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卡夫卡这里我们看得十分清楚,他恐惧的并非是一个自然的世界,而是一个人造的世界。对他来说,所有的人共同设置了一个叫“世界”坚硬的庞然大物,作为个体的人,生来就是孤独的、脆弱的、无力的,像一个岌岌可危的蛋
年过三十,不再是围墙内心无挂碍的学生,一个人所可能面对的生活正逐渐以不同的方式完整地向我扑来,凶猛如野兽。我突然要面临工作、家庭、亲人、朋友、领导、权威、体制、社会关系、欲望、伸张、绝望、犹豫、决定、决绝,等等。其琐碎复杂和利害关系让我越发体会了一个人的无奈、惶恐和急欲隐遁的冲动。
我意识到先前对卡夫卡的理解是多么单薄和清浅,那不过是一个生活在生活之外的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照本宣科的理解,局限于文学之内,是一种更接近于空对空的思维层面的游戏,缺少了与寄身其中活生生的世界之间的张力,更少了一份与生活迎面时粗砺地磨擦和撕扯的切肤之痛。二十岁时我更多地看见卡夫卡和他的人物,孤寂、惶恐、胆战心惊;三十岁之后我不仅看见伟大的作者和他的人物,更看见了他们面前咫尺之遥的黑魆魆的世界,庞大、高耸,连绵不绝,这个世界只需要沉默就可以让你喘不过来气,它黑暗、冷漠地压迫你,直到你承认了自己之小,直到你退守到消瘦的躯壳里,退守到在内心掘出的地洞里。
也许卡夫卡处之极端,一个人不必要如此惊慌失措地溃败,一个人有足够的理由强悍起来,像擎天巨柱一样与世界分庭抗礼。我相信,这世上不乏可以乾坤倒转的巨人,但我现在,更愿意在沉默和悲伤的时候把自己想象成卡夫卡和他笔下的人物,毕竟沉默和悲伤的时候更多,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我们其败连连。如果你面临挤压,如果你常常对生活束手无策,如果你面临的所有事物都超乎寻常得难以完成,如果你伸出两只手却感到力气空空荡荡,你就可以真正地理解卡夫卡了。这感觉多半发生在你独自面对世界之后,比如我,三十岁之后开始体会到断断续续的无力和虚弱。
而这样的文学大概也只会发生在二十世纪及其以后,在一个卢梭痛恨的“文明世界”里,人可能会极其强大,人更可能极端脆弱。
对卡夫卡来说,所有的道路都可能是一条绊脚的绳索,一不小心就会被放倒。在二十世纪之前,人和世界基本上还能以各自最自然的身份和谐相处。世界守着它本真状态,更接近大自然本身。它有无数的谜,人也在尽力破解,而人与世界之间有的只是从容、缓慢、优雅的互动。但到了二十世纪,科学和文明让人类的行动有了加速器,开发和改变世界的速度堪称穷凶极恶。一个自然的世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越来越人为、人造化的世界,人类的意志正在最大限度地投射进世界的镜像中,世界成了无数个人的庞杂巨大的复合体。这其中似乎产生了一个吊诡的事实:当人类能够充分地操控世界时,作为个体的人,反倒越发无力掌控自身的命运。
由此,是否可以绕口令似的得出如下结论:人类越强大,人就越渺小;因为更大的、全人类的意志的集合体已经有能力主宰、扭曲和异化作为个体的意志。日本的村上春树在以色列领取耶路撒冷文学奖时,在答谢辞中狡猾地表明了他在巴以问题中的立场,他说:“在一堵坚硬的高墙和一只撞向它的蛋之间,我会永远站在蛋这一边。”他说这堵墙叫“体制”,作为个体的每一个人是那只“蛋”。好了,我们完全可以继续理解,世界正是那“高墙”,而这“墙”毫无疑问是由无数的“蛋”打造出来的。也就是说,其实是无数个蛋堆积成了高墙。蛋成了墙,作为个体的蛋依然只能是蛋,如果它撞过去,结果可想而知。
那么,在这个意义上,我以为卡夫卡在小说中反复描绘的,正是一个蛋面对一座高墙时的图景。它是一个隐喻,更是每个人最真实的境遇——卡夫卡的,我的,我们的,所有面对黑暗高耸的世界不知所措的那些人的。在我们的卡夫卡式的时代里,每个人的生活都在从一个蛋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