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
在中国民间,最深广的文化莫过于“年文化”了。
西方人的年节,大致是由圣诞到新年,前后一周。但中国的旧历年(现称春节)则是从吃一口那又黏又稠又香又热的腊八粥时,就已听到了年的脚步声。这年的行程真是太长,直到转年正月十五闹元宵,才在狂热中画上句号。
中国人过年,与农业关系较大。农家的事,以大自然四季为一轮。年在农闲时,便有大把的日子可以折腾;而年又在四季之始,生活的希望之火熊熊燃起。所以,对于中国人来说,过年是非要强化不可的了。这样,一切好吃、好穿、好玩以及好的想法,都要放在过年上。平日竭力勤俭,岁时极尽所能,缘故是让生活靠向理想的水平。
中国人崇拜生活本身,在人们给天地三界诸神众佛叩头烧香时,并非信仰,亦非尊崇,而是企望神佛降福人间,能过上美好富裕的生活。这无非是借助神佛的威力实现向往,至高无上的仍是生活本身。
对于崇拜生活的民族来说,理想是一种实在的生活愿望。在过年的日子里,生活被理想化了,理想也被生活化了,两者混合在一起,便有了年的意味。于是,无论衣着住行,言语行为,无不洋溢着年的精神。鞭炮、春联、福字、年画、年糕、灯谜、花会、祭祖、拜年、压岁钱等年的专有物事,都深深浸染了年的理想。而吉祥、平安、发财、加官、进禄、长寿等年时吉语,也由此而生。
年是自然的,年文化是人为的。比如,年前一切筹备的目标都是家庭,人也往家里奔,年夜大团圆的合家饭是年的高潮;过了年,拜年从家庭内部开始,到亲戚、再到朋友,逐步走向社会;到了正月十五闹元宵,就纯属社会活动了。
年文化极为严格,它依照自己特定的内涵,从生活中寻找合适的载体。拿物品来说,苹果代表平安,自然就成为年节走红的礼品;梨子有离别意味,在岁时便被冷落一旁;年糕用来表示高高兴兴,几乎成了年的专利品;而鞋子与邪字谐音,便在人们口中尽量避免提及。年,就这样把它可以利用的一切推到生活的表面,同时又把自己深在的含意凸现出来。
浓浓的年文化酿出深深的年意、年味,中国人过年追求这种年意与年味,当然也就去加强年文化了。值得一提的是,中国人对生活的态度十分有趣,比如闹水的龙和吃人的虎都很凶恶,但在中国民间,龙的形象并不可怕,反而要去耍龙灯,喜庆热闹;老虎的形象也不残暴,反被描绘得憨态可爱,虎鞋虎帽也就跑到孩子身上。通过这种方式,生活变得可亲可爱。
这一切都源于中国人对生活的崇拜,一代代中国人对年文化不断加强,统一认同,终于成为中国人一股巨大的亲合力和凝聚力之所在。于此,再没有其他任何一种文化能与年文化相比。
然而,年文化如今却受到猛烈的冲击,其原因是多方面的,例如西方文化的冲击。现在中国人的家庭中,年轻人渐渐成为一家之主,他们对外来文化更有兴趣。另外,人们的社会活动和经济行为多了,不愿再遵循传统的繁缛习俗。有一种说法是,过年只剩下吃合家饭、看春晚和拜年三项内容,而拜年还在改变为“电话拜年”,如果春晚再不带劲,真成了“大周末”了。
没有年意了!没有年味了!恐怕是当代中国人一种很深的失落,一种文化的失落。可是,当我们在年前忙着置办年货时,或者年底时,在各地车站看着成千上万的人拥挤着要抢在大年三十回到家中——我们会感到年的情结依然如故,于是我们明白,真正缺少的是年的新的方式和载体。
是我们自己把年淡化了。
如今,春节已是一半过年,一半文化。但由于长久以来,我们一直把年文化当做一种“旧俗”,如今依旧不能从文化上认识年的精神价值,所以在年日渐淡薄之时,我们并无忧虑。难道只有等社会文明到了相当程度,才会出现年的复兴?
复兴不是复旧,而是从文化上进行选择与弘扬。现在要紧的是,怎样做才能避免把传统扔得太快。太快,会出现文化上的失落与空白,还会接踵出现外来文化的“倒灌”和民族心理的失衡。
因此,建设年文化,是一项太大又不容忽视的文化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