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健 我为什么拍北川失独家庭

2015-09-10 17:42黄剑
南方人物周刊 2015年5期
关键词:北川母子纪录片

黄剑

图/本刊记者 姜晓明

去年下半年以来,母子健一直四处公关,推广自己的纪录片。但他没能再进一步。

1月15日,美国电影艺术与科学学院公布了第87届奥斯卡提名名单,母子健导演的纪录片《独·生》无缘最终提名。此前,《独·生》已拿下学生奥斯卡纪录片单元铜奖,并入围新一届奥斯卡最佳纪录短片的候选名单。

这是母子健的毕业作品。2012年,他在自己的家乡北川拍摄了这部纪录片,讲述3个失独家庭在地震后的重建生活。

母子健觉得自己是灾难的受益者。因为灾难,他被幸运地选为出国留学生,并因此彻底改变命运。

那是7年前的事情了。2008年5月12日下午,在母子健的家乡北川,15645人失去了生命,1023人再也找不到了。

当时在成都的母子健焦急地给家人打了数十通电话,最后一个电话终于通了:祖父没了,堂弟没了……祖母因为出门去交电费,幸运活下来,父母之前已调往绵阳工作,也躲过了灾难。

地震之后,各种援助纷至沓来,物资、金钱、医疗、救援者,还有一些项目。这一年6月末,国家留学基金委与纽约州立大学签订了一项援助计划,名为“SUNY中国150项目”。纽约州立大学提供150个全额奖学金名额,邀请四川灾区学生到纽约学习一年。“选拔的是来自四川重灾区的在读本科生,要求成绩优异、英语好,是为灾后重建培养一支青年领导者队伍。”项目负责人魏琳介绍。

选拔只用了一周,所有程序都“特事特办”。温家宝、刘延东、陈至立等领导均接见了150名学生。母子健被四川大学推荐,从两千多名申请者中脱颖而出,进入“SUNY中国150项目”。

1988年出生于北川的母子健,父亲曾是北川中学英语老师,母亲也曾在北川公安局工作多年。小学四年级时,随父母迁至绵阳。“我从小接受北川最好的教育,一直是前几名,父母都比较开明。”他性格内向,常泡在互联网上,是虎扑网的红人。他经常逃课,爱看电影,自称“文艺小青年”,成绩却很好。2007年进入四川大学读国际经济与贸易。“稀里糊涂选了一个高大上的专业,跟大多数同学一样,想着将来去四大会计师事务所,或者银行工作。”然而,地震让他的人生彻底改变。

2008年8月15日,母子健与他的同乡飞往纽约。150人被分到纽约大学的二十多所分校。母子健进入SUNY Farmingdale分校学习经济。

“SUNY中国150项目”的学生很快受到各方媒体的关注。母子健和来自西南财经大学的尹婧是这个项目的学生代表。因为来自灾区,他们不断被各种媒体采访。“他们总是问,你是谁?灾难对你家庭有什么打击?你的生活怎么样?之后想干什么?”母子健说,媒体总是问得很浅,并不了解真正的他们。媒体报道之外,有很多空白,他觉得有意思,想自己去填补。这些经历让他决定以后学新闻。

“那一年我有很强的动力,要做出一些东西,跟北川灾区重建相关的。”被选派到美国后,他认为自己“负有某种使命”,决定不再“混混沌沌、平平庸庸”。作为走出来的北川人,他认为自己可以为北川重建做一些事。

他最先想到了自己的民族文化。他在北川县城长大,几乎被彻底汉化,每年只有暑假才回去祖父所在的羌寨。这场地震,带走了3万多羌族人的生命,一同被摧残的还有羌族建筑、文化。到了美国,身份意识逐渐强烈,他发现羌文化正处濒危边缘,开始有一些朴素的想法,但找不到出口。

2009年春假,他去了很多地方,波士顿、芝加哥、费城、华盛顿、佛罗里达……在哈佛大学费正清中国研究中心,他遇见了傅高义等多位学界大咖,看到很多关于汶川地震的讨论、研究,第一次看到关于这次地震的纪录片。“大家试图通过地震之后的改变,看清我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国家。”母子健第一次看到关注社会议题、弱势群体的纪录片,“原来可以这样子。”

在纽约大学,他经常去学校的活动中心,看HBO的纪录片。他发现这些片子的主角跟自己故乡的人很相似,都遭遇了灾难或重大疾病。这种讲故事的方式是这一年最吸引他的东西。

2009年5月,“SUNY中国150项目”学生结业回国。母子健确定了新闻和纪录片的决心。回到四川大学继续学业的两年,他一直在为准备出国学新闻做准备。2011年,他申请了纽约大学新闻学院新闻与纪录片专业,并提交了一份1500字的个人陈述,表示想拍一部关于地震的纪录片。系主任马西亚·洛克(Marcia Rock)在 2008 年地震时,曾计划去震区拍纪录片,最后因为签证问题作罢。他很欣赏母子健,给予后者2/3奖学金。

在纽约大学,没摸过摄像机的母子健开始学习用镜头讲故事。身边的人都阅历丰富:导师马西亚·洛克是3次艾美奖获得者;最好的朋友在《纽约时报》埃及分社工作了7年,报道过“阿拉伯之春”;他的越南同学是个32岁的富布莱特学者,拍过越战后遗症。

到2012年初,他开始构思毕业作品,拍一部关于北川灾后重建的纪录片。“一个是少数民族的保护,羌族的未来在哪;第二个就是失去独生子女的家长;第三个是经济问题。”他并没有想好具体拍什么,只是觉得自己是本地人,能拍到的肯定与别人不同。

最初,他拍自己的亲人,但觉得太残忍,放弃了。他从一开始就跳过北川新县城,因为觉得“不真实”,便把视野放在山上的人群。他走了很多地方,遭遇了暴雨、泥石流、塌方。最初一个月里,像无头苍蝇,见了几百人,得到了各种碎片化的故事。他看到年轻的农民在孩子刚出生时便坐着面包车到江油,乘火车去广东打工;看到震后新修的楼房里,只剩下老人和小孩。

“我得选一个重要议题,把故事讲清楚,让中国人懂,也能让说英语的人看懂。”他觉得在农村得到的故事支离破碎,没有代表性。马西亚建议他不要放弃大环境。之后,他的视野重新回到北川新县城,因为大多数的北川人在新县城。

57岁的顾家珍独居在政府补偿的一间90平米的三居室里,她把一间卧室改成了佛堂,每天4点起床拜佛,6点买菜做饭,之后在卧室里跟着念佛机诵读佛经,12点吃午饭,下午与姐妹们研究、分享佛经。她只吃素,每隔一个小时拜一次佛,在每个房间里都放一台念佛机,晚上也不关。她把一台念佛机对着窗外,曾引来邻居投诉。过去6年多,她过着如尼姑般的生活。

顾家珍过去喜欢打麻将,乐观。她丈夫是跑运输的,只有一个女儿。地震中,全家人都去世了,除了她。她最初信佛,是为了化解痛苦,但渐渐成为了信徒,并坚持单身。

她是纪录片《独·生》的主角之一,也是母子健的表婶。在拍摄中,母子健接触到很多失去孩子后寄情于宗教的人。他们不考虑再婚,也不能再生育孩子。他认为,一方面他们借助宗教,化解失去亲人的痛苦;另一方面,他们认为自己有罪过,通过宗教来赎罪。

回到北川新县城街上,满眼都是抱着新生儿的母亲,喜悦溢于言表。这种幸福带着某种程度的炫耀,新生的孩子像一剂良药,帮助他们彻底治愈地震的创伤。而失去小孩、没能再生育的人,生活在痛苦与孤独之中,遭受着第二次创伤,像是被遗弃了。

“这些都是不正常的。”这种强烈的对比,让他决定把纪录片的主题确定为“失独家庭”。他觉得,在地震中失去独生子女的家庭,惟一能走出痛苦的方式,就是再生一个孩子。他们的生活状态反映了更深层次、也更有代表性的重建。

通过熟人介绍,以及借助母亲的关系,他在社区计生办找到了很多失独家庭,前后与近二十个家庭接触,最后拍摄3个不同类型的失独家庭:失独后重新生育小孩的;不能再生育、准备领养小孩的;独自生活的。

失独家庭的生命价值在孩子身上体现。有孩子的家庭,倾力投入,毫不吝惜。地震后的北川,涌现了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多的婴儿用品商店。“到处是各种进口奶粉,高档婴儿用品,与这个地方的消费水平太不匹配。”

他在3个家庭一直轮流呆着,甚至与他们一起吃住。2012年9月,结束拍摄返美。之后,每天从晚上8点到第二天早上7点,都在学校剪片。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一个多月,前后剪了七八十版,从最初的近两个小时,删到39分钟。除了配乐,所有工作都是他一个人完成,资金也只有一家机构赞助了往返机票

影片配乐由他的同学、以色列人Sela Alexander制作。影片讲述的是生与死,很难配音,这位以色列同学说,他曾在皇家空军服役,懂得什么是生死。

人物周刊:你跟北川大多数人命运不一样?

母子健:我觉得我一直都运气很好。这么大一场地震,每个人都受到打击,命运都发生了变化,但很奇怪,我从地震中受益了。地震发生了,我家里也死了不少人,但我自己没事,后来又去了美国,然后回去讲他们的故事。你可以觉得是命运选择了我,因为毕竟我是最有可能被改变的那群人,我受的教育在那是最好的,所以说我得到了(出国)这个机会。

我在拍完他们之后就走了,以后也不会在家乡呆着,我这辈子都出来了。说实话,我对家乡永远是有一种亏欠感。拍摄之初,我为什么花了一个月把乡下都走了一遍,就是因为觉得我一个小地方来的,抛弃它了。我跟北川在一起的时候,能理解他们的艰辛。我拍《独·生》就是试图让大家有一个不一样的方式来理解北川吧,因为大家一般谈到北川,都是那些大灾、创伤、感恩,已经把北川标签化了。

人物周刊:因为地震,你以前经常接受媒体采访?

母子健:很多时候,一个地方有了大灾难,所有人的同情心都到了那里。人们甚至把他们的同情心、爱心聚集到某一个人身上,我是被选择的一个。在北川,被选择的还有郎铮、可乐男孩。这些同情心、爱心有时反而起一个消极作用,除了当事人,没有人能感觉到。我一直在避免这个,因为我知道自己看到了。说实话,我现在能把这个拍出来,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2008年我在美国,作为所有跟北川有关的学生代表,接受无数采访,我看到了这个东西的陷阱。十七八岁的时候,因为一个灾难,大家都关注你、关心你,这是一个很好的感觉呀。有一段时间我就沉醉其中。你想,多好啊,一方面是灾难,那么痛苦,一方面是因为这个,大家都关注你,感觉是对你的一种变相肯定。很畸形的,你家里人死去了,你反而得到了更幸运的东西。这是需要时间来理解的,我要摆脱这样的东西。

有一段时间,我19岁,读大二,作为“150项目”代表,被选去见温家宝、刘延东、姚明。湖南台还派人到美国来拍我们的纪录片,叫《大地的孩子》,选了几个人,我是其中之一。那个片子就是个陷阱,在拍我之前把所有东西都限定好了。它并不是在了解你,而是在满足它自己的关怀,它在情感上已经准备好了,见到你,就把情感发泄出来,用你来填补自己对地震关怀的这样一个愿景。我觉得这不是真实的东西,觉得一定得自己拍一个。

人物周刊:为什么选择失独题材?

母子健:我这个片子关注的是当下,而不是过去。我想找到一种方式,能看到这群人。我要抓住这样的经历,为以后提供一个启示:这不是最后一个大灾难,我们怎样更好地应对、理解,不犯同样的错误。这个片子是解答其中的一个部分。

计划生育政策全国都一样,你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大灾难发生,几千人都失去了小孩,这是一代人的损失,这是一个需要被回答的问题。至少需要了解失独这个群体。他们是弱势群体,他们的声音是如此弱小。

人物周刊:你希望带来什么?

母子健:我还是想引起改变,纪录片拍出来很不容易,被人看到很不容易。纪录片最有力量的是能引起变革。我更在乎的是,片子能带来实质的改变。希望能引起讨论,大家能关注到这个群体,对它有越来越多的认识。通过政策的调整,来帮助这些弱势群体。

(实习记者周甜、曹忆蕾、黄昕宇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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