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冰
喜欢冬天,喜欢裹在身上厚重的羽绒服,喜欢围在脖颈上暖暖的围巾,喜欢说话时口中呼出的白色雾气,喜欢在楼下看到家里厨房蒙着团团热气的窗前透出橙色的灯光来,喜欢屋檐下可爱的白色冰凌,喜欢覆盖了白雪的小瓦房,喜欢落光了叶子的树露出了骨架般的枝丫,就像心底的记忆也露出了原来的形状,你会发现你和自己更近了。
姥姥家的小屋是多年以前姥姥和姥爷从学校退休后回老家盖的。从那时到二十多年前姥爷去世,一直到现在,姥姥在小屋里住了近40个年头。妈妈和舅舅们总是劝姥姥不要再住在小屋里了,但是姥姥却始终不同意。现在我还能想起小屋的样子,屋顶有很粗的木头做房梁,抬头就能看到,墙皮因为日久脱落而露出底色,于是被贴上了一层又一层挂历纸,最终又露出了黄土色,屋内却总是窗明几净。屋外小院有个花园和菜园,花园总是种满各式各样的花木,菜园种了一些时令蔬菜。小屋很简单甚至简陋,然而这一切在我眼中却有着说不出的味道。
我还记得小时候在姥姥家过寒假的情形。清晨从暖暖的被窝钻出来,我和妹妹便会迫不及待地拉开窗帘,看窗上形状奇异而美丽的冰花,像芦苇、像雪花,有的则像凤凰的尾巴,把手指按在上面,冰花融化后一个指印露出玻璃,然后慢慢洇开,把眼睛凑近,透过点点的指印看到外面已经裹上了厚厚的雪,半空中还飘着雪花。姥姥早早起床在小炉子上为我们煨着一小锅已经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泡、甜甜的、糯糯的、软软的、热乎乎的红枣银耳粥,那是记忆里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还记得小屋的抽屉里有一个钱包,是我和妹妹都喜欢的玩意儿。因为钱包外面是用无数漂亮的小珠珠串成的,我们常常将钱包外面的小珠子偷偷拆下,给自己做“项链”。钱包里面的皮子已经发黄变暗,珠子也被我们拆的七零八落,但却仍然能看出它曾经的精致和考究,在这个简陋的小屋里,这精致的年代久远的东西是有一丝神秘的。后来听妈妈说,这钱包是当年姥姥的父亲送给姥姥结婚的礼物,姥姥和姥爷家都是大户人家,当年姥姥姥爷结婚时婚礼的隆重和嫁妆的丰厚甚至轰动了那所小城。
姥姥和姥爷的婚姻像那个年代的很多婚姻一样,双方家长同意后,又在媒人的安排下,他们见了面。在那个午后院中,穿着长褂的少年和穿着白衣黑裙学生服的少女互生好感,他们羞涩地一瞥,这一瞥就定下了他们的婚事。然而婚后的生活却不像他们结婚那样简单,甚至经历了几番波折。
结婚后,大学毕业的姥爷赋闲在家时,跟着自己的父亲学会了抽大烟,上了烟瘾的姥爷甚至变卖了姥姥所有的嫁妆,姥姥失望极了,带着那时才5岁的姨妈离开了家,到沈阳投靠了自己的父亲。后来姥爷被解放军带到了解放区,戒掉了大烟,随军做了部队的文化教员,那是东海中学的前身,并给许世友将军做了翻译。那时姥爷给姥姥写信,希望姥姥回来。姥姥回来后,姥爷留在了一所小学,做了校长,而姥姥在学校里做了老师。从那以后有了舅舅姨妈和妈妈,姥姥常常说是解放军救了姥爷。后来“文革”到来,让出身于地主家庭又是“臭老九”的姥姥姥爷吃尽了苦头。
“文革”结束后,退休的姥姥决定和姥爷一起回老家。我想,姥姥和姥爷想过真正平静的生活,平静地终老……然而姥爷却没能陪姥姥终老就先走了,只留姥姥一人守着她和姥爷的小屋。直到现在,已年过90的姥姥一直保持着阅读的习惯,只要是带字的,就连说明书,姥姥也要戴上眼镜,仔细阅读一番。平日里姥姥在屋里通常会戴着眼镜坐在窗边,迎着光把书或报纸更贴近自己,一边还小声念出来以便看得更清楚。外面的雪静静地下着,屋内只有姥姥念报纸的声音。小时候,姥姥总是鼓励我好好学习,要走正路,姥姥常常对我说你是好孩子,你不比别人差。
姥姥常跟我说,她这辈子酸甜苦辣都尝过,但是却从没有后悔走过的路,我想姥姥、姥爷都是凡人,凡人的故事,总是有苦涩、有欣喜,总是有这样的错误也有那样的相依不弃。小院子春天盛开的桃花,一直是我心中最温馨的记忆。
小屋因姥姥的乐观,总透着一股开明的气息。小屋就像一个小小的世外桃源,让我难忘。姥姥脸上的皱纹,有股说不出岁月的味道,这味道不是沧桑,而是一种愈发让我感到生命的无比鲜活的力量。
(摘自《老年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