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丰
1955年6月24日,蒋介石免去了孙立人国民党军队“陆军总司令”职务,将其改任“总统府参军长”,随之又将孙秘密拘捕。8月20日,蒋以“纵容”部属武装叛乱,“窝藏共谍”“密谋犯上”罪名,革除了孙的“总统府参军长”职务。随后下令将孙立人软禁。
据台湾报纸称,孙被革职的主因是,孙兼任“台湾防卫总司令”及“陆军总司令”,兵权仅次于陈诚,成为蒋经国控制军权的一大障碍;加之孙被视为“亲美派将领”,蒋担心他拥兵自重,在美国指使下另有图谋,因而急欲去之。孙被拘禁后,其部属亲信一一被调离军职或遒查办。
【两蒋的“旧恨”与“新仇”】
蒋介石当道时期,遭其幽囚失去人身自由者,不胜计数。姑不论大陆时期对民主派人士及共党人士之监禁,仅论及台湾时期最有名望地位的民国闻人,当首推张学良与孙立人二人。
若论张、孙二氏与蒋介石之交情,当然张汉卿的分量比孙立人重要太多。张汉卿和蒋介石夫人宋美龄的友谊,更是堪称莫逆。每逢圣诞节前夕,负责“监管”张汉卿的军统特务刘乙光,总会辗转从台北士林官邸或美国宋美龄寓所,收到大包小包的年节礼品,典雅细致的外包装纸上,宋美龄还亲自用正楷工整地写着“张汉卿先生亲启”字样。从购自纽约名店的美味巧克力糖,到美国原装当年还被视为珍品的晶体管收音机,可以根据坐姿或半躺姿调整灯柱角度的阅读立灯,以及各种大陆家乡味年节食品与各式日用品,应有尽有。幽禁岁月,张汉卿阮囊羞涩,没有余钱买什么贵重礼物回赠,如果夫人未旅居美国,而是在台北过节,他便会吩咐赵四小姐抓两只养了大半年的肥母鸡,请刘乙光派吉普车专程送到士林官邸,算是礼尚往来。
但孙立人就没这种福分了,如果比较两人的幽囚岁月,张学良和赵四小姐的幽囚岁月,还可以透过宋美龄的鱼雁往返,得窥一丝丝“天光”。“代总统”李宗仁曾密电陈诚,命令释放张学良,陈诚不但没有应命,反而去电溪口告密。蒋介石复电陈诚,意为不必理会李宗仁,就说你不知道张汉卿关在哪儿了。在国民党退台的十年前后,表面观之,张学良似乎是笼中鸟,只有金玉美食,却无法踏出牢笼半步。事实上,张学良想去哪儿散心,除了台湾“二二八”动乱的那段日子外,是可以透过军统监管人向“上头”报准的,只要是他想到任何地方旅游,保密局没有不准的道理。所以,张汉卿不论是物质生活或精神生活,不敢说心宽体胖,但基本上都还过得去。
孙立人的境遇则大不如张汉卿。这其中的差别,是否在于后者是“兵谏”“挟持领袖”,而前者是想配合美国人的政变戏码,“取而代之”?
孙立人将军故世后,他的次子孙天平先生接受台湾中央研究院学者作口述历史访谈时,透露了孙将军晚年的心境与生活样貌:
所有进出我们家的人,包括邮差在内,都会先在警卫室经过他们的盘问。而我们家来电话时,也都会有安全局的人员拿起分机来监听。当然他们不会说话。如果家里没人时,来电话,他们也会替我们接听,并且会问:你是什么人?有什么事?不过口气大概比较凶悍,因为好几个同学告诉我:你爸爸好凶喔。而且小朋友都喜欢到同学家里玩,但是当他们到我家,每个都被查户口一样问:你是谁?住哪里?你爸爸是谁?这样问东问西的,所以后来都没有什么人敢过来,因此我们小时候没什么朋友来家里玩,是比较寂寞的。
从儿女的口述回忆,最能体现身为父亲的孙立人将军的真面貌。同时,这段回忆充分彰显了身为孙立人子女,在童年时期感受到被监管的阴影。孙立人不但精神上失去了自由,连起码的军人待遇也被剥夺了,最后甚至必须被迫向蒋介石求助,才解除了燃眉之急。孙天平回忆:
同学知道我父亲是将军以后,都认为我们家一定很有钱,都说人家将军的小孩,大学毕业就会买不得了的好车什么的。但他们不知道,我们家真的很穷。父亲被软禁以后,几年都没拿到薪水,眷补也没有,连一般军公教子弟的学费减免也都没有。初期靠我妈把一些首饰卖掉,来支持家里的开销。后来真的不行了,大妈才请父亲以前的秘书萧一苇,替我们写信给蒋总统,表示我们家已经难以度日。他才从“总统”特支费当中,每个月拨给我们生活费,意思是虽然软禁我父亲,但没有要饿死我们。
我父亲到蒋经国的时代才准许办退伍,因为“总统”没有同意,将官是不能退伍的,所以我父亲连出去工作也不行。早期为了养家活口,我父亲试过养鸡,养金丝雀,种花,但是都没赚到钱。为了赚钱养家,我们在家也种圣诞红,每年种好几百株,上千株,可以在冬天赚一笔。当时我是国中到高中,每天放学回家,都帮忙做些粗活,包括提水桶给圣诞红浇水在内,结果练出八块腹肌,非常结实。在其它的时间,我母亲也配合花店的需要,以家中花园种植的各种植栽来提供花材。
现在很多文章上说“将军玫瑰”很出名,但实际上那是因为我父亲在家不能外出工作,又喜欢玫瑰,才种来当消遣。当时我在美国的姑姑听说父亲喜欢玫瑰花,还寄了玫瑰的苗回来给他。后来也种兰花,例如洋兰,还有剑兰,甚至跑去外面看人家办的兰花展。因此我们后院还有一个兰花棚。
孙将军种兰花卖钱度生活,这故事现在听起来不痛不痒,毕竟如今靠卖兰花发了大财的多的是,但在1960年代的台湾,过去风光一时的陈立夫只身跑到美国养鸡。台北街头有些卖烧饼油条的小店有很多传说,某某小店负责炸油条的小老头,就是某某师的师长,打过抗战、内战。但不论是养鸡或炸油条,毕竟不必背负着“叛乱犯”的罪名。
在孙天平的回忆中,孙立人是一个生活规律,纪律严谨的人。展起的运动锻炼十分特别:他在院子里原地站着,模拟游泳和高尔夫挥杆动作。早餐一定要喝牛奶。当局也并非完全把孙立人圈禁在房子里,除了不能跟公众接触,不能离开台湾之外,孙立人想在岛内任何地方旅行、活动,当局原则上都是准许的。
一则为了维持家计,二则也让自己活动筋骨,孙立人在距离台中自家不远的大坑山区经营了一处果园。此后一年四季,他经常亲自上大坑种果树,劳动耕耘。果园里种了台湾最负盛名的荔枝、番石榴、横山梨和柠檬等。果子收成之后,大老远请人挑到台中市第二市场,交给会讲闽南话的太太张美英叫卖兜售——孙先生生活之清苦,心境之苦闷,较诸张学良更为凄怆郁闷。(孙立人一共有三位妻室,元配龚夕涛,另一个太太名叫张晶英,膝下空虚,无子嗣。又娶了台湾籍的张美英,张女士护士出身,她为孙立人生下四位子女。)
或许是生活比较清苦,孩子又多,因而养成了生活上刻苦的习惯。孙天平回忆时指出:
自从我有记忆以来,爸爸每天早晨总是会喝一玻璃杯用脱脂奶粉冲泡的热牛奶,喝完之后,总会往杯里再倒半杯白开水涮涮,把带着牛奶味的开水也喝完。一开始并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只觉得爸爸好节省。直到有一天爸爸才告诉我们,这是抗日战争缅甸战场开始养成的习惯。当时作战的粮食、弹药补给,多数仰赖美国空军的空投,其中也有浓缩的罐头牛奶——炼乳,必须先加开水冲淡才能饮用。基于爱惜物资的心理,即便是空的炼乳罐丢弃之前,也总要再拿点开水涮涮。爸爸就这么喝了一辈子带着牛奶味的开水,当时并不觉得这个举动有什么特别,现在想想,他不仅仅养成了惜福的习惯,在内心深处其实是以每天这个小小的举动,无时无刻都在悼念当年死难的国军同袍们。时至今日,每天早晨出门之前,当我喝完一天一杯的咖啡,也很自然的倒点开水在杯子里涮涮,我可是无时无刻都在怀念我的父亲啊!
张学良和孙立人,是两蒋时期台湾压抑自由开放的两种指标。我们甚至可以这么讲,如果张学良是两蒋牢笼中的“特级政治犯”,那么孙立人便是“一等政治犯”。张学良是蒋介石的“旧恨”,这位“旧恨”在出事之前还一度是和老蒋拜过兰谱的“把兄弟”,太太小姐更是通家之好。出事后,张学良也写过类似“忏悔录”之类的文章呈给蒋介石,以示“悔悟”“交心”。所以,蒋介石晚年基本上算是“原谅”了张学良,一个明显指标,便是让张学良礼拜天可以上士林官邸坐在贵宾席上听牧师讲道,蒋介石每次做完礼拜,还会偕同宋美龄趋前握手寒暄。
而孙立人就没这等“福分”,不光是“辈分”落差,与张学良相较,张学良是忏悔过的“旧恨”,你孙立人却是傲慢不知悛悔的“新仇”,两蒋怎么会让孙立人有好日子过?
【蒋介石:“现在我要把你孤立起来!”】
孙立人这位两蒋的“新仇”在“东窗事发”之初的生活情况,到底自不自由?不自由又不自由到什么地步?据后来和孙立人成为忘年交的水电行老板郑锦玉先生的观察,在“孙公馆”中(孙立人由台北迁移到台中的一幢自己买的日式房舍),有安全人员看守,他们均来自安全局或情报局。对“孙公馆”的监护采用三班制,每班八小时,内部守卫室的人都不错。在孙家左斜对面,向上路另一边,有一家也是监护人员在那里驻守。当年有放置一挺机关枪,以备不测。
孙立人出门时,司机和一位随扈人员在旁照料。而在他的黑色军用轿车之后,还跟着一部吉普车。据孙夫人说,早些年,将军到台北做身体检查时(约三四月份),若坐火车,常常会碰到部属或朋友,走过来和孙将军行礼见面。这些随扈人员约五位,会紧张地问东问西。后来干脆用专车北上。
在“自由”和“不自在”之间,经特务人员呈报后,也会有短暂“放风”——会特许让孙立人来一场类似郊游野餐的外出之行。只是孙立人外出时偶尔发生过的那些“意外插曲”,却有几分灵异气氛。话说有次孙立人要出游,前一天夜里,孙太太竟然做了场怪梦,这梦说来十分不吉祥,但孙太太又说不上来梦境是否和现实有任何联系,姑且信之。第二天一早临出发前,孙太太跟孙将军跟前的李副官说:“咱们今天给孙将军换部车坐。就换一部四分之三(吨)的中型卡车吧!”李副官也没多问,反正跟监孙立人的特务单位车辆充裕。换好了车,孙将军偕同太太一路循着台湾纵贯公路北上。快到新竹前有座大桥,车子上了桥,这时对向车道来了一部军用吉普车,车速飞快,朝着孙先生的座车迎面冲来。孙先生的驾驶员很机警,方向盘稍稍往右一偏,那部飞快而过的吉普车擦撞到孙将军座车的侧边,发出金属快速磨擦的尖锐声响,一个偏向急转弯,一瞬间,那部吉普车已冲断了水泥桥的护栏,连人带车冲下桥去。
孙将军夫妻下车察看,才晓得发生大车祸了,一名空军飞行员违规驾驶,当场死亡。孙太太这才说出口,昨天夜里的梦境也是这幕情景,她建议换车,完全是“神来之笔”,也许正因为换了一部比原本孙立人坐的吉普车大的中型卡车,吨位重,才顶住了吉普车的擦撞,否则已与那名飞行员同遭不测了!
关于几十年前那场“孙立人案”,在孙将军的子女看来,父亲是完璧无瑕的,他们绝对不相信孙立人有不忠于蒋先生的举措,即便有,亦是被刻意栽赃、诬陷。亲人护着孙立人,无可厚非,然而跟蒋介石关系至密,与孙立人也有长官部属之谊的陈诚将军,讲的话或者表的态,应该更客观公正一些。根据陈辞修先生哲嗣陈履安先生的一段公开讲话,可证孙立人被诬陷的成分确实很大。
陈履安回忆,他父亲陈诚曾在孙案爆发后,把孙将军找到寓所相谈。那时,蒋介石命令陈诚、王宠惠、许世英、张群、何应钦、王云五、黄少谷、俞大维、吴忠信九人组成调查委员会,陈诚任主任,总其成,调查此案。
在陈辞修将军家的会客室里,孙立人谈到激动处,拉开自己上衣,露出胸膛和上身。孙将军指着身上多处伤疤说:我们军人出生入死,最重要的便是忠诚,我怎么会做出对不起国家的事情呢?陈诚心下明白孙立人事件,多半是他的部下惹出来的争斗,完全无关乎孙立人个人的忠诚问题,陈诚因而在给蒋介石的报告中,力保孙立人。
但蒋介石信不信陈诚的力保?信不信孙立人果真忠诚无欺?为什么蒋介石对孙立人启疑,必欲除之?除了被蒋氏父子怀疑与美国走得太近,美国人企图政变,纵使孙立人无心无意配合美国人,但走得太近就是瓜田李下。其他众多原因中,孙将军数度直言顶撞蒋介石,亦是让蒋介石觉得“是可忍孰不可忍”之关键。
据孙将军族侄孙善治先生回忆,有这么一则往事:1949年某日,上海解放前后,汤恩伯预备带残部从上海撤往台湾,蒋介石指示孙立人安排汤恩伯部队接待事宜。过了数日,蒋先生又与孙立人碰头,问起接待的事情办得如何,孙答已经空出几所国民小学校园,足供部队安置休息。蒋介石认为不妥,质问孙立人:“这怎么可以?把你们的训练营让出来,你的部队去住小学校去。”孙立人答复蒋介石,汤恩伯的部队处于残缺状态,应该重新整补,所以暂时不宜住在新兵训练营区。蒋先生脸色一沉,责备道:“你怎么这样自私!”孙立人有点发火了:“我自私?你才自私,谁不知道汤恩伯的部队是您的嫡系部队,如果共产党打过来,您能往哪里去?只能往太平洋里跳!”蒋介石听后脸色大变,正待发飙,这时陕到午饭用膳时间,侍卫长俞济时见场面尴尬,赶紧过来转移话题打圆场。蒋介石气得七窍生烟,好不容易才吞忍下这口气。
两个礼拜后,蒋介石从阳明山官邸打电话给孙立人,问:你今天有没有空?孙答有。蒋说,今天中午你来阳明山陪我吃饭吧。饭后,蒋先生想散步,要孙作陪,边走边聊,蒋忽然拍了拍孙立人肩膀说:“眼下,没有一个人值得我信任,我信任的人只剩下你了!”
“孙立人案”爆发后,孙将军被软禁在台中寓所。某日,与孙善治等亲友提及阳明山蒋先生这番谈话,不禁拍桌怒曰:“我这时候才知道,他那天说的都是假话!”被圈禁在家多年,孙将军体悟不少前尘往事,原来蒋介石散步时说的那番话,其实真实含义为:你翅膀硬了,竟敢顶撞我,你才是我最不信任之人!
时光荏苒,沧海桑田。六年后的1955年5月28日,蒋介石又急召孙立人。这时,孙将军已被拔除了兵权,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光杆司令”。接到蒋先生侍卫临时通知,他猛然一凉,根据过去的惨痛经验,这次应该也不是什么好事。果然,猜测八九不离十,蒋介石沉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说:“你近期看什么书?”这通常是蒋先生询问部属的制式盘问。孙立人早有准备,答道:“看《南宋兴衰史》和《曾国藩家书》。”蒋介石表情更显冷峻,回了一句:“那好!好!”“你训练部队有一套,不过你打仗不行。你为什么要和胡适、叶公超等政客来往?又和美国军政界人士交往?美国新总统当选人艾森豪威尔为什么要邀请你参加他的就职典礼,而不邀请我呢?孙立人,你不要自以为很聪明,你再聪明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边说,蒋介石还向孙立人伸出手掌心用力一捏。讲到这里,老先生脸色更阴郁了些,说道:“现在我要把你孤立起来!”
孙立人内心激愤难平,再也顾不得长官部属礼仪了,他高声辩解:“我一生只知道忠君为国,爱民如子。我最讨厌政治,更不会使用政治手段加害于人……”此时“总统”办公室里的空气像是冻结了似的,场面异常紧绷尴尬。蒋介石没等孙立人把话讲完,便立刻打断,揿下呼唤侍卫人员的电铃,大声喝斥:“你不必再讲,给我滚出办公室去!”一名侍卫急忙奔了进来,以近乎押解人犯的态势,迫使孙立人快步走出办公室。
这是孙立人最后一次见到蒋介石。那句“现在我要把你孤立起来”其实已经未审先判,决定了孙立人下半生的命运。他被圈禁在台中的寓所,寓所面临的大马路叫“向上路”,同孙立人被圈禁、身陷囹圄的命运两相映照,实在是极大的反讽。直到1988年5月,他才被解除长达33年的“监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