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危
这是一个让人感慨万分的悲情故事。期盼的不仅是您的眼泪,应当还有您对国与家以及国防发展历程和万千军人的诸多思考和回顾。 ——题记
1976年3月。东海泗礁岛。
这天一大早,老兵去舟嵊要塞区机关出差,从李柱山码头登上了上海开往定海、路过嵊泗的浙江801轮。小客轮经过一夜航行,船舱里空气已污浊不堪,让人无法忍受。放好行李,老兵便赶紧爬上了甲板。
小岛黛青,大海蔚蓝。一群群海鸥在船尾追随翻卷的浪花翩翩起舞……这天难得的风平浪静,客轮穿越在辽阔的海面,犹如荡桨在美丽的西湖。
“解放军叔叔,到定海还有多远啊?”正在老兵凭栏远眺思绪飞翔时,有个怯生生的童声打断了他的遐想。回过神来,一个又瘦又黑的小男孩不知何时就在老兵旁边。听声音是苏北人。
“这里到定海有多远说不清哩,只晓得船是下午两三点钟到码头。”对这个模糊的回答,小男孩还是满意地点头示谢。
看着小男孩一脸忧郁,再看他似乎一人独行,老兵忍不住叫一声:“小朋友,你就一个人啊,去定海做啥呢?”
小男孩转过身,愣愣地站在那里,半晌才蹦出两个字:“上坟!”话音刚落,两只乌亮的眼睛里已泪水盈盈。
“上坟?给谁上坟?”
“我哥,他也是解放军。可惜,死了。”
一问一答中,小男孩似乎听到老兵的乡音,不再怯懦:“看到你穿的绿军装和鲜红的领章帽徽,就像见到了我哥。昨晚梦到了我哥,哥说,问路要问解放军,不然迷路了就找不到他了。他在岛上好想家……”
盘腿坐在甲板上,小男孩叙述着他和他哥的许多往事和辛酸:
小男孩17岁,从苏北盐城乡下来。因为瘦,看上去顶多十三四岁。哥大他6岁,1953年生,属蛇。小男孩3岁那年,一场大饥荒先是夺去了他们曾经当过新四军的父亲的生命,后来母亲又不幸去世。姑妈见两个侄儿孤苦无依,就把他俩接回家。姑妈家同样吃了上顿没下顿,懂事的哥瞒着姑妈拖着3岁的弟外出逃荒。从此,兄弟俩相依为命,9岁的哥既当爹又当娘。寒冬,蜷缩农家的草垛里,哥把弟的双脚搂在怀里为他取暖;夏夜,哥为弟驱赶蚊虫直到天明。有天晚上,一户好心的人家给了兄弟俩一人一块大麦饼。那是大麦连皮磨面又掺了好多糠做的,尽管吃起来喉咙刮得生疼,可一天没吃饭的小男孩还是狼吞虎咽。哥眼睁睁地瞅着弟,泪流满面,手上的饼咬了一口便不忍心再吃。第二天,又是一整天没吃饭了,饥寒交迫的兄弟俩眼冒金星。哥从怀里摸索半天有气无力地掏出了那块缺了一角的饼,谁知道饼在哥的怀里发酵了,尽管馊味扑鼻,饿极了的小男孩还是眼前一亮。哥把饼塞给弟,弟接过来又推回去,他要哥先咬一口,哥说不饿又挡回来。又是一阵狼吞虎咽,“哥你吃!”当小男孩下意识地把“饼”让给哥时,手上已是空空如也。刹时间,小男孩抱着哥大哭,凄惨的哭声中,浸淫着弟对哥的感激和忏悔。兄弟俩相拥而泣,晚上,兄弟俩搂在一起,躺在一个破旧的牛棚里。哥说,等日子好了,哥要买好多好多好吃的给弟吃。弟说,等长大了,要给哥做又大又圆的大麦饼!
漂泊数年后,长大了许多的兄弟俩折回家乡。此时,那场大饥荒已使姑妈变成孤身一人。姑妈见到他们的那一刻,悲喜交加,一把搂过两个骨肉放声大哭:“苦命的乖乖啊,以后再苦再累,也不许你们走了!”
可是,哥20岁那年冬天,又要离家远行,他要去寻找父亲从军的道路。这一次,姑妈没哭,反而满面笑容,帮侄儿整好军装。这天一大早,姑妈问哥吃点啥,小男孩抢先回答:做两块大麦饼。说着就直奔灶间,他要为哥做又大又圆的大麦饼。最后,还是姑妈亲手做了一锅又脆又香的大麦饼,看着兄弟俩吃得津津有味,叮嘱哥:“到了部队不想家,不要挂念弟。”临走前,小男孩卷了两块饼塞到哥的挎包里:“你喜欢这个,路上吃!”哥说:“你在家听话,过两年哥就回家,我们一起种大麦,一起做大饼。”
从此,兄弟天各一方。哥来信,弟晓得哥到了舟山群岛。不久,听姑妈说哥立功了,入党了。几天前,哥在信上说参加提干体检合格了,很快可以拿工资补贴家里了。对此,姑妈和小男孩欢天喜地。就在弟掐着手指盘算还有几个月可以相聚时,哥出事了。
那天黄昏,公社来了干部,神色凝重地找姑妈说事。没等干部说完,姑妈昏死过去,醒来后,姑妈把小男孩紧紧抱在怀里:“你哥在岛上想你了,我们明天就去部队。”当晚,姑妈敞着门,喃喃地对小男孩说:“不能关门,不能熄灯啊,你哥晚上要到家了……”
第二天,天没亮,姑妈就扯着小男孩到了县人武部,两个解放军带他们一路车一路船赶到一个小岛上。见到哥的那一刻,姑妈大叫一声乖乖,便轰然倒地。小男孩扑到哥的身上唤哥醒一醒。结果,姑妈醒了,哥却始终一动不动。小男孩怎敢相信,两年前还答应他很快回家的哥,咋就死了呢!
部队领导告诉他们,几天前,哥在掘进坑道的国防施工中遭遇塌方,本来他是可以逃生的,可为了抢救战友,不幸被巨石砸中。部队说,也就在这一天早上,哥的提干命令下来了,本来当天晚上就可以宣布的。部队问有什么要求,姑妈摇头。又问家里有啥困难,姑妈还是摇头。半晌姑妈缓过神来说,在他的墓碑上留几个字吧,新四军的儿子,好不好?哥下葬那天,小男孩哭得昏天黑地,他抱住抬棺木的战士,不让把哥放进坑里:“求你们,不能埋啊,他会醒来的!他说过两年就回家的!”哭声撕心裂肺,在场的人泪如雨下。
离开部队前,姑妈和小男孩再次到哥的墓前告别。他们把哥的墓碑抚摸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走到路边,姑妈突然转过身去,朝着哥墓碑的方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嘶力竭地吼一声“乖乖哎,回家吧!”此后,姑妈失语、流泪不止。
返乡路上,小男孩牵着姑妈的衣角一路在问:哥要是醒了咋好呢,他一个人爬得出来么?伤心的姑妈依旧失语,依旧默默流泪。
回乡不久,县里送来了烈士证书和慰问金,姑妈再次痛哭。渐渐地,姑妈变得更加沉默,经常自言自语:我不要烈士不要钱,我要我的乖乖。后来,姑妈一病不起。临终前,姑妈把小男孩叫到床前:“记住,不关门,不熄灯,你哥要回家。哥在孤岛,想家。清明去看他,代我烧钱磕头。”
听小男孩叙述催人泪下的往事,不知不觉,轮船已经望见定海。小男孩从包袱里拿出两块饼说,叔你吃一块吧。接过,馊味扑鼻。老兵说,这饼不能吃了,你吃我的面包。小男孩很固执:饼是自己做的,路上走了好多天,捂馊了。不过这酸酸的味道我哥喜欢。说着,小男孩从怀里掏出一个包包,里面还有两块大麦饼,更馊!小男孩说,这是他为哥准备的,哥好长时间没吃这饼了。说完,又亲切地叫老兵一声“叔”。
别叫叔,我比你哥小,你叫我哥吧。小男孩唤一声“哥”,哭了,哭得像个找不到亲人的孩子。
上了码头,老兵帮小男孩找到接他的人,挥挥手各自赶路。之后,老兵反复在想,一个17岁的农村伢儿,为了寻找阴阳相隔的哥,千里迢迢独自一人上孤岛,如何历尽艰辛一路走来;到了哥的坟前,又是如何伤心流泪呼天抢地……
几十年来,为哥上坟的小男孩,他哥那冷冰冰的墓碑,还有那馊味扑鼻的大麦饼……总在老兵的记忆中挥之不去。
后来,老兵经常自责自己当时太粗心。那会儿,老兵只顾与小男孩一起悲伤一起流泪,他的姓名、家庭地址以及他哥是那个部队都没有来得及细问。后来,老兵调到要塞区宣传处工作,曾多次寻找海上邂逅的那个小男孩,但始终没有进展。因为,当时舟山群岛陆海空部队太多,很多单位都在进行大规模国防施工,每年都有不少官兵牺牲。要找,实在太难。
(责任编辑 李赞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