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蕙兰
有一种投资者,综观全球汇市、债券及股市情势,将资金投入回报率最佳的市场中,他们手中的资本,被称为“热钱”。一旦市场发生变化,大规模热钱在快进快出之间,往往将市场搅动得天翻地覆。
对热钱来说,中国曾经是投资的良好地点。自2005年汇改以来,人民币兑美元中间价已累计升值了35%,强劲货币和上涨的资产价格构成了对投资者的绝对吸引力。自2006年至去年为止,中国的外汇储备金额倍增至4万亿美元。这些资金除了来自贸易顺差、外国投资者在中国的长期投资等,也有部分是短期跨境资本,就是热钱。
但近期A股一夕暴跌,以及人民币下滑的走势,让这个市场看起来不再那么诱人。根据统计,2015年第二季度末中国外汇储备余额3.69万亿美元,比第一季度减少400亿美元,这意味着,国外避险基金、部分中国企业及个人正以各种方式将手上的钱撤离中国,或是换成美元持有。
热钱有没有大撤退的可能?如果热钱快速流出,会出现什么后果?这些问题牵动着很多人的心。
8月11日,央行调整了人民币兑美元汇率中间价形成机制,人民币连续三日贬值,幅度达到5%,短期跨境资本陆续回流美国,然而在此之前,热钱出逃的迹象已经十分明显。
央行公布的数据显示,7月末,央行口径外汇占款为26.41万亿元人民币,按月下降3080亿元;金融机构口径外汇占款为28.9万亿元人民币,按月下降2491亿元,均创历史最大单月降幅纪录。
外汇占款是央行收购外汇资产而相应投放的本国货币,包含中央银行在银行间外汇市场中收购外汇所形成的人民币投放,以及整个银行体系收购外汇所形成的向实体经济的人民币资金投放。
通俗一点来说,中国在参与全球分工以后,有很大的贸易顺差,创造了很多外汇收入,而中国实行的是钉住美元的汇率制度,所以在外汇市场上一定表现为美元供给过多,人民币有升值压力。这种情况下,中国为了让汇率保持稳定,央行必须不断买进外汇,就形成了外汇储备,而投放的人民币就是外汇占款。
央行口径外汇占款已经持续6个月负增长,连续以千亿元的规模减少,对市场来说,意味着人民币持有意愿降低,短期投资性资本流出增多,也就是热钱出逃。
另一组数据也佐证了这个事实,7月银行结售汇逆差2655亿元人民币,逆差规模又创新高,今年1月至7月累计结售汇逆差9129亿元。
结售汇逆差,意味着国内个人和企业结汇意愿低,而购汇意愿较高,宁愿把外汇资产握在手里。外汇占款减少与银行结售汇逆差反映了同一个事实,就是一定规模的外汇资金流出。
如果人民币进一步贬值,热钱会不会大规模鸣金撤退?中国的股市、楼市以及其他资本市场会像泄了气的皮球那样陷入低迷吗?很多投资者开始为自己手上的动产和不动产捏把汗。
热钱主要是美元,自从2013年美联储释放出退出量化宽松的信号之后,一场大规模的资本迁徙由此展开,热钱呼啸着从新兴市场回流美国。之前各国兑美元汇率不断贬值的背景下,人民币逆势大幅升值,因此热钱没有发生大规模流出,而随着人民币也加入贬值行列,热钱出走的决心貌似更加坚定。
事实上,所谓的“境外资本”,很大一部分是掌握在境内。上海发展研究基金会秘书长乔依德向《新民周刊》表示,目前市场上的跨境资本来源于多方面,其中包括国外机构的短期投资,来自对冲基金等各种金融机构。国内企业从海外借的美元债,用于国内投资。
“国内融资难、融资贵的问题一直存在,民间借贷市场年化利率20%以上都很普遍,相比较来说美国的融资成本要远远低于国内,所以现在很多企业会通过各种渠道借美元,在国内投资,比如开发房地产。”
今年5月李稻葵公开演讲上宣称,国内实体经济融资成本比美国高出50%。一些企业把借的美元用于投资在美国开发的房地产项目,收入也是以美元计价,这种情况就不受汇率波动的影响;而另一些企业借来的美元是用于国内房地产开发,那汇率波动3个点,就等于企业的借款成本高了3个点。
乔依德认为,如果境外资本中掌握在国内企业手里的这部分,是投入实体经济,就不会马上撤离,因为即使算上汇率,还是比国内融资便宜。“美国融资成本在2%-3%,算上汇率波动也就是6%,而国内民间融资成本20%,还是远远高于美国。”如果企业手里借的美元是投入A股市场或者其他资本市场,在金融市场空转,那也有可能撤离避险。
他提醒,如果企业从海外借债到本国投资,最好要做套期保值,免受汇率波动的影响。“企业千万不能心存侥幸,赌人民币升值带来的收益,毕竟企业利润来自于实体经济,而非炒汇。”
这种情况不乏前车之鉴。当年泰国的银行在海外借了很多短期的贷款,利率很低,在5%左右,拿到国内放款利率达到10%。之后东南亚金融危机爆发,泰铢大幅度贬值,兑美元汇率从25贬到52。也就是说,银行借10亿美元,换250亿泰铢,要用520亿泰铢还,并且加上利息。所以当时很多借外债的银行都倒闭了。
当然,曾经发生在泰铢上的悲剧不会轻易发生在人民币上,因为筹码掌握在央行手中。自8月11日汇改机制宣布之后,人民币贬值对全球市场造成了巨大压力,央行立即主动干预,上调了人民币中间价,并且在现汇和掉期市場出手干预、提振人民币汇率。
由于国内资本账户没有完全开放,因此汇市处于风险可控范围。“汇市和股市不同,股市更市场化,老百姓的资金、企业的资金进入股市,政府是不可能监控的,所以A股暴跌政府救市,进行一系列行政干预,也不能完全左右股价。但汇市的资金是可以监管的,我们有充足的外汇储备,汇改不代表就让汇率完全自由,我们现在还没有这个条件。”乔依德说。
另一方面,中国经济基本面稳定,没有给人民币大幅贬值提供“题材”。乔依德认为,国外过度解读了人民币贬值的信号,觉得贬值就意味着经济下行,事实上中国经济基本面发展是良好的。
“经济确实存在负面因素,比如劳动力成本上升、劳动人口比例下降,即便现在就业数据良好也不能反映实体经济没有问题。一是因为现在人口结构变化,市场供给的劳动力少了;二是产业结构变化,服务业份额上升,劳动力密集型的制造业下降,所以就业数据尚好。虽然现在中国每年GDP增长下降到7%-8%,但经济发展也有亮点,比如服务业对GDP贡献超过制造业、互联网产业兴起,所以对人民币贬值过度悲观没有道理。”
此番人民币贬值也带来了良好的“副作用”。——美国对中国汇率市场化指手画脚的态度变得审慎,甚至于迫切地希望官方出手干预。“央行的政策令人民币贬值,引起了全球的恐慌,对全球经济产生了负面的不稳定影响,但是发现有一个好事,美国不会再说汇率市场化。现在他们发现中国汇率市场化,会给美国带来很大麻烦。”上海交大现代金融研究中心主任潘英丽在“鸿儒论道”论坛发表演讲时指出。
如果中国任由人民币继续贬值,下跌15%甚至更多,不出手干预,调整到“全世界认为合理的价格”,中国将面临巨大的资本流出压力,央行就会大量抛售美国国债。中国是美国国债的主要持有国,一旦中国抛售,引起连锁反应,美国不得不提高国债利率,对它的国债市场会有很大压力。
这次贬值以后,美国更加认清中国问题的两面性,以及中国对它的影响。从这个角度来看,中国的政策现在能对全球产生重大的影响。
“现在全球市场意识到,中国有能量给全球带一个金融危机出来,当然我们不会这么干。这次贬值的好处是,提高了中国和美国之间政策上要价的能力。”潘英丽说。
另一方面,人民币贬值带来一定程度的资本流出,未必是一件坏事。过去外汇占款高速增长,使央行失去了货币政策的主动权。为维持人民币汇率稳定,央行要在市场上购买美元投放人民币,基础货币过度投放易引发国内通货膨胀。外汇占款的膨胀很大程度决定了货币政策走向,导致货币政策很难主动服务于国内经济目标。如今外汇占款缩水,提高了央行货币政策主动性,为经济结构调整创造空间。
外储过多也成为了“烫手的山芋”。中国外储中大部分是美元资产,特别是美国国债、政府债券等,这些债券收益较少,而借中国钱的美国企业再到中国投资,却能获得比央行买美债高得多的收益率。低效利用的外储一直以来广受诟病,如今这只“山芋”正好可以降降温。
全世界因人民币贬值而恐慌时,资本速速回流美国。越是可能发生金融危机时,美元越是走强,因为按照传统印象,在危机时刻美元往往是安全避风港。
正是因为其安全性,美元成为全球最大的储备货币。新兴市场经济体资本账户开放以后,经常发生危机,这些国家就积攒了大量美元用来抗风险。东南亚金融危机以后,这些国家更是大规模积累美元储备。
但是全世界很快发现,美元没有带来更多安全,反而被其连累。“虽然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是美国导致的,但从金融危机以来,美元比危机前发挥了更大作用,因为世界经济金融一体化,各国对美联储的政策更关注,而美国货币政策的变动,往往让其他国家深受其害。”乔依德说。
2011年至2012年,美国放了几轮水,美元涌入金砖国家,吹起各国资产的泡沫,而随着美国退出量化宽松政策,美元走强,热钱从新兴市场国家流出,严重打击了当地股市楼市,资产市场一蹶不振。
“美元主导的体系,伤害了实体经济的发展,那么美元主导的国际金融体系,它的合法性就会受到了挑战,因为它不是造成世界经济的繁荣,而是带来世界经济的震荡,所以各国就会要求改变。”潘英丽认为。
当中国一举一动开始影响世界经济,人们的目光投向了人民币。上世纪90年代初就有专家提到过,人民币未来可能成为国际货币。人民币国际化真正上升到国家战略,是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之后。中国人民银行成立货币二司,职责便是推进人民币国际化。
人民币登场背后是中国的经济体量不断增长,经济的多极化呼唤着货币的多极化。
2012年,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做过一个对未来全球经济格局变化的预测。在2030年,中国GDP占全球比重会达到28%,美国会下降到18%左右。中印两国的权重会超过美国、日本再加上欧元区。2060年,中国和印度两个国家的权重将会超过美国、日本、欧元区和其他OECD国家。
一个欧盟智库也做过类似的预测。美国GDP占全球权重最高的时候是二战结束时,占到45%以上,2010年下降到23%,到2050年的时候,美国的权重将会下降到11%,中国权重上升到34%。这个预测和OECD预测完全相吻合。伴随着经济多极化、新兴市场国家大幅快速上升,经济重心将从美国、欧洲向亚洲地区转移。
到2050年中国的经济体量有可能相当于三个美国,这样带来一个很大的问题,中国以及其他新兴市场经济体,假如财富的很大一部分都要以美国国债的方式来持有,而美国的经济体量会大幅度下降,如何保证安全性?
“原来发生危机,或者是其他地方发生任何不稳定的事情,大家都会去选择美元。美元、美国国债作为全球的避风港,几乎没有可替代。未来人民币国际化,对全球投资者和各国央行来讲,除了美元以外,可能多了一种选择。美国的经济总量在下降,对全球新兴市场经济体来讲,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这样大家就会配置一点人民币资产。作为单极的美元体系,随着经济的多极化,这个体系内在的不稳定性就会凸显。未来的出路就是用货币的多极化去适应的经济的多极化,只能是这样的趋势。”潘英麗说。
海外资金的筹集使用,最优选择是以发国债这种低成本的方式,但目前进来中国的热钱,都是携着高回报而归。
“有个学生在美国做对冲基金量化投资,他告诉我对冲基金量化投资在美国,只能赚2%的回报,收益是满足不了的投资者要求,必须加杠杆才能实现投资者要求的回报。在中国量化投资不加杠杆就有20%收益。”潘英丽说。(编者注:在美国某些投资领域,如靠吃利差的债券,借低息的钱放高息的债,风险小,经常会上杠杆。如在股票市场,投资风格不尽相同,一般会采用相对小些的杠杆,回报亦大于2%。)
一方面是国内企业融资难、融资贵,另一方面老百姓储蓄率很高,却不能有效对接。热钱钻了空子。
国内老百姓的储蓄,没有转变成生产性的投资。储蓄抑制消费,所以有更多的产品卖不出去,转销到国外,变成贸易顺差。贸易顺差在央行的管理使用下,变成美国国债,赚2%-3%的回报。另一方面,国内企业融不到资,只好到海外融资,资金成本很高。资本完成了“出口转内销”,而这个过程是以美元为载体的,所以汇率一变化,又要承担大量的风险。
“全球资本进入中国,把美元扔给你,美元用得出去吗?央行拿那么多外汇储备买低回报的美国国债,我们没有全球配资资源的能力,要那么多资本干什么?”
潘英丽认为,中国不需要让资本进来,更需要是优秀的投资人才进来。“如果把在海外对冲基金工作的华人全部招回来,让他们在国内办公司,也办对冲基金,量化基金,发行人民币基金,给国内老百姓理财,资产保值增值。我们并不需要资本,我们需要的是直接融资当中的更多的金融服务机构,这一块是可以开放的,但是我们不需要对资本开放,资本还是没到全面开放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