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腾格里沙漠

2015-09-10 07:22潘睿
方圆 2015年24期
关键词:腾格里沙漠陈杰牧民

潘睿

12月4日“国家宪法日”当天,中央电视台举办的“年度法治人物”评选结果公布,《新京报》首席记者陈杰和中国生物多样性保护与绿色发展基金会(以下简称“绿发会”)共同作为“腾格里沙漠守护者”获奖。更令陈杰欣慰的是,在多位环保志愿者和媒体同行的努力下,破坏沙漠的罪恶之手终于停了下来。

“从环保组织、科考专家奔走、呼吁停止工业对沙漠的污染,到得到社会关注,已经整整5年。”陈杰表示,为保护沙漠生态环境而付出的人非常多。

然而,即使到现在,腾格里沙漠污染事件也并没有完全解决。在陈杰《沙漠之殇》报道之后,绿发会决定对腾格里沙漠污染事件中的责任企业提起环境公益诉讼。“所以,我们和陈杰在今年两会之后,又去了那里两次取证,打算用法律手段更彻底地保护环境。”绿发会公益诉讼工作组组长王文勇表示,即使提出诉讼过程有曲折,但依然不会放弃。

如今,在经过宁夏中卫市中级法院和宁夏高级法院两次作出不予立案的裁定以后,绿发会向最高人民法院申诉,最高人民法院于12月2日正式受理了该案的申诉。

是时候该去拍了

腾格里沙漠污染事件,最开始是媒体“捅”出来的。

2014年8月的一天,环保志愿者汪永晨告诉陈杰,内蒙古腾格里沙漠有企业在破坏当地环境。汪永晨回忆,有一次,他跟随一群环保志愿者在腾格里沙漠考察,当地一位老牧民湿润着眼睛,用生涩的汉语对他们说:“为什么有人花钱保护环境?为什么又有人为了钱破坏环境?我不爱钱,我爱我的草原,我爱我的家。”老牧民的话让他们很难受,现代化的工业建设破坏了牧民们的生存家园。

汪永晨是环保公益组织“绿家园志愿者”的召集人,2010年8月,他们开展了“黄河十年行”公益活动,以黄河生态考察为主要内容,计划用持续10年的时间,记录黄河流域的自然生态和文化现状及变迁活动。2011年,他们就关注到腾格里沙漠有重大污染情况。此后,他们走遍了内蒙古阿拉善、宁夏中卫,还有甘肃武威等地,这些区域都连着腾格里沙漠,近些年,大量的企业在沙漠上建成,往沙漠里排污,严重地破坏了腾格里沙漠的生态环境。

还有一位环保志愿者也跟陈杰说过,2014年3月,在中央电视台曝光了腾格里地下水遭污染之后,他曾来到腾格里沙漠。当地环保部门的工作人员带他走了一圈,去了工业园区的6家企业。“污染物都被掩埋起来了,一看就是突击搞的。另外,还有企业在继续生产,他们给出的解释是,厂里长期存放易燃易爆品,不生产的话有隐患。”

陈杰从这名环保志愿者那里了解到,腾格里沙漠一直以来都是以小灌木为主的荒漠草原,很漂亮,沙漠里还有景区,但自从2007年工业开发之后,环境就不如从前了。

近年来,类似的事情陈杰听说过、见到过的不在少数,每次都刺痛着他。“此前有一次,我跟随77岁的植物学家和草原生态学家刘书润老先生考察内蒙古生态。老人看到被矿场弄得满目疮痍的草原,哭得身体蜷缩成一团。”陈杰说。

陈杰也看到过一些媒体关于腾格里沙漠污染的报道,比如《时代周报》就曾在2012年的时候报道过腾格里沙漠污染的事件,但是那则报道并没有引起社会的重视。

这一次,汪永晨建议陈杰:“腾格里沙漠遭工业污染的事情,你应该关注下。我们不指望每次报道都起效果,但没有声音会更糟糕。”

听到了汪永晨的话,陈杰觉得是时候去看看了,他希望能够通过自己让这件事情得到关注。于是,2014年8月底,陈杰和汪永晨一行人踏上了去宁夏的火车。

“这个,你懂的”

按照陈杰的采访习惯,在去采访之前,一般都会跟被采访对象联系好,这次也不例外。陈杰提前联系了多个曾举报污染的牧民,希望他们能做这次暗访的向导。但牧民都纷纷表示不能带他去,因为一些牧民过去曾带媒体到过排污点,后来就屡屡被地方政府骚扰。有的牧民甚至不敢在电话里和陈杰多说。

聯系牧民无果,陈杰只得自己进入沙漠腹地探访。8月29日上午,陈杰一行人坐车从相邻的宁夏中卫市出发,前往内蒙古阿拉善盟左旗腾格里额里斯镇。

就在汽车走到迎水桥至彦地塔拉的地段,即将驶出中卫进入阿拉善时,陈杰闻到一股恶臭。在公路两旁沙漠里安装太阳能板的施工人员也都戴着口罩。这些工人告诉他,臭味都是化工厂向沙漠里排废水造成的,不戴口罩会被熏得头晕。工人们建议陈杰到离路边不远的一个沙丘顶上看看。

陈杰走到沙丘顶上,沙丘下面就是数片沙子围起的乌黑水面,面积超过一座正规的足球场。最近的污水水面离公路不到50米。施工人员告诉他,“往里走,还有更多,沙漠被糟蹋得越来越不像样子了”。

当进入腾格里额里斯镇时,陈杰觉得臭味好像更重了。他走进一个路边商店,询问店主是哪儿来的味道,店主指了指远处的化工园区说:“从那些工厂来的。”店主告诉他,白天还好,晚上味道更重,因为有些工厂在夜里偷偷生产。

随后,陈杰又问一名出租车司机,是否知道腾格里沙漠的排污点。他说,这里人人都知道,但都不敢带你去,司机苦笑一下说,“这个,你懂的”。

黑浓的液体散发着恶臭

虽然没人敢带陈杰去寻找排污点,但根据他之前了解的情况,顺着公路从小镇向北5公里后,再从公路向东,垂直伸向沙漠深处约3公里距离,就能找到。由于怕去的人太多引起注意,陈杰决定晚上一个人进入沙漠拍摄。

陈杰找到一名当地人,给他指路。那人让陈杰顺着路走,走到一条碎石路上,尽头有一排铁栏杆,从那里就可以进入排污池。那名当地人还提醒陈杰,“为防范本地人、外来不明身份的人接近排污点,化工园区安排有多辆摩托车组成的巡逻队”。

陈杰买了一顶当地牧民惯戴的遮阳帽和喜穿的沙色外套,打扮成当地牧民。他还买了个土黄色布袋,把相机放到里面,盖上衬衣和干粮。“我也计划好,一旦被人发现盘问,我就说自己是找丢失的羊来着。”

到了晚上6点,陈杰搭了辆车,在当地人指示的入口处下了车。为避免和工作人员或巡逻人员相遇,他放弃从公路直接过去,而是选择从沙漠里迂回走近排污点。

那个时候,天渐渐暗下来,“我必须和时间赛跑。晚上一个人待在沙漠里是很危险的。”陈杰回忆,可是在沙漠里行走,速度很难快起来,“脚下的细沙很滑,每踩一步下去再迈出来,都比往常在硬路面上耗费更多气力,翻越沙丘更是艰难”。

走了近一个小时,陈杰登上一个沙丘,眼前一片开阔,下面是一个数倍足球场大小的盆地,中间有数个乌黑的池子,周边是绵延的沙丘。“每个都有足球场那么大,围着简易的围栏,黑浓的液体在里面散发着恶臭,残败的场景就像世界末日一般。我戴上了3M‘N95’型号的口罩,外加一个碳层口罩,两副口罩戴上去才能稍微减少一些恶臭的气味”。

陈杰说,这些乌黑的池子,是利用自然风干的原理来处理化学残留物的化学废料池。两个为一组,一个水池里装满液态的黑水,另一个则是干枯的黑色粉泥。推土机将干枯的废料挖出来再掩埋在沙海深处,一旦沙暴掠过之处,这些污染物便随风飘散。

陈杰仔细观察了一圈,确认排污池附近没有人和狗,也没有监控摄像头,他取出相机,拍摄下图片和视频。“两个蓄满墨汁般颜色的池子里,反射着白光,上面散发着雾气,即使戴着口罩都臭得几乎难以靠近”。

陈杰翻过沙丘到另一边谷底,又看到暴露在谷底的管道。顺着管道方向继续翻过一个又一个沙丘,更多裸露在沙丘谷底的白色、黑色管道暴露在陈杰面前。很多谷底的沙都呈暗黑色,用脚踢开表面的沙,里面全是黑色泥浆似的凝固物,散发着一股臭味。顺着管道方向,远处是灯火明亮的化工园区。

仍有牧民在死守

陈杰在腾格里沙漠腹地进行了4天的调查拍摄,由于都是趁傍晚无人的时候迂回走进沙漠,他并没有遇到太大的阻碍。他们还去拜访了汪永晨等人曾经接触过的一些当地牧民,这让陈杰深深地感受到了环境污染给当地牧民带来的危害。

汪永晨告诉《方圆》记者,他们亲眼看到,在离排污池不到两公里的地方,就有牧民的饮水井。用一根绳子拴着桶放到井里,盛到水后再拎起来看,绳子湿的长度还不足一个人的身高,也就是说,水面离地面不到1.5米深。地面如果污染严重,这里的地下水是很容易被污染的。

附近的牧民还告诉汪永晨等人,化工企业对他们生活影响非常大。沙漠里有很多白茫茫的芒硝,它们是湖水干涸后形成的盐华及皮壳,是一种工业矿物原料。在过去,牧民挖芒硝卖给这里的一家芒硝厂,也是沙漠生活的一部分收入。可是随着化工污水流入沙漠,芒硝也被污染得不能再用了,芒硝的收入自然无从谈起了。

牧民反映,化工厂还在牧民居住地附近挖了41个水井供他们生产用。“41个都是深水井,这样用沙漠里的水,有多少够他們用?原来沙漠里的绿洲都因此被抽干了。”牧民都表示很担忧,地下水要是被这样采下去,那沙漠就真的成了死亡之地了。

在走访过程中,有个叫库布岱的老牧民让汪永晨印象深刻。当初就是她用生涩的汉语对汪永晨说“我爱我的沙漠,我爱我的家”的。库布岱是唯一还坚守在化工园区所占地的牧民了,她始终不肯搬走。库布岱家的房子很小,偌大的沙漠中就她一家。库布岱有4个孩子,都在外面打工,只有过节才轮流回来看看老人。平时库布岱和老伴生活在这里,她的老伴曾经是这里的小学校长,现在也退休了。

“化工企业让库布岱搬出去,她不肯搬,这样一来,本该有的好多搬迁的待遇都享受不到了,例如政府给每户牧民家的太阳能等等。库布岱说:我可以自己买,我就是舍不得离开我们这块地方。我的家旁边就是草原上的天鹅湖,我要守护在这里。”汪永晨回忆。

回访,现实依旧惊人

2014年9月3日,陈杰一行结束采访回京,9月6日,《新京报》就刊发了署名为陈杰的那篇受到广泛关注的《沙漠之殇》报道。

报道受到了社会的广泛关注,连中央领导也对此做出了重要批示。之后,内蒙古、宁夏两地开始紧急处理沙漠污染,存在排污问题的数个晾晒池随后被当地政府紧急关闭、填平;涉事的多家工业园区工厂被勒令关停;涉事的环保部门负责人被撤职查办。

对于报道引发的关注和后续事件的处理,陈杰还是非常满意的。至少,在此之前的4年中,多家NGO、多位环保人士以及各大媒体,多次暗访并曝光腾格里沙漠排污问题,都没有成果,如今终于得到了解决。

然而,在内蒙古、宁夏整顿腾格里沙漠污染5个月以后,财新网一篇名为《腾格里沙漠腹地再现重度污染》的视频报道告诉大家,虽然事件得到了解决,但并没有完全解决。

因此,2015年3月初,陈杰又一次来到腾格里沙漠。和他一同前往的,还有绿发会的工作人员。其实,《沙漠之殇》报道之后,绿发会就立刻关注了这个事件,他们甚至把这篇报道贴到了办公室的墙上。

“这一次和陈杰去沙漠,就是想要了解腾格里沙漠污染事件现在到底是怎样一个状态。”受绿发会邀请参与污染调查的德和衡律师事务所副主任王海军说,他们调查发现,在当地政府对相关责任人问责之后,腾格里沙漠污染地点的修复却不是那么理想。有的进展缓慢、有的整改停滞。

“沙漠中还有很多排污点并没有修复的痕迹。有的排污池表面上被填平了,但黄沙下面仍是黑黑的污泥,走近了依然能够闻到刺鼻的气味,污染的问题根本没有解决。排污地点离腾格里景区大概只有15公里,很难想象污染的影响扩大了会怎样。”王海军表示。

最后的武器——法律

看到这样的景象,绿发会决定用法律手段来维护保护环境,提起环境公益诉讼是一个途径,只靠媒体报道不能完全解决问题。

王海军告诉《方圆》记者,这次调查之后,他们又去了腾格里沙漠两次,主要跟踪调查中卫市工业园。王海军表示,通过调查的情况看,一些制造污染的企业觊觎政府公共资金来对污染场地进行修复,“这违背了‘谁污染谁治理’的原则,我们希望通过法律手段能够强制污染企业承担修复责任”。

8月13日,绿发会向宁夏中卫中院递交起诉书,对污染腾格里沙漠的8家企业提起环境公益诉讼。诉讼请求包括:法院依法判令被告承担停止侵权、消除危险、恢复原状、赔偿损失、赔礼道歉等民事责任。这是自2014年腾格里沙漠污染事件曝光以来,出现的首起民间组织提起的环境公益诉讼。

然而,事情发展并不如绿发会想象的那样顺利,8月30日,他們拿到了法院“不予受理”的裁定书。

该裁定书明确表示,依据新环保法第58条规定,提起环境公益诉讼的社会组织必须满足以下两个条件:一是依法在设区的市级以上人民政府民政部门登记;二是专门从事环境保护公益活动连续五年以上且无违法记录。《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理环境民事公益诉讼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第4条规定,“社会组织章程确定的宗旨和主要业务范围是维护社会公共利益,且从事环境保护公益活动的”,可以认定为“专门从事环境保护公益活动”。

中卫中院据此裁定,绿发会的宗旨与业务范围虽然是维护社会公共利益,但其章程中并未确定该基金会同时具备前述司法解释第4条规定的“从事环境保护公益活动”,且该基金会的登记证书确定的业务范围也没有从事环境保护的业务。因此认定绿发会“主体资格不适格”,不予受理。

绿发会当然不服,又分别向宁夏高院和中卫中院递交了上诉状。

上诉中,绿发会强调,生物多样性保护属于环境保护的一部分。从绿发会实际从事环境保护公益活动来看,也印证了其章程所确定的“环境保护公益活动”的宗旨和业务范围。绿发会认为,法院应依法受理本案。

然而,宁夏高院同样以“主体资格不适格”为由对该案不予受理。“宁夏高院的裁定书更简单,中卫中院至少还列出了所谓‘主体资格不适格’的分析,宁夏高院都没有分析,就直接给出不予受理的结论”。

对此,王海军认为,也许是因为一些司法人员确实不懂环境保护以及环境保护的范围。当然,可能还存在其他原因导致法院不愿受理此案。“不过,我们已经向最高人民法院提出申诉,中国审判流程信息公开网显示,申诉已经获得最高法环境资源审判庭立案审查,而我们也收到了有关通知,已经确定立案受理这个申诉。”王海军介绍。

绿发会公益诉讼组组长王文勇告诉记者,在向宁夏高级法院上诉的过程中,宁夏中卫市政府曾邀请绿发会去考察,被诉的8家企业确实是在整改。“绿发会提出的诉求有好几项,其中有些内容已经实现了,比如停止排污,但是还有的诉讼请求没有实现,比如修复治理。然而,据说是正在实施修复方案的那一家企业,绿发会3次到现场看,都没有施工修复,不用法律手段强制他们修复还能怎么样呢?”王文勇说。

王文勇还表示,环境公益诉讼目前遇到的障碍和问题比想象的要多。2015年,绿发会总共提起了22起公益诉讼,在这22起环境公益诉讼案件中,有6起得到法院立案,但是因为腾格里沙漠污染事件提起的8起公益诉讼都以原告主体不适格为由驳回了。“环保组织参与环境公益诉讼的热情亟待持续激发,立案门槛的问题如果不解决,通过环境公益诉讼来推进环境保护,对环境污染行为形成威慑就无从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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