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静慧
2015年2月8日,政协第十一届广东省委员会第三次会议,900多名省政协委员“济济一堂”,为了抢关注、抢话筒,委员们有举牌的,拉横幅的,有直接跳起来“抢唛”的。突然,政协常委孟浩身穿中山装,手举大红色《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高高站起,成功“俘获”了现场记者的一堆镜头。
吃完晚饭,他拿着手机把照片发给朋友“珠海老周”,对方心领神会地回复:“这个造型比较有创意,依法治国(《宪法》)、礼义廉耻(中山装的4个口袋)都照顾到了,就看看台上的人怎么做了。”他看到,笑了一声,“但又有几个人看得懂啊?明年我就不搞(创意)了,就穿西装来”。
孟浩有个外号叫“孟大炮”,是说他经常不留情面地向政府放言放炮。看到他的名字,很多人就会自动联想到2006年为“被择校”初中生打抱不平的“孟浩事件”,以及2012~2013年倒逼“39号文”公开而蓄须剃须的“行为艺术”等系列关键词。
无可否认,他的确是广东“最好约”的省政协委员,新浪微博搜索“广东孟浩”,电话、邮箱都有了。只要有空,陌生来电他会接,短信也会回,“(接不上的)我很少回拨,但真有要紧事的,继续打,总能找得到我”。
追根溯源,那又是件出名的大事儿。2004年广东省“两会”上,2002年底上任政协委员的孟浩提交了“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向社会公开联系方式”提案,并率先通过媒体公布了自己的电邮和手机号,赢得了“广东委员公开联系方式第一人”之誉。
与孟浩相关的新闻还有很多:替退休职工讨薪、蹲点火车站捉小偷,网上搜索一大把,没必要一一列举。
当然,梳理12年里这些信息也有作用,你可以看到它们如何排列组合成一系列标签:正气、热心、胆大、敢言——正是这些,组成了一个符号化的孟浩。
事实上,广东政坛上,和“孟大炮”类似的“委员”和“代表”不在少数,他们共同特点是履职活跃、言辞犀利、态度鲜明。有为广州洛溪大桥收费问题“死磕”政府的王则楚和游海燕,被“老广”昵称为“板凳委员”的韩志鹏,还有连续8年向市长进言的人大代表纪传英等。
有人把这一现象称为“广东现象”。为了把他们与星爷、成龙等来自娱乐圈的“明星委员”、“明星代表”区分开,又有人创造了“委员明星”这个新词。
你别说,孟浩长得还真有点星范儿,那高大魁梧的身材,加上卷度适中的灰白长发,俨然一个艺术家,人群中可辨识度极高。见到记者,他热情挥手,张口就是广州市民生活的头等大事儿,“吃饭了吗”,随后你发现那不是客套,他是认真的,“不吃饭干活不行,得先让你去吃饭”。
2014年9月5日,广州最有名的创意园“红专厂”在风雨飘摇之际迎来了一位新成员—孟浩与广东省政协委员、广州美术学院教授张弘共同创办的广州公共文化观察室“红一号艺站”。
而就在“红一号艺站”正式进驻的一年多前,也就是2013年初,坊间首次传出“红专厂要拆”的惊呼声,毕竟,这个广州最早的艺术生活创意园承载了许多周边市民以及文艺青年的情感与记忆。如是,“拆除红专厂为广州国际金融城让路”的传言飘飘荡荡了大半年。2013年底,市政府多方平衡,做出了“红专厂与国际金融城共荣发展”的决定,即红专厂得以部分保留,拆除部分将变为公共绿地、共建配套。
然而,到底怎么“共荣”,要拆多少,没人知道。这个过程中,租户和粉丝想到了孟浩。
“一开始我没有留意这个新闻,后来有人向我报料,我就去考察。”2013年3、4月,收到风声的孟浩邀请了多位热心公共事务的朋友一起实地考察红专厂。“一了解,发现红专厂不该拆。”他不讳言,成立“红一号艺站”的目的,就是要把自己和一帮不怕给政府“添堵”的“刺头儿”朋友们,一起抛进守护红专厂的大军当中,而不仅是做一个空喊口号的局外人。
看看“红一号艺站”的首批观察员都是些什么人:广东省社会科学院教授丁力、中山大学政治与公共事务学院教授郭巍青、华南师范大学教授唐昊、省政府参事陈鸿宇……
“如果政府非要拆,我们就做钉子户。”孟浩笑着说。
这不是他第一次以行为艺术的方式向政府“放炮”。2012年,为了逼政府公开早在2008年已经出台,涉及广州市交通、地铁、垃圾处理等民生建设项目经营思路的神秘文件“39号文”,他在媒体见证下开始蓄须,此后长达13个月里,果然没有刮过一次胡子,直至2013年3月底文件面世。
不过,仅是时隔一年,行为艺术的方式就从胡子升级到独栋三层的艺廊,从个人升级到公知联盟“钉子户”,也可算得是火箭速度了。
湖滨宾馆的房间里,满满地堆着和提案相关的各种材料、文件和报纸。自从2006年“孟浩事件”一战成名,为政协委员履职成功破题以来,这些年孟浩接受媒体采访真是不计其数。
首先固然是因为他的活跃,而另一个不可忽视的相关因素,则是广东宽松的政治文化氛围。与北方城市相比,广东得改革开放风气之先,且毗邻港澳,很早就建立了较为开放和包容的政治文化环境。政府对民间声音的容忍度高,是以敢讲话、讲真话的人一向也比较多—当然,讲了后听不听、理不理你,又是另一回事了。
某个层面上,活跃的南方媒体也是在此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大炮”、“名嘴”们借助媒体的传播力增加自己的知名度,媒体则反过来借助他们日益增长的知名度扩大自己的影响力与话语权。
你会看到,孟浩日常履职很少单兵作战,每当采取行动时,总喜欢叫上一堆记者,后者当然也乐得守着这座新闻富矿,随时准备引爆热点。
如今的孟浩与媒体间形成了一种颇为特别的关系,他对记者有种天然的友好,即便第一次见面,吃饭泡茶,几分钟后便能熟稔。
然而也正因为与媒体长期打交道,太熟悉新闻需要的要素,他已经不习惯坐下作深入内心的长谈,毕竟从出生到现在每个曾触动他的细节,都已在聚光灯前谈过无数遍。
“今年的提案‘自行车慢行’,××网上有一整页介绍”,“我的童年经历?××媒体报道过”——往往是每当沉下来说不到两句,他就会突然想到“这个你搜‘××+孟浩’能找到”,有时则是“这个资料我马上可以发给你”。
对什么时候哪个媒体因什么事件采访过他,这种细节他总是记得清清楚楚。
于是乎,现场很快演变成《南风窗》记者、摄影师与孟委员互加微信的场面,然后“叮叮咚咚”,有关提案、有关红专厂的前世今生,各种文字图片资料和过往媒体采访记录,接连不断在3只手机之间飞来飞去。
你已经很难从海量的碎片化信息中,再次碰触到他的内心。
你已经很难从海量的碎片化信息中,再次碰触到他的内心。
不过,今年大众媒体对孟浩报道的风向似乎又有了点微妙的变化。
2015年“两会”,除了保护红专厂外,他的另一个提案是《恢复自行车等城市慢行系统》,以整治广州城市交通越来越拥堵的痼疾。
其实早在2009年,他就曾建议“设置自行车专用车道”,然而时隔6年,城市扩建步伐越来越大,自行车专用道仍难觅踪迹,仅有的几条作用也微乎其微,“天河北路设置了自行车专用道,但到天河北路与天河东路口就不见了。骑车人想继续安全前行则必须推车上天桥”,或是冒着违章风险穿过天河北路。
依然是他的风格,贴近民生,但显然,比起红专厂与此前曾掀起的众多热点,这个提案态度要温和多了。奇怪的是,在百度上搜索一下,对自行车慢行方案的报道明显比红专厂要多。这不太符合过往媒体追逐热点的风格—更何况孟浩还专门为红专厂准备了一系列问题询问本地政府。
有资深媒体人分析,这很可能也反映了媒体口味的变化。民意宜疏不宜堵,一开始,政府愿意借“委员明星”们让社会保留一种相对开放的言论风气,让汹涌民意有一个相对健康的出口和与上层对话的空间;然而就像维持跷跷板的平衡一样,当这方面的力量太强势,常常“倒逼”,官员也会感到“头大”,媒体口味因时而变,也在意料之中。
对此,孟浩未置可否,不过他也坦承,近几年或许是随着媒体报道面的缩小,给他写信、打电话的人少了许多。“真的不多了”,他略微叹了一声。
相比起10年前的意气风发,此刻见到的孟浩也明显老了一些。看一阵手机后,他眼睛干涩,用力眯几下,还是不舒服,跑到床上去点眼药水。“为什么微信界面不能改底色呢?”他郁闷地嘟囔,“我有青光眼,还得了冠心病。”此后差不多20分钟里,他闭着眼睛说话。
对他来说,最激昂的时日渐渐过去,似乎也未必是坏事。
“红一号艺站”坐落于红专厂A5栋。上下三层,一层为展厅和茶室,二层为书画室,三层为咖啡吧。除了经常为公共文化领域的摄影、书画、音乐等艺术作品提供免费展览机会,此地更聚集了前述一批观察员和公共知识分子,每周进行公开讨论,专注于公共事件,使其成为广州舆论场的策源地。
从这个格局就可以看出,它的成立断不会只为“镇守”红专厂。
诚然,当了12年“委员明星”,盛名带给孟浩压力有之,利好也有之。
他说自幼热爱书法,王冕的诗句“花落不随流水去,鹤归常带白云来”也因此成为座右铭。然而人要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里保住“花落不随流水”的风骨,往往是要付出代价的。“我的代价就是这么些年,一直原地踏步,当一个正科级小干部”,直到当政协委员成名后,2012年有一次,汪洋及时任广东省政协主席黄龙云到孟浩单位造访,此后他竟莫名其妙被提为“副处级干部”。
如是,风骨保住了,名也有了,意外而来的利也有了,那么随着年龄渐长、精力日衰,近几年孟浩开始思考和筹划“转型”,亦是正当其时。
“从公共焦点事件中抽身,退居二线,将关注重点转向公共文化建设。”他说,这恰恰也是一直热爱艺术的他兴趣所在。
孟浩:能不能少一些例外,多一些原则?
《南风窗》:你是九三学社成员,又是广东省政协委员,你怎么看待当下在政协工作中来参政议政?
孟浩:从新中国建立之日起,中国政党关系就处于一个特别的架构之下,区别于西方国家的政府架构,中国共产党与参政党是一种友好的合作关系,到目前为止一直是这样的。
中国共产党作为执政党,有时候也需要修正自己的一些工作,这种修正,除了自身力量外,还要借助外部力量。在促进执政党领导下的政府工作这方面,参政党其实跟执政党的目的、目标是一致的。政治协商就是参政党参政议政的方式。我们九三学社的社员,在自己工作当中发现社会问题和政府工作的不足,会把意见直接通过政协这条渠道反映上去。比如我自己是政协常委,每年“两会”提交的提案,都是直接参政议政的一个工作体现。
《南风窗》:你在政协委员这个群体里待了这么些年,观察到这个群体的普遍生态是怎样的?
孟浩:政协委员这个群体,应该是要体现政协的三大职能:政治协商、民主监督和参政议政。但是从委员的个人履职情况看,除了都能提交提案去关注社会问题外,在另外两个方面,我觉得,就一些委员来讲,不是那么明显,很难体现更多的作用。
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可能有很多,一方面他们是兼职的,没有专门的时间去做很多事情;再一个,由于是兼职,他们在相关政府资讯方面、知情方面,都不占有优势;也没有时间去做一些更直接的、有目的的一些调查、调研。现在政协有一些调研、考察、视察,都是在政协组织有计划的安排下进行的,一年只有那么一两次,由官方去确定一些选题。
我觉得现在我们在政协委员个人履职这方面,真的还有很大的难度,受很多条件制约,很难真正接到地气,跟民众在一起。民众找到你,你也没有办法帮助他们解决什么问题,毕竟你是兼职的。他如果是在广州本地还好,要是在全省各地,离得很远,你说你走一趟,没时间,可能也没经费,并且很可能不是走一趟就能解决的问题,所以你跟各个方面其实很难有直接沟通的渠道。
因此,虽然反映社情民意是政协委员的职责之一,但如果要求所有委员在这方面都做得很好,确实也难为大家。很多政协委员就是在政府、党委的相关工作当中,就一些大政方针方面去加以思考,提出建议和意见,仅此而已,很难为民众、个人的一些权益问题去讨什么说法。并且,我觉得这些工作可能从严格意义上讲,更应该是由人大代表去做的。
《南风窗》:但你自己做了很多,而且在包括“孟浩事件”和为“39号文”留须这些事情上,你履职的方式都比较特别。
孟浩:我本来就是来自社会最基层的人,接触民众也最多,所以有时候有一些这样的情怀,觉得他们确实也值得同情,能够帮他们反映的尽量反映一下。实在做不到的,也给他们指指路子,或是帮他们找律师,提供一些法律上的建议或者指引什么的,仅此而已。
至于履职方式比较特别,主要是因为我本身有点艺术细胞,我这人比较喜欢艺术,搞行为艺术很顺理成章。
《南风窗》:你并不是广东人,却在广东履职,你觉得广东这边的政府行政风格及政治生态有什么特点呢?
孟浩:我说过我是东北虎,祖籍黑龙江;西北狼,西安出生;到了广东来,我不做广东小绵羊。但我对广东很有感情,我有时候去美国看我女儿,待的时间长了我就想广东的水土,广东的人情。我在广州天天都有朋友约我,我是属于闲不住的人。第一我闲不住,第二我不寂寞。
广东的政府我觉得还是比较包容,比较有胸怀,当然了,总体上是这样,但有些地方问题也不少。
比如前几天《羊城晚报》报道,广州信息公开在全国是拔尖的,涉及公开的10个领域包括民生、经济发展、城市建设和发展规划等方面。
但是在红专厂问题上,今年1月14日,广州市土地开发中心给鹰金钱集团发了一份函,明明涉及城市开发面积,按上述报道应予公开,可是它的文件公开方式却是“免予公开”。所以说这个公开还是有选择性的。
报道里提到,信息公开“以公开为原则,不公开为例外”,那我们就说,你能不能少一些例外,多一些原则?但凡涉及民生这些问题,我觉得都应该公开,城市建设和规划管理方面的,也应该公开,你为什么不公开?这次“两会”上我就讲到这个问题,我是有保留意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