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廷鑫
马林诺夫斯基是近代人类学的开山祖师,费孝通先生的《江村经济》就是在他的指导下完成的博士论文。在去世二十多年后,他成了一桩“丑闻”的焦点:他在工作考察期间所记的私人日记被遗孀公之于世,引发人类学领域的“大地震”,彻底改变了人们对于这位学术大师的认识。
这本日记记录了他在巴布亚新几内亚和特罗布里恩岛考察期间的故事,所记日记与他在严肃著作中对于当地人的态度相去甚远。在日记中,随处可见他对当地人的鄙夷和痛恨(甚至有种族歧视的嫌疑),他还不断怀疑自己和工作的意义,并饱受情感、健康的困扰。他的学生弗斯认为,对这一“阴暗面”的认识,是通向一个知识之道的途径。因此,不妨将这本书与他的严肃著作《西太平洋上的航海者》对照来读。
第三个糟糕的天气,在床上躺到9点。做了许多奇怪的梦。梦到了观察战争的态势。德国人的基建被英国人掌管。某种怪兽一样肥大的猪脸般的面具。一个德国人或类似的东西——梦到了E.R.M.(注:马林诺夫斯基的妻子埃希·曼森)——我梦到自己同一个背叛自己的女人订婚了,醋意大发。我想起自己已经同E.R.M.订婚了——早上,典型的愤怒,黑鬼们惹恼了我。——之前有两晚狂风大作。昨晚还算平静,我睡得也好。今天,天空阴沉,雨断断续续地下,无风,非常闷热——11点左右开始工作,大多是前几天事情的书面记录。下午,同几个人讨论这些记录,中午开始感觉有所好转,下午工作进展顺利,中午开始给M.H.W.写信,但没写完。工作完后躺在床上休息,外面下着雨。月亮的银色光芒微弱。我去了传教站。在棕榈树丛中,烟状的水雾就像在一口大锅中蒸腾,空气跟桑拿浴一样。散了一小会儿步。心里想着E.R.M.,半梦半醒的恍惚心情。在这蒸腾着的可怕桑拿浴气流中,我在欧马拉卡纳时有过的关于病态情绪的回忆飞速闪现。接着我感觉到一种轻松:开始审视这些——审视这一切——从外部开始:Ende gut,alles gut[结果好就一切都好]。但如果这就是终点——感觉我正在窒息,死神的魔爪正在活活将我掐死——轻微运动之后,在这厚实的浓雾中,感觉无比好转和轻松。晚饭过后,绕着村子走了一圈(我责怪他们没将baloma仪式的ula’ula给我送回来)。提笔给E.R.M.写信。但因为眼睛不适停止了;然后在海边坐了一会儿,满足于这种停滞和孤寂。这时我听说伊妮科亚[托尤达拉的妻子]的病情恶化了——她大声地呻吟着,我去看望时她正在大出血。令人恐惧地呻吟着,显然就要死了。我想到了大出血的痛苦,还有N.S.,突然发现是我遗弃了她。我还感到自己想不惜一切代价同她在一起,减轻她的苦痛。反应很强烈,我也想到了E.R.M.,在精神的混乱中,我告诉自己:“死亡的阴影夹在我们之间,终将我们分散。”我对N.S.的背叛赤裸裸地摆在我面前——在灯光摇曳的棚屋上方,高大的棕榈树,厚实的云层,月光穿过其中照射下来。卡布瓦库悠扬而清晰地唱着歌谣——死亡——所有这一切都像一阵潮汐退去,退入到空无一物的虚无中。在整个过程中,黑鬼们残酷的习俗——他们再次清洗她,帮她做好死亡的准备——大半天中我都沮丧无比,几乎不相信还有健康这回事。然后我振作起来,鼓起希望,计划着写信给斯托厄尔博士和斯宾塞。接着开始思考我的宗教理论,并和我的波兰语书做了比较。
比利去了吉瑞比。我先读了小说,然后工作。
健康:脑袋发冷,嗓子疼痛。寒气没有下降到我的胸部,但“钻进了我的脑袋”。和在纳尤瑞那时一样无精打采的状态。控制饮食,因为我想起埃希曾认为我的肠道可能是个感染源。难受的症状,以前没有过的腰背疼痛。我起来后半个小时一直在疼。
问题:科学兴趣随着身体的虚弱也减弱了。星期天无法专心、无法工作。不由自主地思念E.R.M.,读了她的信,感觉与她十分接近。
情绪:忧郁沮丧,懒散无力。倒没有害怕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对我来说真是够乐观了,但有些担心下腰处的疼痛,会是痨症的开始吗?
决心:最重要的是不能向懒惰投降,不能“慢慢来”。要“慢慢来”的是工作。放松地工作,不要努力过头、逞英雄。工作对你来说应该是一个过程,一种享受。你应该看着手中的资料而感到高兴,全心投入工作中。不可被其他事物分心,比如扔在那里的小说,或者当你想禁食的时候,则不可被桌上摆放的食物分心。现在的重点是要恢复百分百的工作能力。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你必须再试一次饥饿疗法,且一刻不可浪费在小说等事上。
——我在读夏多布里昂。完全没有实质内容。他缺乏科学触觉,缺乏直面事物本质的能力,他只见到我们幻想中的事物面貌,因此丧失了对真理的感悟。
昨晚和今早为了我的船到处找人,徒劳无功。这让我处于一种震怒的状态,我憎恶这些铜色皮肤的人,加上心情沮丧,真想“坐下来大哭”,强烈渴望“摆脱这些”。尽管如此,我还是决定控制情绪,今天——“照常工作”。上午,写了日记和一封信之后,我去村子里,采访了警察,然后到奥吉纳伊,和金吉尔及其他人碰头。[哈艾(Hiai)]主动提起带我去西纳克塔。仍然怒火中烧。午饭后到考拉卡去照相。然后去沙滩;晴朗的午后,一朵巨大的白云在海面上投下浓重的阴影,pandanu顶上灌木和乱石交错。我没有想那些黑鬼们也没有想工作,还在为发生的事感到沮丧。明天要来信的事情从脑中闪过,我想它们应该在西纳克塔等着我。很早就上床了。
马林诺夫斯基在特罗布里恩岛考察
起得挺晚;夜里下雨。今天我得记录昨天做的事情,然后和莫塔郭伊好好工作上一天。上午工作缓慢。男仆们让我愤怒,孩子又病了,体温105.3°,让我很担忧。上午开始读《女人们的信》(Lettres de Femmes)。其中一封非常下流,使我心绪不宁……午饭后到村里去。莫塔郭伊不在那里。和吉吉乌里(Gigiuri)一起回来。在房子附近工作;之后和莫塔郭伊谈话。傍晚散了一小会儿步,找到一个搭帐篷的地方。然后,在乔治那里听留声机;我对加布洛纳(Jabulona)毛手毛脚,有些愧疚。——回到拉斐尔处,晚饭后我们聊了聊罗斯丹(Rostand)。——对E.R.M.的强烈思念,在讲罗斯丹的时候我一直想她……完全缺乏“高尚道德的人格”是灾难性的。比如我在乔治那里的行为:我抚摸加布(Jab),和她跳舞,等等,主要是因为我想给其他人留下深刻印象……我得详细订下一套正式禁令:不可抽烟,不可带着半点色情目的去碰别的女人,不可在心中背叛E.R.M.,也就是说不可回想过去和其他女人的交往,也不可幻想未来的……在一切困难和变动中保持本质的内在自我:永远不要因为装模作样、为了哗众取宠而牺牲道德原则或重要的工作。我现在的主要任务应该是:工作。因此:工作!
明媚的早晨。起来时有点累,疼痛(风湿还是健身操造成的?),今天计划全天用来拍照。—上午,派金吉尔去拉斐尔那里(我忘了送去船货和帐篷垫),之后我把牙齿磕断了。惊慌失措,接着是一种豁达的平静感:毕竟,曾经有两个月没法用牙齿时,我也活得好好的——或许时间更长,因为我的牙齿在10月中旬之后才好。冷静地吃早餐,和比利说要写信给牙医。不过还是有些紧张。10点我去了特亚瓦,在那里拍了几张房子的照片,看到一群女孩,还有wasi,并研究了建造新房子的过程。这时我开了一两个粗鄙的玩笑,有个该死的黑鬼唱了几句反调,我心中暗自咒骂他们,很想发火,但当场控制住了自己,却极度恼火这个黑鬼竟然敢用这样的态度对我说话。午饭后,2点半开始,我从语言学方面研究kukwanebu。4点散步。试着放松,没有联想。记住:工作最重要的要素之一是能够休息!没有休息,就没有稳定、多产的工作。现在我很健康,精神焕发,不觉得有必要用小说来打断工作。我甚至没有期待信件,也不希望时间过得太快;我沉浸在工作中,为工作而活。不能因没有足够努力、没有明确目标而自我责备。——散步中我想着我的游戏课题、想着该如何向E.R.M.表述,我试着提炼几点概括性的看法。我给自己唯一的休息是长时间的散步,期间我可以再次专注于组织概括性的观点:(1)教条,正统的版本,神学;(2)变异的词句,注释,等等;(3)规则和现实,即,理解黑鬼们是如何阐释形成某个给定规则的,我们如何理解这个规则,最后给出具体资料,用这些具体资料来对照这个规则,等等。
还是记事:我在泉水旁遇到一群女人,观察她们汲水。其中一个非常迷人,让我感官上兴奋起来。我想到与她发生关系是多么容易的事。对于这种互斥能存在有些遗憾:身体上的吸引和性情上的反感。而性情上的吸引没有伴随着强烈的身体上的引力。回去时我跟在她后面,欣赏着人类躯体的美。傍晚和夕阳的诗意渗透在每一件事物当中。我想着E.R.M.对此将会有多么赞赏,并意识到我和身边人之间的鸿沟。我走回家。晚餐,突然的振奋和喜悦。然后接着工作,和玛利亚及凯科巴(Kaykoba)。10点半上床。奥吉萨、玛丽安娜、黑鬼们一直在聊天,让我很恼火。我对政府一点儿都不在乎,但我意识到这些想法是多么无用且愚蠢。
作者:【英】勃洛尼斯拉夫·马林诺夫斯基
译者:卞思梅、何源远、余昕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5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