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英华:如果你打开字典,会在野心家的旁边看到我的照片

2015-09-10 07:22邓郁
南方人物周刊 2015年4期
关键词:英华

邓郁

不说话的周英华,一身巴黎定制的Hermès西服,一双有些年头的Cleverley尖头皮鞋,不算浓密的胡须和Cutler & Gross圆形黑框眼镜是他的“标配”。锐利而深邃的眼神,非常符合“不怒自威”的形象。

偶尔动起来,却又露出了孩子气——“要是像白雪公主对着魔镜问,谁是世界上最爱国的人?那一定是我了!”

1月20日的北京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将于两天后迎来今年的第一次大展。展览的主角、在海外生活了六十余年的华人艺术家周英华,正操着他不太熟练的母语中文,走走停停,向学生模样的志愿者做导览培训。

“把手伸过来,放在本子上。”周英华忽然冲着我说。

他轻握住我的手腕:“你们看,中医就这样,一只手管3个organ(器官),另一只手也管3个。听一听,摸一摸,你有什么问题他就都知道了,不得了啊!(上海方言)”

“太极,不得了!书法,不得了!京戏,不得了!西方的歌剧,只有唱的。京剧,不光有唱,还有演,唱念做打。最棒的!”

这位气场强大的讲者把展厅变成了爱国主义课堂。众人还未缓过神,他的声调又高亢起来:“1949 年,当毛泽东说出那句,‘中国人民站起来了’,再到2008年8月8日,到达高潮。绘画曾经被欧洲和美国主导,但21世纪,是中国的世纪!你们多么幸运!”他又不时地退身,踢腿,辅以京剧“tangcei,tangcei”的锣鼓点来配合解说。

图/本刊记者 姜晓明

这架势,他再熟悉不过。

61年前,13岁的他只有一个身份——京剧大师周信芳的次子。“戏就是父亲的一切,像宗教一样。”对周家,那是家庭基业和自尊的根本。然而自1952年被父母送到伦敦念书后,一切陡转。周英华不但就此和曲艺世家、名流社会的童年“断舍”,而且和父亲此生永诀。

他在伦敦学习建筑、摄影,一度在绘画上崭露头角,却因为华人身份饱受歧视,难寻出路。他转而开设顶级中餐厅,创立了自己的Mr.Chow帝国。

“为餐厅起这个名字就是为了让西方人能够尊称我为‘先生’,不再小瞧中国人。”如今坐拥一切的周英华说,自己的一生,都在和racism(种族主义)抗争。绘画,开餐厅,富可敌国的收藏,莫不如此。就连鼻子上那架极有辨识度的圆眼镜,在尤伦斯馆长田霏宇看来,也是其特立独行的一个标志。“似乎只要成了贵族、艺术家,或者怪咖,就可以减少受歧视的机会。”

两三年前,因机缘巧合,中断绘画半个世纪的周英华重拾画笔,并在2015年初回到中国内地进行首展。这一次,在海外以Michael Chow为名生活了大半辈子的他,不仅在展览中使用本名“周英华”,而且将主题定为“致我的父亲”。

周英华认为父亲“很radical(激进),很当代,有国际视野,还有冒险精神”。有意思的是,这些词用在他自己身上也正合适。

“他很像父亲。”周英华的姐姐周采蕴说,“艺术禀赋上是,而且两人个性都很强,很认真。我父亲说:我在唱戏,我在改革京戏,我的声音要让你们听见!他只要在台上,是永远不可能被人忽视的。Michael是说,我在画画,我要你们看见,我是个艺术家!在这点上,他们如出一辙。”

和梅兰芳同龄、号称“麒麟童”的海派京剧大师周信芳7岁就以老生成名,在少年变声期“倒嗓”(嗓音变坏),但他反而因此独创了唱腔古朴沉郁、道白苍劲铿锵的麒派表演艺术。相较演唱,周信芳强调念白和动作,大胆创新,不仅袁世海等京剧演员表示受其影响,就连金山、赵丹等电影演员都直言从麒派艺术当中受益匪浅。

“他很在意观众,”周英华告诉我,“那时的戏园子很高,父亲吐字很清楚,一定要让坐在三层楼上的人都能听清楚。倒嗓之后,声音回不来了,他的台词便不再只是背诵,而是变成激荡人心的演讲。他的步伐也不再只是对人物动作的模仿……他还从美国电影明星约翰·巴里摩亚那里学到拍摄背影的技巧,放到《追韩信》里。你看,胡子越厚就越难演,袖子越长也越难,tangceicei,他的鼓是最重的!很多人以为麒派就是有力气、有劲,不是的。麒派很难,所以到今天都很少有人学。”

“在洛杉矶家里,Michael一遍一遍地看周信芳先生的老戏,有的戏可能都看了上百遍了,我都看得有点累了,他还会拉我过来,‘嘿,这个戏很好的,一起看吧!’”多年之后,周英华的韩裔妻子Eva Chun笑着描述。

周信芳和孩子们合影(中间抱着的是周英华) 图/上海京剧院提供

因为从小患有严重哮喘,周英华没有在学堂念过一天书。

“母亲对我很宠溺,我是那种娇生惯养的孩子。家里总是有很多的大夫、仆人,但我还老对他们不满意、挑刺儿。和爸爸一起出去,人家都叫我‘小麒麟童’,不得了的诶!”沉浸在往事里的周英华有一分得意,也有对儿时的嘲弄。

留在姐弟记忆里最深的画面,还有父亲的“疏离”和大家对这位家长的敬畏。

“他很少在家。若他坐在席上吃饭,我一声都不敢吭的。”周英华说。

“父亲很严厉,他回来吃饭,我们都会把好菜留给他吃。他总是快快地吃三碗,吃好,走掉了。接着我们就哇一下,上来抢好菜。尤其是我和弟弟英华,经常打来打去。”周采蕴说起这段朗声笑了,“只要一听到他来书房的脚步声,我们就赶紧嗖地跑掉了。不过他高兴的时候,也会抱着亲吻我们几下。”

带有苏格兰血统的母亲裘丽琳,和严苛内敛的周信芳正好互补。她出身巨贾之家,看戏时对周信芳一见倾心。但二人恋情遭到裘家反对,于是相约私奔,最后秘密成婚,一时引起轰动。

“在三四十年代,她是非常先进、大胆的。在爱情观上,母亲对父亲影响很大。她也特别勇敢,为了对付上海的黑社会,自己买枪放在皮包里,亲自护送父亲出门演出,还帮助父亲演抗日戏……但她又是个很温柔的女人,很多女性都会来向她请教婚姻、家庭方面的问题。 大家都很喜欢她。”周采蕴说。

在周家后人里,只有已故的长子少麟继承了父亲衣钵。除他以外,周家的第二代第三代里,再没人以戏为生。为何?

“唱戏太苦。父亲并不希望我们做这个。而且,那个年代戏子地位卑微,被人看不起。”姐弟俩回答一致。

虽然没有跟着父亲学过一点京戏,但在离开故国前,周英华有过宝贵的几周时间和父亲朝夕相处。“我们一起去剧院,他给我展示他如何排练和表演,他对他的事业的热爱……就算是身穿重达300磅(270多斤)的戏服,他在舞台上都那么轻松自如。那是真的‘入戏’!父亲对技艺掌握得那么娴熟,到最后,技艺全抛掉,只是表达。发自内心的表达。”

他说比起模仿父亲做事,更重要的是,从他那里学会了做事情的方法。“麒派不是一种表演,而是生活方式。我的画也是这样,充满了energy(活力,力量)。但这不是全部,麒派意味着truth(真实)。真实地面对自己,面对一切。”

周采蕴说,父亲给几个孩子取的名字皆来自于《诗经》。“我们几个女儿,藻,蕴,芹,茨,都是很普通的水草。他希望我们能有独立的思想,他说学问是你的武器,你自己来判断事物的好坏,应付你们自己的人生。”

孩子们与父辈的人生轨迹,在1950年代初分开。

“你从来没有抱怨过父母在你那么小时把你送走?”

“没有。他们的出发点是好的,为了让我们有更好的教育。不过后来我们再也没有通过信,没有过任何交流。”

“为什么不能写信?”

“呵,因为politics(政治)。”周英华忽地哑然。

1970年代,Michael Chow已在海外站稳脚跟,父亲却在牢中坐监,母亲先是扫街,接着被斗,病故。哥哥少麟入狱5年,父亲也在几年后病逝。这一连串的伤心事,在周英华的脑中全是破碎的记忆。“所有的事情都是过了很久才得知,我从没有一个合适的悼念期来怀念他们。”

半个多世纪后的这个寒冬,周英华带着哥哥留给他的父亲珍贵影像,携同自己的新画和肖像收藏,在北京办展,并参加了故乡上海举办的戏曲晚会、影片放映等一系列文化活动。

“湛湛青天不可欺,是非善恶人尽知。善恶到头终有报,且看来早与来迟……”1月12日,上海天蟾剧场,年过七旬的麒派传人杨建忠在舞台上唱起周信芳的经典剧目《徐策跑城》中这段唱词,台下数百位头发花白的老票友跟着和声齐唱。

“麒派不只是唱戏,更是做人!麒派所演的,都是那些充满正义的人物。因为它代表的就是刚直不阿、善恶分明!”杨建忠一字一顿。

这些画面让周英华既感慨,又欣慰。

Eva告诉我,在上海的6天里,丈夫舍不得错过主办方安排的每场好戏,就算深夜回到酒店房间,也会继续吟唱几段,“有时眼里还含着泪。”麒派传人陈少云演出完后,周英华走上台,激动地和陈先生一起唱,一起跳。“他把自己也当成了一个京剧演员,非常emotional(动情)。”

对于大半生与中国隔膜的周英华,2015的访华是一段耽搁良久的旅程。“直到今时今刻,我才终于填补了那段心中的虚空。”

不过,纵然童年被连根拔起,和故国的关系微妙复杂,周英华却不愿沉溺在对过去的追索和痛忆中。“没有什么坏的时代,不管多难。”

时光胶片倒回到那段“虚空”岁月:活在优裕环境中的13岁孩子周英华,来不及带上一点家中信物,匆匆上路。

从上海到香港,坐了3天3夜的火车。接着在香港待了6周,又在香港到伦敦的船上生活了30天。这给了他足够的时间来咀嚼自己的童年,而那时他浑然不觉。

“一到伦敦,大事不好。”周英华发现,世界完全被颠覆了。二战后刚过几年,帝国首都连食物还是统一配给,更不用说,他被生生和母语、过去一刀两断。

改名为Michael Chow的他在寄宿学校里成绩平平,学校冰冷的浴室、乡间的晨跑苦训和难吃的土豆熏肉也没给他留下什么好印象。

“在中国,我是周信芳的儿子,身边满是名车、家仆,人人都想了解我的家族。在英国,我是nothing。”一夜之间,他成了失去魔法的哈利·波特。

直到转入圣马丁艺术学院,原本希望像父亲那样通过声音与外界沟通的他,才从视觉艺术中发现了自己的天分,和另一方开朗的世界。

如同大海中的孤舟,生存才是头等大事。他给发廊做过室内设计,拍过电影,18岁时就参加了三人展、举办了个展,最红的时候,地铁海报都是他的名字。但逐渐“融入”西方的周英华仍然深深感觉到黄皮肤不被接纳的彻骨冰凉。“那是你无法理解的痛苦,巨大的虚空。”

Racism(种族主义),就像一切以ism结尾的词,让他毕生痛恨。但究竟如何在生活点滴里遭受歧视,他却不愿明说。

“Racism存在于每分每秒。这么跟你说吧,我现在回来中国,没有一点压力。我在国外,还是会有。”坐在尤伦斯二楼的沙发上,周英华正色说。

“今天中国有钞票啰!上海话讲得粗一点。有钞票当然可以上来了,吼吼!”一转眼,他又做出数钱的动作,调侃道。

他的上海话说得比普通话利落很多。13岁后,他与祖国文化的连接和吸收,很大程度上来自于伦敦朋友Henry Lee。“他比我大几岁,特别博学,告诉我很多秦汉、唐宋的东西。他就像百科全书。”

周英华坦承自己不是知识分子,“活到现在我就看过三本书。”他掰着指头,“《麦田里的守望者》、《飘》,还有一本,Magnificent Obsession(注:美国作家劳埃德·C·道格拉斯的《天老地荒不了情》)。没了。”

就如同对普通话磕巴的态度,他对阅读经验的匮乏不以为意。“这么多年,我和国内联系甚少。一个人在外面打天下。我很忙,所以淡忘了读书,中文也不好。我没有后悔,后悔这件事本身太浪费时间。但我的记心很好。那些按部就班在学院上课出来的人,他们会有种倾向,毕业了就用不着学了。我不懒。我这几年学的东西,不得了的!”

有一个那样伟大的父亲,周英华绝不甘于平庸。“我需要得到认可,这听起来似乎赤裸俗鄙,但一直是心底强烈的欲望。”

在绘画之外,他迅速找到了另一个更“炫”的通道——属于自己的餐饮帝国。

“贵的,通常就是好的;贵,就意味着得到尊重。”这是他一贯的观点。在1968年于伦敦开第一家Mr.Chow之前,周英华已经受够了西方人对中餐又爱吃、又弃之如敝屣的态度。

京派烤鸭,现场表演拉面绝技,是店里的招牌。室内风格则是欧洲现代主义元素的混搭、意大利水磨石地板、烟灰色的镜子、精妙的灯光以及艺术家朋友们创作的艺术品,漂泊异乡的周英华以其苛刻的标准和微妙的感受力创造着自己的世界。

上等的银器,爱马仕的菜单封皮,阿玛尼亲赠的燕尾制服,这些被他称为boutique的风格,今天看来或许不算出奇,放在三四十年前,则让见多识广的伦敦人和纽约客也开了眼界。他用一流的中餐大厨、意大利的服务生、匈牙利的经理,雄心勃勃地要改变中餐在海外廉价、低贱的地位。

不久前刚去过Mr.Chow纽约翠贝卡新店尝鲜的诗人翟永明对店中的摆设回味悠长。“比如周先生亲自挑选了一种有中国风格的圈椅。最精彩的部分是椅背的高度。它和餐桌的高度相同,这是考虑到人未就座时的视觉效果。你会觉得这椅子是餐桌甚至是这房间的装饰的一部分,而不是一眼望去只看到突兀的椅背。椅背和椅腿是弧形的,为了不绊到客人的脚。哪怕你并没有注意观看,你的身体也能够体会到那些细节。”

“你知道上一杯水的窍门吗?知道怎样接近一个桌位?”几个月前,在贝弗利山卡姆登道的Mr.Chow餐厅,周英华问一同用餐的朋友,语气介乎苏格拉底问答与军训教官之间。

他忽然起身离座演示——客人们乐了,他们都从圆眼镜和胡须的特征认出了他——从几尺开外起步,故作姿态地连续走步前进,直至肩部与桌子对齐成直角,一个侍者活生生地呈现在眼前。

这一连串像极了京剧演员开场的动作,震住了去年到访该店的田霏宇。

“单那一个动作里面的功夫都大得惊人!”周英华提醒,“几十年来我就是这样创造性地经营着餐厅,这儿就是剧场,我们在台上已经演了45年!”

周英华肖像收藏中最早的一幅,由伦敦的波普艺术家彼得 · 布莱克创作图/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提供

田霏宇很佩服周英华的情商:“他虽然在外面那么多年,英语仍然有点小错位感,但他不用说很多话,他的表情、手势,包括在餐厅这样的社交场合观察细节的本事,都很厉害。”

“让食客们感觉如同明星”,这是周英华的愿望。事实是,明星成了Mr.Chow最主要的消费群。他的餐厅名人明信片,早以千位计数。贝克汉姆夫妇、玛丽亚·凯莉这样的还算正襟危坐,杰克·尼克尔森、米克·贾格尔等人则更为随意,常常边喝边唱,兴尽而归。

几年前,去贝弗利店赴宴的《洛杉矶》杂志撰稿人写道,“我来了好几天,以为能碰到几位普通人,结果是徒劳。迈克尔·奥维茨(好莱坞知名经纪人),艾斯·库珀(说唱歌手),柯克·道格拉斯……全是这些面孔。”

这个充满了明星、模特、银行家和篮球明星的餐厅,在这位撰稿人看来,有点吵嚷。“只有阳台上服务生拍面的声音,让周围获得了片刻宁静,随即赢得了阵阵欢呼和喝彩。”

“好莱坞是个势利的地方吗?”我问制造这一切的周英华。

“不。我不这么认为。每个地方有自己的文化。我对洛杉矶很忠诚。这里有好的,也有不好的。我觉得,不多不少。”

审时度势的周英华像一个善于抓住文化浪潮的冲浪者,他不仅成功地抓住了1960年代末的伦敦、1970年代的洛杉矶,也抓住了1980年代的纽约。去Mr.Chow“看与被看”成为城中风尚,他的餐厅俨然成了几城文艺名人的饭堂。而洛杉矶奢华宅邸的访客名单,新近又添上了奥巴马的名字。

Eva眼中的周英华是个很矛盾的人。“别人都以为他很强硬强势,或者很善于社交,不,那都是一种错误的印象。他其实不是那么social。”但“不善言谈”的Mr.Chow却对艺术家们有着天然的磁力。他请这些朋友为自己画的肖像,渐渐成为餐厅最具标识性的背景。

第一幅肖像来自波普先锋彼得·布莱克。“我特别希望他用种族因素的内容来讽刺种族主义。结果他把我画成两位摔跤手的黄种人经理,身边是一个中国拳手和一个意大拳击手,下面配上虚拟的名字,画框底部还挂着很日本味的风铃——英国人就是分不清华人和日本人嘛,很混乱搞笑。这幅画成了经典。”

他和被称为“自毁型”的年轻艺术家巴斯奎特惺惺相惜,“我们都是(有色人种),对种族主义感同身受。巴斯奎特是个天才,他那时经常过来问我问题,我比他大,阅历比他深,他当我像父亲一样。”多年后,英年早逝的巴斯奎特被周英华的另一位好友、朱利安·施纳贝尔拍成了电影《轻狂岁月》。

在那些才华和酒精共醉的青春年代,周英华“慷慨”地让远未成名的年轻画家们以画作代替餐费,成了纽约一景。他通过这些肖像画重建自己的精神宇宙,也借此强化这个高度风格化的世界中的主角身份。今天,Mr.Chow里的这些藏品让最好的博物馆都要艳羡——“几乎所有给我画画的艺术家后来都出名了,我也不知道是他们幸运,还是我的眼光好。”这次,它们也跟随周英华远赴重洋,与中国观众见面。

“Michael是我见过最最勤奋和自律的人,24/7都在工作。他永远都精力充沛,好像从来不需要停下来休息。他并不常锻炼,这份体力真是老天给的。”

妻子Eva心目中的拼命三郎,几年前有了出乎意料的举动。

“好像是2012年的夏天。我从欧洲回来。一进门,他握着我的手,把我引到家里一个角落,一幅8英尺×6英尺的抽象画——他为我创作的。那幅画当时就激起了我身体的某种反应。我看着那张画,觉得他找到了他自己。”

而在周英华自己的回忆里,“那个瞬间,就像中国人说的一气呵成。我知道我成功了。”

受到前洛杉矶当代艺术博物馆馆长杰弗瑞·戴奇的鼓励,周英华开始重拾画笔。他将各种颜料、牛奶、熔解过的金属泼向画布,用蛋黄来涂抹,海绵吸收,还钉上手套、网布、自己穿的牛仔裤、两元美钞……

周英华与妻子Eva Chun

最耀眼的绘画材料,当数那些价值不菲的金箔和银箔。周英华指着此次展品里体量最大的《白极之外》向观众介绍:“这上面的金大概得要1万美金吧,具体看当时的市价了。”

“我的生活是拼贴(collage),我的画也是拼贴。看起来整幅画很乱,其实每一滴都在控制之中。”他这样解释。

一幅尺寸巨大的画布往往需要上千口订书机来固定材料。周英华不借助任何助手,全都自己徒手完成。“他好像意识到自己时间的宝贵,所以有种强烈的迫切感。”田霏宇说。

评论认为,周英华的新作体现了“画面在秩序和混乱、严谨与即兴、自由及控制之间产生一种独特的平衡。相较于物质性,更令人惊叹的是其中美学和技术层面的诉求”。

而在尤伦斯驻足的观众刘先生认为,周英华的画“很男性,很纯粹,粗粝感很重。这是他的本性,撒不了谎。从商品的角度而言,他的画不差。只不过,在材料和技法上,不算新鲜。他把自己叫作‘后波洛克’,我觉得有点勉强,他还是在波洛克的线索里,并没有走多远。”

相比之下,刘先生觉得周英华的收藏更有看头。“他不是单纯的购买画家作品,每幅藏品背后都有他和作者的合作、互动,这个就有意思了,投射出他的独创性。因为他也带给这些艺术家灵感和激发,而不是单单艺术家一个人的东西。”

还有看客对着周英华的画惊叹“有钱就是任性!”我问田霏宇,怎么面对这种质疑声。“观看他的画作时,他的身份和财富,难以避免地会成为一种摆脱不掉的‘附着’?”

田霏宇笑了:“我们也不想避免。都不要紧,我们没有隐藏他的身份,这同样有意思。和他的画加起来,形成了一个蛮有趣的故事。”

“我也听到过,Mr.Chow也会画画?我能说粗话吗?”周英华反问我,得到肯定答复后,他蹦出两个字:“放屁!”

“有新人出来,他们(外国人)会紧张、警惕。他们不相信你。所以要试你。不过在过去的两年半里,我在香港的Pearl Lam画廊展出过,今年在这里(尤伦斯)和上海当代馆,明年在匹茨堡的安迪·沃霍尔美术馆都要展出……我已经很幸运。”

他兴致盎然地介绍,自己的新工作室有5000平米。“你知道为什么现在要画这么大吗?因为博物馆都变大了……最好的艺术家都是能最准确地表现所处时代的人。”

说到“野心”这词,周英华打趣:“如果你打开字典,会在ambitious man(野心家)的旁边看到我的照片。”他为自己的回答哈哈大笑,转而说起,作为画家,当然要自己觉得很了不起,不然便是不够出色。但内在又必须非常的谦虚——像面对大自然的那种谦卑。

“那你还在意这些画卖出去的价钱吗?”

“我当然在意!没有那么在意,可当然会想到这个。那是这件事的一部分。说不在意,那是说谎。我的父亲真的不在意(钱)。上海话说,戆度,有点傻,他永远想着戏,生活上很大意。”他接着解释,“Tangceicei,他在戏台上积蓄着能量,一气呵成。我的画也是这样,不断构筑、构筑,却在到达顶点前,戛然而止,接着又从头开始。这就是麒派的奥秘。还有,我的DNA里有表现主义,我的父亲伸张正义,也是表现主义的大师。所以我的画里都有强烈的主题,就是对不公的愤怒。”

在伦敦时,摇滚大行其道——列侬被刺前的最后一顿饭就在Mr.Chow吃的;去美国时,适逢美国当代艺术的繁荣期,最好的画家给他画像,和他成为莫逆之交。现在,中国成为全球热点,他趁势而归。周英华笑言,他希望自己的一生就如同电影一般精彩,事实也“大抵如此”。

骨血里的极强的自尊与骄傲,在受压后反弹成对recognition(认可)的渴求,恢复脸面与名望、树立个人品牌,在周氏生活哲学里,与民族地位和荣耀捆绑到了一起。这种紧绷的心态,让他在开玩笑时,也会带着些许的刻意和控制感。

不过,在田霏宇看来,周英华从早年的休学、拍电影,到转入餐饮、收藏,也是一种长期的行为艺术。“他什么都做过,都混过,但从没有摆脱艺术家的姿态。他总是活在每个时代的最前沿,但六七十年代没有几个中国人以这种形式和世界发生关系。他的画正是在讲一个人的存在,更像是诗歌,而不是散文。绘画之于他是一种放松,等于是代表着这个故事后面的章节。”

(参考资料:《麒派画家周英华》。感谢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陈昱先生、上海京剧院对本文的大力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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