悬空感,心旷神怡。那时候,他连物理是什么都不知道。到了中学,物理这个名词才在何广平的世界里具象化,“数学很大程度上是人为成分,不管有用没用,一些理论,更改了假设,逻辑上推下去没有矛盾就行。物理则要求与我们所处的世界一致,它从不强调自己唯一正确,只是用尽可能少的基本假设去解释尽可能多的同类事物。”

求学阶段,经常听到老师讲的话是:“你们上学,不是在学东西,而是在学如何学会学习的思维。”何广平是为数不多从中国教育中领会到学习思维的人,这种思维深入到他日后生活的方方面面,让这个人与世界格格不入,又点滴相融。

多年后诺贝尔奖颁给我,我不会觉得奇怪

在物理界的传奇学者中,何广平只佩服牛顿,因为他创造了物理,而其他人的发现则都是前人总结,再“临门一脚”,“牛顿给了我们一口锅,我们才能在里面炒菜。”

何广平现在炒的菜是“量子信息”,由于领域很新,为了时刻跟随国际最前沿的研究成果,何广平几乎用的是美国时间工作。NBA巨星科比说他看到过早上4点的洛杉矶,何广平每天都在羊城日出后才上床。

现在科研成果在发表前大多会放在类似e-print等网站上,如果不留意,有时候研究就是白干活儿。2003年,他研究量子秘密分享问题的一个变种,当时没人做,没想到当年在香港做访问学者时,有人做报告,题目和他相同,思路和方法一模一样,对方文章已经正式发表了。从此他开始订阅邮件列表,每天更新同领域的最新成果,每篇文章都至少看一下摘要。

这些年他最怕的就是外出开会,一走一个星期那种。如果会场没有网络,那简直是地狱般的灾难。回家开电脑,邮箱早就累积了几十封,这些成果得花一个月才能补回来。

“每一秒都重要。我总觉得既然自己想到了,别人是不是也会同一天想到。如果今晚多睡两小时,明天一开电脑别人是不是就发出来了。”每天都感觉就像“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总要提防别人跑在了自己前面。带有焦虑味道的生活让何广平时刻保持紧张,他甚至不太喜欢用手机,打字太慢。在睡觉时,也习惯关机——那是必须要睡的时候,也是提高效率的必要准备,不能被打扰。

前沿科学的研究给教学带来了不少好处。在课堂上他能和同学分享前沿科学的经验教训。他本不愿教学,但学校并没有专门的科研岗位,只好承担起了课程任务。没想到无心插柳,上过他课的同学一片好评。

在刘靖宇寝室,何广平是唯一一位“零差评”的老师,偶尔逃了他的课,刘靖宇内心会难得内疚一番。学生凌汇涛还记得,何广平用三类母鸡生蛋的PPT来讲解热寂学,将略显生硬的道理讲得生动形象,“我觉得他发自内心地喜爱物理,虽然教学对他而言可能只是一个任务,但是他的教学质量挺高的。

“我这人有种病态的责任感,甚至有种病态的英雄感,既然出生在这世上,就要对全人类负责。千万别变成希特勒,毁灭一大堆人。”何广平说,“那我做教学,就有责任做好。”

受研究领域影响,他的文章引用不算高,他最得意的作品现在只发表在二流杂志上,由此引申的另一篇,只能发在三流杂志上。“我知道它比我发在那些最高级别杂志上的文章,技术含金量高过很多很多,甚至多年之后,别人翻出那篇文章,给个诺贝尔奖,我一点也不会觉得奇怪。”

刘靖宇上大学物理课之前,曾在网上查阅过何广平的照片,直觉告诉他,这个留着长发、扎马尾辫的老师一定很前卫。他玩世不恭的脸上写着严谨,也写着故事。只是他没想到,何广平竟是搞摇滚乐队的,还是重金属。严谨的大学教授形象情理之中又意料之外地破裂了。

十几年前,何广平开始留长发。在那之前,广州的乐队圈留长发的都是玩流行摇滚的,或者是摄影记者们。为了区别,他一直没留。21世纪初形势变化了,国内流行摇滚式微,摄影记者也换了路线,何广平马上留起了长发,毕竟长发是重金属的“标配”。尤其是对玩old school的人,金属感的最佳表现形式就是甩发。

和音乐的缘分得追溯到六七岁时,那时满大街的“泉水叮咚响”,要么就是红歌,很难上口。何广平家有个短波收音机,不知听到了英文歌还是粤语歌,直觉告诉他,这个音乐味道对了。长大了些开始网罗各式音乐,通过电台找到歌手,搜寻相关的录音带,再根据录音带鸣谢名单寻找同类的歌手。他就这样丰富了自己的音乐观。硬摇滚、重金属……概念也就慢慢清楚了。

何广平把兴趣放在了极端金属上,“极端金属有内在的力量,你别管歌词也别管形象,这种音乐给人的感觉是很积极很正面的,它会引导你一起加入到这个行列之中。”听到这类的音乐,晚上10点多了,何广平还想蹦跶下楼去操场跑几圈。

1996年前后,学校搞乐队,起名叫“station”,所有人都觉得难听,希望改名。学校要求与青春有关,何广平想,“说到青春老是美好阳光,得有逆向思维。青春也有残酷的部分,为什么要掩盖回避,那就叫暗疮吧,也是青春的一部分。”名字最终没被学校采用,到他自己组乐队时终于派上了用场。

“暗疮”这个名字直接又真实,就像金属乐本身的特质。“别人一听就觉得啊这么恶心,有与众不同的感觉。你名字已经不开胃了,不能去搞迎合所有人的音乐,那就弄点不同的东西。”

在乐队里,何广平包揽了所有的词曲创作,他甚至给自己的风格命名“京剧死亡金属”,也算是在音乐规则下的先锋实验。贝斯手阿谦去年刚刚加入暗疮乐队,他想看看这种风格走下去会如何。

在阿谦眼中,何广平在乐队日常安排里考虑得很周全。“他总给人感觉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我们也不会太担心,”阿谦说,“这不是控制欲,他比较自我,一切行为都是在控制自我,不会允许别人控制他。”

相识多年,何广平一直以理性的形象出现在阿谦面前,即使是在台上表演,头发甩得虎虎生风,也是以理性为前提的投入,但他投入的程度很深,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外界环境无法干扰,观众不理他,无所谓。观众很high,也无所谓。

在学校,何广平不会主动提起乐队的事,他甚至从来没有背着吉他在校园里出现过。遇上有演出的时候,他不会把吉他带到教室去,而宁愿多走一趟回家拿。“毕竟不是本职工作。也怕有不良影响,让人觉得我不务正业。”最近一次中大毕业快闪,他应团委老师之邀去伴奏了一段,这是他这么多年在学校第一次公开表演。

有时候何广平会思考下人生,小学讨论数学问题的时候,他就幻想着以后有个搞研究的工作挺好,在一个大的研究团队里,大头目说什么,他就开始溶液烧瓶一阵捣鼓。喜欢音乐了,就觉得,白天研究,晚上能唱歌,甚至不用抛头露面,戴个面具到酒吧弹自己喜欢的歌,有这样的双重身份就很满意了。

但是现在,工作上他不用做别人的下手,研究题目自己觉得可以独当一面了。音乐,起码不需要戴面具,唱的更是自己的歌。“两方面都超出了我的预期,在四十多岁的时候,我已经实现了我的人生理想。我活得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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