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法墓天·惊涛拍岸(下)

2015-09-10 07:22李亮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15年8期

李亮

年前辛京城里“忘情一战”,“花”为恢复记忆时那一瞬的痛感所激,决心将九大尸王索性全部毁掉。孙苦竹先前与他并肩作战,颇觉有趣,于是两人一起到了墨州。可找到了第九尸王——巨龟后,居然无法一胜巨龟的神通流星逐月,“花”以自己为饵,与巨龟一起奔向了终死之地。

与此同时,玉娘被带到天下间最神秘、最危险的伏羲宫。伏羲宫主为她举行入宫仪式,并赐她法宝女娲手,但随后命人帮她打掉腹中胎儿。玉娘为保骨肉,一边逃跑,一边用女娲手与伏羲宫人战斗。最后为保胎儿平安,丢弃女娲手,躲入宫内甬道中。

死亡,从未离开的死亡。

腐朽,永不停息的腐朽。

看不见、摸不着、说不清、拿不准……但却无法抗拒,无法改变。

一切的生,终将变成死。

一切的有,终将变成无。

在黑暗中,发出了“咕”的一声。

——那似乎是带着黏液的腐烂肉块,自骨头上缓慢剥落。

故事开始的时候,杜铭溜达到厨房,发现阴小五在哭。

他们现在是在阼州莹城。先前时,蔡紫冠与摇光化敌为友,在复国军演武台最后切磋一轮之后,胜负未知,摇光却已随他们从黑水渊出发赶赴寿州,寻找伏羲宫的秘密。

今日他们投宿在这家名为“阳春”的客栈。摇光说有几个小菜想吃,于是阴小五立刻自告奋勇地来做。花浓因事上街,没带杜铭,杜铭在蔡紫冠和阴小五之间选择了一下,果断来找阴小五聊天。

他来到客栈后院,一眼看见阴小五坐在厨房灶边的小凳上呜呜地哭,旁边两个系着围裙的厨子则不知所措地陪着,不由勃然大怒。

“什么情况,阿姨?”杜铭气势汹汹地闯进来,不由分说地把两个厨子一推,“你们咋惹老子的阿姨了?”

自从上次叫阴小五“阿姨”,把蔡紫冠气得两眼冒火之后,他已是死了心地用这个称呼了。

“我做的饭……我做的饭不能吃……”阴小五哭道。

那两个厨子,一人捧着一只青花瓷盘。一只盘子里是香菇菜心,一只盘子里是葱香牛柳。菜心青翠欲滴,牛柳酱汁饱满,令人一望之下,便不由食指大动。

“咋不能吃啊?不是挺好的?”杜铭莫明其妙。

“太……太咸。”左边的厨子道。

“苦了。”右边的厨子苦着脸说。

“我尝不出味来。”阴小五哭道,“原来我毕竟不是阴五。我虽然有她的记忆,知道如何做饭,但却根本没有味觉。颜色、样子我都看得到,但看不见的味道却怎么也把握不了。”

她刚才来到厨房,一大锭银子丢下去,自然买得两个厨子为她打杂、备菜。广来峰上的阴五心灵手巧,叶三在重塑阴小五时,也将好多菜谱记在她的心中。她略施手段,两个小菜炒出来,那两个厨子也都赞不绝口。阴小五得意洋洋,让他们试吃一二。可是一口下去,两个厨子却都发现,她炒的菜,根本不是人吃的。

“我终于知道,当初在广来峰的时候,风四为什么不让我做饭了……”阴小五哭道,“我……我还想给摇光吃一点好的呢!你说我对她好,她是不是也能对冠冠好一点啊?可是我这当小妈的,却这么没用……”

那具由神通重塑的傀儡絮絮叨叨地说着、哭着,坐在凳子上的身子蜷起来——仿佛她真的是一个关心儿子娶不上媳妇的小母亲。

杜铭抽了抽鼻子,道:“啥就不能吃了?”

他一把抓过厨子手中的葱香牛柳,也不用筷子,就用手指撮着,一把一把地塞入口中。

“你俩傻站着干吗?原样再做啊!”他含含糊糊地呵斥道,“阿姨,摇光想吃啥来着,让他俩做去!开店的不管做饭,还让客人上手,你他娘的是黑店么?”

那两个厨子如梦方醒,连忙去重新做菜。

杜铭吧唧着嘴,又端起香菇菜心的盘子,大手抓着往嘴里塞。

“别吃了……难吃。”阴小五惊道。

“滋溜”一声,却已经晚了。最后一根菜心给他吸入口中,杜铭在身上蹭了蹭油手,又拿袖子一抹嘴巴,笑道:“好吃啊!谁说难吃了,他们真不懂货!”

“哧啦——”火光一盛,那两个厨子已经开始热火朝天地炒菜。

“唉,你可真会说话。”借着油锅腾起的火光,阴小五忧伤地说,“冠冠要是有你一半机灵,那就好了。”

“那当然了!”

杜铭诚恳地蹲在阴小五的身边,那让他看起来也不像浑人,而像个懂事、乖巧、十全十美的“别人家的孩子”了:“其实蔡小贼以前还挺花的,经常追着人俏寡妇跑。可是最近却好像老实了不少呢。”

“唉,越长大越没出息了。”

“不过呢,傻人也有傻福。摇光都跟着他离开黑水渊了,你说他俩能没意思么?早晚的事,你急什么呢?”

“可是也太慢了。”阴小五叹了口气,“我这个岁数,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抱到孙子呢……”

她噘着嘴,语气虽然老气横秋得像模像样,但一张脸还是天真烂漫。

“要不……”“别人家的孩子”摸着下巴,认真地想着,“要不你给他俩下点儿药?老子见过感情最突飞猛进的,就是百里清和玉娘。”

阴小五吃了一惊,忽然之间,两眼发亮。

“咔嚓”一声,她的面孔在她的发下飞快旋转,最终停下来的是神药姬。

“给他们下什么药?”神药姬冷冰冰,但是兴冲冲地问道。

“……就是……就是……”面对长辈,“就是”什么,卑鄙如杜铭也不由说不出口了。

当初百里清与玉娘的关系突变,终于导致了一场悲剧。一直到百里清战死,他们与玉娘重会,才知道了真相——卞老太太居然用了下三滥的春药,令百里清对玉娘动了情。

——水蛇腰那样心狠手辣的都着了道,何况蔡小贼那样的软耳朵?

“就是……就是那种……吃了之后,让人……”杜铭努力描述道,“会做羞羞的事的……想……想要……嗯……嗯……总之就是那个药!”

一生中难得有一天,一天中难得有一次,面对“长辈”,杜铭支吾起来。

神药姬那双冰冷冷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道:“我有!”

当他们为蔡紫冠的终身大事操心的时候,花浓一个人来到了街上。

她是出来买胭脂水粉的。从黑水渊出来以后,她和摇光公主的关系变得非常好。公主从小娇生惯养,衣食起居,都需要有人伺候,可是一行之中,蔡紫冠、杜铭是两个男人,阴小五虽然殷勤,但看摇光时眼放绿光,再加上本身是具傀儡,人情世故多有不通。于是不知不觉,摇光已经把花浓当成了自己唯一信得过的人。

虽然成为公主的“信得过的人”,便要给她支使来支使去的,可是花浓脾气好,倒也不放在心上。而且,终于难得有人需要她操心照顾,这其实让花浓觉得很得意。

她来到街上。投宿之后,又过了一段时间,天色已全黑了,莹城不算繁华,许多店铺都已经关门停业。几个头戴斗笠的人匆匆走过,脚步声透着焦虑。花浓皱了皱眉,放出一只蜜蜂,由那蜜蜂指引着,穿街过巷,赶到一家名为“重霞”的水粉铺子。

铺子很大,灯光昏暗。掌柜的在里边盘点,小伙计正要上门板,花浓匆匆走了进去。

“我……我想买点水粉。”她不好意思地说。

“您请、您请!”

她光艳照人,进得屋来,早已令那掌柜眼前一亮,再一开口,登时连小伙计都酥了。于是重新挑亮烛火,让她挑拣物品。

花浓照着摇光列出的单子,挑了几样胭脂水粉,吩咐伙计包好,正要结账,忽又发现旁边的竹架上,以绒布衬着,挂着许多饰物。

“我再看看……行么?”她道。

“为何不行、有何不行、谁说不行?姑娘请便!”收工之际又来了大主顾,何况又是这么美的主顾,掌柜的早就把关门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小伙计掌灯照明,掌柜的捧起一面铜镜侍立一旁。

花浓不好意思地笑了,专心拣看那些饰物,果然一件件做工精美。

“姑娘你用上我们店里的首饰,真是天姿国色。”

花浓拈起一支海棠花形的头钗,兴致勃勃地插在发髻上,对镜一招,果然极是好看。

——杜铭一定会很喜欢吧。她喜滋滋地想到,忽又微微一惊。

她和杜铭的感情,一波三折,障碍重重,到了现在,她的心里竟会时时想着他,更把他的好恶看得无比重要了么?

这个发现令她又羞又喜,两腮泛红,可是心里,却又不由有些患得患失。

“嗯,那买了吧。”她心事重重地点了几样饰物,也让掌柜的包了。手指滑过竹架,忽又发现在一众打造精美的首饰之中,在竹架的最上层,垂下一条细细的红绳。

红绳约摸两尺长短,垂在黑色的绒布上,不仔细看,几乎错过。它的两端上绞以金丝,首尾又缀以一青、一白两颗绿豆大小的珠粒。

鬼使神差,花浓摘下了它。

红绳在她的掌中分开,原来是两根,每一根都只有一端缀有珠粒。

“这个是什么?”花浓随口问道,“发绳么?”

“不不不,这是红线。”掌柜的一迭声地献宝道,“这是我们店的镇店之宝——月下老人的红线,只要分别系在一男一女的手腕上,那两个人便会由此相爱,永不分离。”

这话听来全是一厢情愿,花浓笑道:“只是讨个口彩吧?”

“姑娘不信么?”掌柜的笑嘻嘻地道。

花浓愣了一下。她抬起头来,这时她才仔细地打量了那个掌柜。那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三绺墨髯,相貌儒雅。可是这时候,在灯光下他笑着,那笑容却有点令人不安。

“姑娘不信缘分么,还是不信两个人的心可以用一根红线绑住?”

“……它多少钱?”花浓问道。

“这个是不卖的。”掌柜的仍是笑道,“这位姑娘若喜欢,拿去就好。”

花浓犹豫了一下,终于将它们握在了掌心里。

这天的晚饭,五个人吃得各怀心事。

在客栈一楼的大堂,由阴小五“做”的八菜两汤摆上桌来,果然味道一流。那都是摇光喜欢的菜色,吃到口中,她一向不见喜怒的脸上,也浮出了笑容。杜铭笑嘻嘻的,阴小五笑嘻嘻的,就连花浓,低下头时也抿了抿嘴,似在偷笑。蔡紫冠莫明其妙,隐隐觉得不安。

“你们……笑什么?”他提着筷子,警惕地问。

“牙好胃口好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杜铭哈哈大笑道,“老子高兴还碍着你事儿了?”

他端起酒碗,来和蔡紫冠碰杯。蔡紫冠狐疑地看着他,几乎怀疑他在酒里下了毒。但尝一尝——确定是好酒。

正是饭点,大堂里吃饭的人很多。不远处,有一桌人颇为引人注目。他们戴着斗笠,即便在室内也不曾摘下。背影坚毅,显然又都是习武之人。十来个人围着一张大桌,筷起筷落,安静无声,在这喧哗吵闹的氛围中,显得格外怪异。

另一边,阴小五及时地给蔡紫冠盛了一碗汤。

“哎呀,大家吃到美味,自然就会高兴嘛,你这个孩子就是心太重!”

那些戴斗笠的怪人吃得多,不过也快,风卷残云一般,已纷纷食毕。这时正沿着楼梯,鱼贯上楼去了。蔡紫冠喝了一口汤,蓦然回头,想起来其中一个人的背影,似曾相识。

“老子下午见过他们。”杜铭顺着他的视线道。

蔡紫冠望着那个人,一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上,才回过头来。

他们饭后也各自回房,杜铭倚在背垛上,哼着小曲儿,剔着牙,又看着蔡紫冠发笑。

蔡紫冠给他看得发毛,怒道:“你这一晚上到底在笑什么?”

“笑你有福气呗!”杜铭笑呵呵地道,“有那么个知冷知热的小妈疼你。”

这句话准确地击中蔡紫冠,令他的脸立刻就黑了三分。

“你也不错呀。”蔡紫冠冷笑道,“她疼我,我疼你——她给我吃的什么,我舍不得吃的,都让给你了呢。”

杜铭一愣,一时搞不清他的意思。

“她给的那碗汤,我趁着大家看那几个斗笠怪客的时候,和你的换了。”蔡紫冠若无其事地解释道。

吃饭时气氛诡异,蔡紫冠越来越觉得事有蹊跷。等到最后一碗汤递过来的时候,阴小五忍笑忍得全身机关都在“咯咯”作响,他当然肯定汤里有问题了。佯装喝了一口,虽然喝不出门道,也马上刻意地去盯着那一行斗笠人看。在吸引了众人视线后,悄没声息地就把自己的汤和杜铭那碗调换了。

反正以他的手法,耍起这几个心思单纯的人,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你敢坑老子!”杜铭勃然大怒,可是一想到自己是被灌了春药,突然又有点娇羞,叫道,“坑得好!”

他和花浓的感情,这几天又已无法更进一步。这回被阴小五下了药,岂不是“名正言顺”地可以春宵一刻值千金了?登时没空再和蔡紫冠磨叽,话音未落,一个人便已蹿出门去。

“阿姨!”

“砰”的一声,杜铭推开了花浓与阴小五合住的房间。

阴小五不在,花浓正坐在桌前,手里头托着一团红彤彤的线绳在看。杜铭突然闯进来,她吃了一惊,猛地站起身。一瞬间,满脸飞红,把红线收了起来。

“蔡小贼他小妈呢?”杜铭喘了口气,问道,“你看啥玩意儿呢?”

“没……没有。”花浓的脸更红了,身子一晃,像是想逃,却突然又像是下定了决心,直通通地把手伸给杜铭,道,“这个给你。”

她的手掌白生生的,上面盘着一根细细的红线。

“这是个啥?”杜铭咧嘴大笑,伸手一抓,抓的却是花浓的玉手。花浓“啊”了一声,手稍稍一沉,恰到好处地避开,红线因惯性扬起,刚好被杜铭的手指勾到。

杜铭揩油失手,倒也不好意思穷追猛打,挑起红线来一看,精致可爱,笑得耳根子都快裂开了:“这算定情物呗?”

“你不要就还给我!”花浓急忙道。

情字困人,她此前虽然颠倒众生,但心如铁石,其实却从未动情。一旦真与杜铭相好,芳心动处,登时进退失据,却也与寻常少女无异。

杜铭喜欢她,到底有多少是发自真心,又有多少是因为她的媚术而迷失心智?有多少是喜欢她的色相,又有多少是赌一时之气?那糙猛的汉子表现出的鲁直,到底有多少是率真,又有多少是作戏?她心底的不安一直挥之不去,报应来了,先前她对杜铭如何敷衍,这时便加倍变成了担心,担心杜铭一朝厌倦,又离开自己。

傍晚时在那水粉店里听到“月老红线”的效果,一瞬间,她便动了心思。那红线固然未必有什么效果,但现在她方寸大乱,一点口彩也是不愿错过。

“要!要!要!”杜铭哈哈大笑,忙不迭地把红线在手腕上一卷,已将珠扣系进袢带。

他的大粗手和花浓的皓腕一比,简直是黑白分明,两根红线鲜鲜亮亮,垂下的珠粒闪闪发光。

他俩相对而立,蓦然间,一股奇怪的力量忽地自杜铭的手上传来,拉得他的身子一晃,手臂扬起,手腕正撞上了花浓的手腕。

花浓的手腕光滑温暖,香气扑鼻而来。杜铭老心荡漾,笑道:“哎呀,啥意思?”

花浓娇羞不已,挥手一甩——稍稍甩开了一点,但杜铭马上又贴了上来。

“别这样!”她有点着急。

“别哪样?”杜铭莫明其妙。

他确实没有拉着花浓,他手腕的内侧贴着花浓手腕的外侧,五指离花浓的手很远,根本使不上劲。可是花浓甩那一下,他的手跟着甩出去了一截,可是却又迅速被花浓“抓”回来了。

“这是什么鬼?”杜铭在意起来,举起手,花浓也便因此举起了手。

他俩的手腕紧贴着手腕,绑在手腕上的两根红线,也紧紧贴着。

杜铭曲臂一拉,这一回,花浓站稳了身子,也往后一抽臂。两只手腕登时分开,这时他们可以看到,在两根红线之间,若有若无,仿佛有一根金色的线也连缀着。金线绷得很紧,但缠在他们手腕上的红线却并没有勒入皮肉,只是传来一股强大的拉力,不住拽着他们的手腕,又往一处贴去。

——所以,那是神通之力!

“哎——呀?”杜铭犟劲上来,继续往回收臂。花浓也向后退去。

那细细的金线被他们拉得渐渐有二三尺长,却并不断掉,而是越发亮了。

——红线上传来的拉力,也越来越强。

“这到底是个啥?花浓你是怕老子跑了?”

“不是!”花浓又气又急,“卖红线的不是这么说……”

话说到一半,忽然想到那店老板所说的“永不分离”,不由便是一滞。

——难道永不分离,真的是指永不“分离”?

花浓大急,连忙想把红线解下来——可是解不下来,原本很轻易就能穿过的扣袢,忽然间那珠粒无论如何也挤不过去了。她又想索性把线圈从手腕上褪下来,可是,那红绳的长度似是经过了计算一般,在她的纤细的腕上缠了三道之后,再系一个扣子,绳圈于是刚好松松地套在腕上,但却再也无法从手背上通过。

“邪门!”杜铭叫道,红线在他的手腕上绕了两圈,也是褪不下来。他把手指伸进绳套的空隙,想要索性把它拽断。但两下较力,红绳给他拽得深深地陷入肉中,但却毫无损伤。

“上当了。”花浓终于确认了下来。

就在这时,房门一响,阴小五走了进来。

“杜铭?你过来了?”阴小五以木盘端着一壶酒,几样小菜走了进来,“冠冠呢?”

“屋里呆着呢,你没见?”杜铭看见阴小五,一下子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了,笑嘻嘻地看了一眼花浓,道,“对了,阿姨,你刚才给蔡小贼下什么药了?”

“没……没下什么药啊!”阴小五慌张地说。

“哈哈哈,你不必再隐瞒了!那是我们一起制定的,让蔡小贼和摇光多多亲近的计划不是吗?”杜铭毫不留情地揭穿她。

阴小五放下托盘,眼睛骨碌骨碌乱转,看起来很焦虑。

杜铭沉痛地抓住花浓的手,花浓正忙活着解红线,被他捣乱,意外了一下。

“说吧!”杜铭得意洋洋,虽是看着花浓,却大声对阴小五道,“你到底下了什么药!”

“泻药啊。”阴小五隐瞒不过,只好交代。

花浓听说他们给蔡紫冠下药,直意外得瞪大了眼睛。

“听到了吧,花浓!”杜铭紧紧握着她的手,深情道,“这事真不怪老子!老子虽然是一个有理智的人,但架不住阿姨给汤里下了泻药……啥玩意儿?泻药!”

他那颗荡漾的春心终于反应过来。

“嗯啊!”阴小五沮丧地说,“你不是说,是要下能让他‘嗯嗯’的药?”

杜铭当时出主意时,确曾支支吾吾,“嗯嗯”连声,而母亲跟孩子说话,解手也往往被昵称为“嗯嗯”、“臭臭”——可那本应该是孩子在三岁之前的事!

花浓甩开他的手,杜铭看着阴小五,一瞬间只觉得哭笑不得。

“阿姨都这种时候了,你还卖什么萌啊?”

“这药可厉害啦!”阴小五看起来快哭了,“是我跟神药姬要的,名叫‘英雄泪’, 顾名思义,就是让铁打的英雄也拉肚子拉到哭。我想的是,冠冠病倒之后,就由摇光去照顾他,到时候两个人朝夕相处自会日久生情——可刚才摇光说她才不管冠冠呢!”

杜铭目瞪口呆,着实被阴小五这天马行空的撮合方式,弄得无话可说。忽听“哈”的一声,却是有人在门外大大地笑了一声。

“哎呀!门外有人!”阴小五做贼心虚,想要追出去掩饰,却被杜铭给抓住了。

“解药……”杜铭哽咽着对阴小五道,“阿姨,快给老子解药!”

“什么解药?”

“英雄泪的解药!你没药到蔡小贼,药到老子了啊!”

“药到了你?太好了……不是!”阴小五大喜,“神药姬说这药其实十二时辰自愈——除了虚脱以外——所以不用解药——可是为什么会药到你了?”

杜铭一手捂着肚子,看着她,回头看着花浓,眼神中满是绝望。

“你没事吧?”花浓紧张地看着他,有点担忧,又有点羞涩。

“药效……发了。”杜铭道。

半盏茶的工夫之前,摇光回到自己的客房,阴小五在后面紧紧地跟着。

摇光地位高贵,一个独住。房间就在阴小五与花浓的隔壁,同在客栈的三层。和蔡紫冠的懒散不同,即使车马劳顿,她也仍然每日练功不辍。阴小五无微不至,帮着准备了练功用的琉璃沙漏,几乎将“讨好”二字写在了脸上。

“公主,”阴小五赔笑道,“你会照顾病人不?”

正在被照顾的摇光,有点奇怪地看着她。

“那要是蔡紫冠闹肚子了,拉得下不了炕,你会给他端水送饭不?”

问题突兀,蔡紫冠得的“病”还那么脏,摇光给她问得有些尴尬,道:“关我什么事?”

“怎么不关你的事?”阴小五叫到一半,反应过来,“……哦,对,是不关你的事。”

摇光挺无语地看着她。

“可是你就是行行好,也可以去照顾照顾他呀?”

“不是还有你们吗?”摇光道。

阴小五哑口无言,蔡紫冠即便真的“病倒”要人照顾,按亲疏远近,她和杜铭、花浓只怕也都是排在摇光前面的。

“我那苦命的儿……解药都没有啊……”阴小五呻吟着。

“什么解药?”摇光莫明其妙。

“没什么,没什么。”阴小五说着,匆匆而去。

她像是有什么事在瞒着摇光。摇光心中不快,但也不去追究。她坐在床沿上,顺手将沙漏倒置,沙子簌簌流下,她冰涧般冷澈的双眸望着沙流,灭宙神通鼓荡,一收一放。

在黑水渊和蔡紫冠的那一场决斗,令她至今耿耿于怀。赤金色的破宇正面对上黑白色的灭宙,交相碰撞之下,两人全神贯注、势均力敌,终于将各自的神通境界全都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全新领域之中。

被困顿在时间的泥沼里,蔡紫冠的“破宇”,几乎全凭本能,便自发地施展开来。与时间无关,它在灭宙摧毁了时间的一瞬间,也摧毁了“灭宙”所覆盖的所有空间,令无数个蔡紫冠“同时”以“不同”的姿态,布满了摇光的四周。

天地四方,数不清的蔡紫冠充斥、占据着一切空间,在那些冗余的、毫无规律的蔡紫冠中间,有些蔡紫冠“偶然”对摇光构成了威胁。

这些因“偶然”而被凸显出来的蔡紫冠,在他与摇光之间绵延起伏,连续不断,像是把一个人的不同动作的不同变化,全都凝固在了空气里。

那样冗长、而又同时发生的攻击,被无限的空间换取了时间和力量。

一瞬间,摇光手忙脚乱。

沙漏中的沙流蓦然一断。想到了那时的情形,摇光便忍不住一阵羞恼。那是第一次,在灭宙术中,有除她以外的人能够来去自如!

客房里一片静谧,摇光坐在床边上。没有了灭宙的干扰,沙漏里的沙子终于流完了。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双手从她身后的阴影中探出,向她围来。

先前时,在蔡紫冠和杜铭房间里,杜铭离开之后,蔡紫冠略作斟酌,也出了门。

吃饭时所见的那一行戴斗笠的怪客,行迹处处透着古怪,而其中有一个人的身影,更是令他越想越是不安,终于起了探访之心。

“阳春”客栈的格局,是“回”字形三层楼房,中间一片空空荡荡的天井。他们住在三楼东侧,而那一行斗笠怪客则住在二楼西侧。蔡紫冠来到外面的竹梯上,左首边的房间,便是花浓与阴小五,右首边的房间则是摇光。

回旋的竹梯一片空旷,天井中原本应该喧哗吵闹的住客不知什么时候都已经回去了。一线线明亮的灯光从紧闭的门缝中露出,这客栈上下,安静得……有些不正常。

蔡紫冠忽然一惊,本能地已经有了戒备之心。

“杜铭!”他先后一闪身,退到竹梯的最内侧,低声叫道。

顾不得去探访敌情,他已发声示警。可是花浓的房间中,仍是一片死寂。本来应该耳朵比兔子还灵的杜铭,毫无回应。蔡紫冠越发不安,来到花浓的房间,轻轻一推,房门应声而开,可是屋中却没有人。

杜铭先前误服“春药”,于是贱嗖嗖地去找花浓“春宵一刻”。虽然蔡紫冠不信花浓会这么容易给他得手,可是两个人一起失踪,却无疑也不是正常的发展。蔡紫冠纵身入房,四下查看一番,房顶床下,却并无打斗痕迹。

“阴小五!”蔡紫冠匆忙又赶往摇光的房间。

杜铭和花浓联手,这世上不可能有人无声无息地将他们掳走。但下毒的是他的小妈,若是那两个人去找了她,倒也正常。而阴小五没事就缠着摇光卖好,倒也不难找。

摇光的房间中也毫无声息。蔡紫冠在门外叫一声“得罪”,发力推开房门,房中空空荡荡,那一向不爱走动的公主也并不在。

蔡紫冠心头发冷。这四个人或是没主意,或是把他当宝贝儿,决不可能不和他说一声,便出了门去的。那么便是真有了不测?可是摇光、杜铭、花浓、阴小五,或是神通强大,或是身经百战。又岂会有人在不留一点痕迹、没有一丝响动的情况下,将他们制服?

他闪身蹿出房间,房门被他摔在墙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在客栈中格外突兀。客栈中本该从不断绝的住客的说笑声、店家的招呼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一直都没有出现过了。

蔡紫冠忽然一惊。

——如果不是包括那四人在内的全客栈的人都已遇害……

——那么,难道是他被人攻击了?

摇光坐在房中,那双凭空出现的手一左一右来到她的身后,忽然如灵蛇一般,向前噬来,左手捂向她的嘴,右手向她的腰上拦下。

灯花一爆,“叮叮”两声,摇光已经闪身而去。

那两只手忽然探入到她的视野中的时候,她蓦然惊觉。虽只一瞬,却已足以令她施展出灭宙神通。时间停滞,那两只手在几乎就要碰到她的时候,猛地停住。摇光拧身从它们的包围中穿出,袖中短剑一挥,头也不回地便已斩中那双手的手腕。

时间一停,便重又流逝。摇光凭空出现在五步开外,冷冷地回过头来,已是微微一愣。

那双偷袭她的手并未被她挥剑斩断。可是在志在必得之际围了一个空,似乎也愣了一下。它们戴着长长的乌金手套,绞得细密结实的乌金丝,一直绵伸到双手的肘部,短剑斩过,只留下两道金痕。

“唰”的一声,那双手一击不中,在摇光反应过来之前,已蓦然缩回。

床上空荡荡的,阴影中并没有那样一个偷袭者。

摇光吃了一惊,她的灭宙几近于无敌,因此在一击而中之后,便解开了神通。敌人以乌金手套护体,未被短剑斩伤,她虽觉意外,却也不放在心上。反正灭宙傍身,一切敌人既然现身,便都与木雕泥塑无二,是否负隅顽抗,便于她毫无区别,反倒可以借机探明对方的来意。

——谁知那人竟就这样消失了?

摇光来到窗边,撩起床帏,可是床帏内,终究却是没有人的。

拍拍后面的壁墙,触手坚实,并无机关。摇光的灭宙虽强,但打穿墙壁这样的笨力气却是没有的。那对手来得诡异,她犹豫一下,终于决定去和蔡紫冠他们说一声。

在外面,蔡紫冠已奔下楼去。一路都没见到人影,他便来到二楼西侧,一脚一脚踢开斗笠怪客所住的几间房,房内空空荡荡,一如其他。

——现在他几乎已经可以肯定,确实自己是被敌人攻击了。

——但这攻击究竟源于何时、何法,他却一无所知!

一回身,蔡紫冠猛地越过二楼竹梯的围栏,直接跃下天井,半空中土遁术灵力汇聚,已经打算先离开客栈,避一避再说。

“咚”的一声,他重重落地,两腿欲裂,地面坚硬,竟未能让他遁入。

蔡紫冠就势一滚,卸去了落地的余势。他在天井中站起身来,四面高楼之中,方方正正的天井里一片空旷,只在西南角上有一棵老树,树下摆着两张石制茶桌。

“啵”的一声,地面裂开,萌蘖术灌注之处,三竿修竹笔直地蹿出。蔡紫冠站在竹梢之上,瞬间已被修竹送上半空,再借势一弹,高高跃起,向东面的楼顶上落去。

可是,“嘣”的一声闷响,他又被弹了回来。

空气中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柔软的墙壁,令他无从穿越。总算蔡紫冠已有准备,往回跌落时,单手一攀竹梢,已拉弯一根修竹,轻轻地落下地来。

地下不能使用土遁术,空中又有无形之墙,他现在是不知为何,已被困在这“客栈”围成的牢笼中了。那是由神通而造成的效果,与砖石土木无关,蔡紫冠看了看客栈紧闭的大门,根本不做尝试的妄想。

就在这时,三楼上忽然发出“吱呀”一声,有一扇门忽而打开。

“公主?”蔡紫冠猛地抬头,便看见摇光从她的房间里走了出来。

“蔡公子。”摇光听见他的声音,向下望了望,也打了个招呼。

下一瞬间,蔡紫冠便已经借着修竹弹力,一跃蹿上三楼。

“公主你刚才在哪?你怎么进来的?”蔡紫冠一连串地问着,脚下不停,已抢过摇光身侧,推门闯入她的房间。

房间空空荡荡,毫无异状。

“……有敌人!”摇光被他弄得有点不知所措。

“是有敌人!”蔡紫冠道,“敌人是怎么把你‘抓进来’的?”

“抓进来?”摇光明显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刚才有个人,能够凭空伸出一双手来偷袭我。”

蔡紫冠看着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难道他们所面对的敌人,竟然不止一个?

“药效……发了!”杜铭看了看阴小五,看了看花浓,艰难地道。

“英雄泪”的药效之烈,竟连他体内的“镇定珠”都克不住。花浓看见杜铭的窘态,反应过来他所说的“药效”是什么,不由笑得红了脸。

“老子要去茅厕!”杜铭掉头就走。

“哎呀。”被红线和他绑在一处的花浓登时被他拉得跌跌撞撞的。

杜铭看着她,郁闷得不行:“老子要上茅厕啊!臭也臭死了!你跟着干啥?”

花浓给他弄得无话可说,气得一跺脚。

“来。你站这!”杜铭搬着花浓,让她站到了房中一根木柱下。

这间客房的北墙下,一根支撑的木柱足有怀抱粗细,正是客栈最主要的支撑。杜铭把花浓搬过来之后,“嗨”的一声大喝,已将两人腕间的红线扯出了七八尺长。他闪电般地围着木柱转了一圈,便将红线在木柱上绕了一圈。

红线绞住木柱,登时将收缩之力抵消了不少。花浓一只手被捆在了木柱上,杜铭拖着一只左手,一步一步地退出了门外。

“呆着啊!不许出来!”杜铭叫道。

门在他眼前掩上,只是被绷紧的红线勒着,露出三寸多宽的一道缝隙。杜铭回过头来,门外的竹梯上人来人往,夜色已深,住客们进出洗漱,颇为热闹。

红线在他的腕上跳动着,越绷得紧,拉力越大。

“有种就别断啊!”杜铭狞笑一声,蓦然翻身一跃,已经跳下木梯。

红线绷在楼梯的扶手上,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他笔直地落下三楼。手上传来的拉力越来越大,及至他双脚落地时,身子轻得几乎沾不着地了。

天井中的槐树下,两张茶桌旁的几个戴斗笠的黑衣人本来正凑在一起谈话,忽见他从天而降,不由大吃一惊。有人站了起来,身子一晃,先将茶桌上的什么东西遮住了。

杜铭哪顾得上理他们?高举着一只左手,已使出了一个千斤坠。身子一沉,双脚落地,猛地一蹬,他已火烧屁股地往客栈茅厕跑去。

可是这条路线,却是要经过那些斗笠怪客的。

“让路让路让路!”他大叫着,跑过那几个黑衣人身侧。

黑衣人的身形蓦然一晃,像是忽然聚了个堆儿,当先的一个人微微低头,在杜铭行进的路上,拦了半个肩膀。

“让开啊!”杜铭气急败坏地一推。他一掌推在那人的肩膀上,触手所及,只觉那人衣下的皮肉似乎猛地一涨,一股莫名的弹力已震开了他的手。

斗笠下,那黑衣人发出一声冷笑。单手一掀,也是一掌向杜铭推来。

“嘭”的一声,那一掌正中杜铭肋下,一股大力传来,杜铭不由自主地已是双脚离地,向后飞起——与此同时,他腕上的红线猛地缩回。在一众住客的注视中,他已如离弦之箭,化作一道黑影,被弹回了三楼。

“砰”的一声,三楼竹梯的栏杆折断,花浓的房门碎裂,杜铭炮弹一般,消失在破洞中。

“这回情况可不妙了。”

蔡紫冠和摇光被困在空无一人的“阳春”客栈里。继蔡紫冠的土遁之后,摇光也施展了她的“灭宙”。可是灭宙虽然能令时间停止,却无法消除一个已对他们完成了包围的攻击,连敌人的影子都找不到,便也没有用武之地。

蔡紫冠的“破宇”被激发开来,金光闪闪地横冲直撞了一气,居然也无法突破客栈对他们的阻挡。

“所以,我们也应该是陷入到了一个关于‘空间’的神通之中。”他们回到天井之中,环顾四面高楼,蔡紫冠叹道,“这个空间也许只有客栈这么大,你我的神通虽强,但已先受制于它,以致无法突破它的边际。”

“那要怎么办?”摇光皱眉道。

“等一等吧。”蔡紫冠道,“敌人不可能只是把我们困在这里,他们还得出招,总会有破绽的。”

话音方落,敌人的袭击已经出现了——

他们立足的地面上忽然渗出红色的水来,猩红的水液从条石的缝隙中汩汩冒出,眨眼间便已浸湿了他们的靴底。蔡紫冠退得稍慢,忽觉脚下一阵灼痛,抬脚一看,靴底沾到红水的地方,已被烧出一个大洞。

那红水竟是有着极强的腐蚀效果,蔡紫冠连忙拉着摇光后退。三竿修竹尚在,蔡紫冠单手一挽,一手拉着摇光,借竹梢弹力,飞上客栈二楼。

“轰”的一声,二楼上的一个房间,房门骤然破开,红水决堤般喷涌而下,向二人当头浇来。

“灭宙!”关键时刻,红水蓦然变为黑白。

摇光的神通及时施展,黑白世界降临,整座客栈的时间登时静止下来。铺天盖地的红水在蔡紫冠、摇光头顶三尺之处悬空停下。金光一闪,蔡紫冠的破宇受激而出,带着摇光一晃,已落回到天井的地面。

黑白世界与灿灿金光稍纵即逝,红水宣泄而下,宛如从楼上挂下的一条瀑布。

蔡紫冠与摇光不敢耽搁,纵身一跃,跳上了一张茶桌。

“轰隆”一声,杜铭被红线弹回,摔进花浓房里。

木屑纷飞,拦在他身后的木栏、竹梯、房门、桌子都被撞得粉碎,杜铭左手被红线牵引,整个人贴地滑行,平展展地向后疾退,终于“咚”的一声大响,头顶撞到什么东西,才硬生生地停下来。

“你……方便完了么?”花浓迟疑着问。

他那一头正是撞到了花浓身边的木柱上,花浓先前给他绑在这,这时居高临下地看着杜铭,越发尴尬。

“没有!”杜铭一骨碌身爬起来。

“怎么回事?”魔刀姬在远处冷冷地问。

杜铭声势浩大的去而复返,外面鸡飞狗跳的惊叫吵闹,令阴小五一惊之下,已经转出了那杀胚冷艳的脸。

“被人推了一下!”杜铭晕头涨脑的,站直身定了定神,忽然伸手摸了摸花浓的脸。花浓正关心他,却被他轻薄,好心没好报,气得一脚踢出,杜铭却早就退开了。

“老子再去拉屎!”杜铭大笑道,“什么也阻挡不了老子拉屎的决心!”

他一步步退到破裂的门外,不忘向花浓打个飞吻,看花浓俏脸绯红,登时越发得意,忽然又一捂肚子,已忙不迭地纵身跳下。

人在半空,肩膀一抖,便已放出了体内的十三道魂精。

“三爷爷,是我们登场的时候了!”

“登场就没好事好吗!”

“为了大个子和花姑娘拼了!”

“挡我者屎!”

魂精们拉长身体,一瞬间攀柱拉台,宛如张开了十三道绳索。周围本就胆战心惊的住客更是一片鬼哭狼嚎,杜铭落地的一瞬间,魂精已将他固定在地上。

力由地起,杜铭先前因为被右腕上的红线吊起,整个人都虚浮在地面上,以致脚下没根,被对手轻轻一掌,就推飞上了半天。这回有魂精帮忙,可是踏踏实实地站稳了身子。

“拦路狗,老子又回来了。”杜铭森然道,轻薄花浓时的轻佻、急着上茅厕的慌张荡然一空,取而代之的,是腾腾杀意。

天井中那几个戴着斗笠的黑衣人,远远地在石桌旁看着他。当先的那个人,身材高大,黑衣衣料沉实,在灯光下闪着隐隐的光。袖口、领口上以乌金的丝线秘绣花纹,灯光下虽然看不清,但显然极为华美。

与别人不同,他的斗笠漆成了朱红色,斗笠下露出刮得铁青的下巴,下巴方正,嘴唇肥厚。

他身后站着两个人,两个人之后是三个人,三个人之后又是四个人。不算宽敞的石桌旁,满满当当地塞了十个人。

十个人,四排、四列。然后,那朱笠怪客向前走了一步。

杜铭一愣,虽在狂怒之中,却也发现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连着两次,你居然都没进去?”笠沿下,那人开口说话,声音已给刻意压低。

“进哪去?”杜铭挑衅道,“不过老子倒可以把你塞进茅坑去。”

他念念不忘的茅厕,对那怪客来说只是一句脏话。那朱笠怪客给他一噎,火气上来,忽然一回手,由身后人处,接来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只半尺见方的玉盒,正是先前时,这一行人曾在杜铭面前刻意遮蔽的东西。朱笠怪客单手托着,玉盒洁白无瑕,另一手便向杜铭招了一招。两人剑拔弩张之际,这无疑已是挑衅,杜铭哪会给他吓住,大笑一声,魂精们此起彼落,已是拉着他一步一步走上前来。

那朱笠怪客便也向他迎来。他一迈步,杜铭终于发现自己一直觉得不对劲的地方是什么了:当那个朱笠怪客向前走的时候,他身后的九个人是一直跟着他的。这十个人的二十只脚,仿佛是一个人的两只脚一样,一起一落,只有一个声音。甚至是四排四列彼此之间的距离,也都保持得像用尺子量过一般,无疑经过了无数次的演练。

——十个人仿佛一只红头蜈蚣,一瞬间邪门到令人恶心!

他们两个人,都是身材高大,气概非凡。一个身旁盘旋着十三道青色魂精,一个身后跟着三排、九个黑衣同伴。双方越走越近,隐隐然,竟有两军交锋之势。

两人相隔不过两尺,“嚓”的一声,朱笠怪客抽开了玉盒的盒盖。

杜铭站稳身形,打起精神,一面提防他出手偷袭,一面往盒中一看,便只见那玉盒中一片赤红,装了半盒不知是什么的液体,淹得盒中的两只小虫儿跳来跳去……杜铭莫明其妙,再仔细一看,赫然发现那两只小虫儿,却是两个衣冠楚楚的小人儿。

——凝神再看,赫然竟是蔡紫冠和摇光。

“哎呀?蔡小贼!”杜铭大惊,一把抓住了那朱笠怪客的手腕,想要将玉盒夺下。

“化血宝盒,进入盒中,一时三刻,便会化为脓水。”朱笠怪客冷笑道,看杜铭看清了,便又要将那玉盒的盖子又推回原位。

杜铭虽不知蔡紫冠是怎么跑到盒子里的,但既已看见,又哪能让他如愿,连忙两手抓住他的双腕,向两面一分,要令那玉盒彻底盒盖分离。

“你试试看,能不能阻止我?”那朱笠怪客冷笑着,两手仍是慢慢合拢。

杜铭紧紧扣着他的手腕,可是那人手上的力气,却大得惊人。他的半张脸被斗笠遮着,但却可以看出神情轻松,杜铭越来越胆战心惊,拼尽全力,玉盒的盖子却终究一点一点地合上了。

“去你的!”杜铭眼见无法阻止,大喝一声,一拳先向朱笠怪客的脸上打去。

旋即青影闪烁,他又已倒飞而起,“砰”地弹回了三楼房中。

在蔡紫冠和花浓的“世界“中,蔓延的红水正不断高涨着。

现在不仅是二楼那一个房间了,四座高楼的每一个房间、每一扇门、每一扇窗里,都汹涌地流出那能化去一切的红水。天井仿佛一个巨大的洞穴,赤红的水流从四面高处挂下,一面将墙体化得沟壑千道,一面发出轰轰巨响。

他们先是跳上石桌,又顺着古树,辗转来到了客栈北楼的楼顶上。

客栈的二楼以下,已为红水淹没。先前时蔡紫冠催生出来的三竿翠竹,早已被化得渣都不剩。当他们终于逃上楼顶时,天井中的那棵大树也终于缓缓倾倒,在红水中载浮载沉,枝叶发出可怕的“嘶嘶”声,消失不见。

摇光站在楼顶上,脸色苍白。红水无穷无尽、无止无歇,她和蔡紫冠被困在这四面楼中,明明身负无敌的神通,竟然也难有用武之地。灭宙和破宇用了几遭,时间停了又走,也只是让他们有机会逃上楼顶,而她更已筋疲力尽。

“公主休息一下吧。”蔡紫冠笑着,掏出一方手帕,抖一抖铺在屋脊上。

摇光喘了口气,既然无法脱身,只得先勉强坐下。红水在她脚下的天井中荡漾着,以可见的速度上涨着。照这样的势头,只怕半个时辰之内,便会连楼顶都淹没了。

蔡紫冠踮起脚跟,向天上摸了摸,在他头顶两尺余高的地方,那看不见的障碍确确实实地存在着。

——那障碍有效地制造了一个“空间”,这个空间内,蔡紫冠的破宇仍然是无敌的,但想要突破它,却总是有一种有力使不出的感觉。

“话说,是我那小妈把你送进来的吗?”蔡紫冠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问了摇光。

他们被困在这里,四方上下,全被这种看不见摸得着的壁垒封死,而他们之外的所有人却都被隔离在外面。只有他们两个……这么巧,要真是阴小五安排的,他一点都不意外。

摇光莫明其妙,旋即反应过来,不由有点气愤:“不是。”

“那可麻烦了。”蔡紫冠沉吟道,“那我们就真得自己想办法脱困了。”

“我们不是已经试过了吗?”

“硬闯是不行了,可天下神通哪有真正无敌的?总会有弱点吧?找到了,也许还有机会——公主回忆一下,你是怎么被困入此处的?”

“我不知道!”摇光道,“我只是被人偷袭,然后就来到这里了!”

她看上去十分烦躁,平素的冷漠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则像是随时都会爆发的孩子气的愤怒。

蔡紫冠微微一笑,道:“公主很少落于下风吧?”

摇光贵为复国军公主,本身灭宙之术已是无敌,身边又有春生、寒寂剑的辅佐,复国六姓拱卫,以往与人作战,自是无往不利。可是从去年开始,她先是在辛京皇宫中,被火二压制;接着又在黑水渊被商思归设计,被双剑逼得走投无路;末了,又与蔡紫冠的破宇斗得不分高下,打击可谓接二连三。

及至今日,又被困入这奇怪的神通之中,生死存亡,却连敌人都看不见。

“哼,江湖宵小。”摇光愤愤道。

脚下的红水晃动着,越涨越高。如果是光明正大的对战的话,摇光根本不会把这样的攻击放在心上,可是现在她却连敌人是谁、敌人在哪,都不知道。

“我们与人生死相斗之际,当然是要以己之长攻敌之短。灭宙术正面对敌,无懈可击,别人又不傻,自然会想办法令你连施展都施展不出来。神通对战,讲的是个抢占先机,再弱的神通若能抢得先机,也足以致命;再强的神通,如我们这般被人困住,也可能被慢慢耗死。”

“那我们就等死吗?”

“一切神通,皆是一体两面、强弱相生。灭宙术停止时间,但一旦找不到目标,便束手无策;破宇术吞食天地,但我根本驾驭不了,每次只能撞大运。眼前这个奇怪的‘空间’,将我们拘束在这里,它的第一个弱点,就是慢。”

他们被困入此处,即使不算摇光曾经停止过的几次时间,也已经过了一盏茶的时候。除了出不去以外,唯一受到的攻击,就是那能蚀化一切的红水。可是那红水只能靠着不断涨起,才能威胁到他们,而目前看来,在红水注满整个“空间”之前,他们大概会一直平安无事。

那么,他们就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寻找逃出去的机会。

“我们继续去找出路吧!”摇光站起身来。

“呃,我看算了,不用了。”蔡紫冠支吾道,“公主你休息吧……你一开灭宙,我就被激出破宇,那种状态下我的脑子是不清楚的。”

他看起很郁闷,摇光反应了一下,“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那是离开黑水渊以来的第一次,遭背叛以来的第一次,辛京大败以来的第一次,甚至是执掌复国军以来的第一次,摇光毫无牵挂地笑了出来。

就在这时,只听一声尖啸,在他们下方,三楼的一间房里,忽然冲出了一个人。在门外一脚踩空,断线风筝一般,向下面的红水中摔去。

“轰隆”一声,杜铭重又摔回到花浓的房间里。

这一回,他终于把房门连同门框都撞得稀碎了。伴随着碎裂的木屑,急速甩起的红线,以及乱七八糟的魂精们,他重重摔在地上,又滑行了一段,手脚摊开,却一动不动。

“你……又回来了?”花浓在他头顶上问道。

杜铭一言不发,两眼空空地望着天,看上去有点沉重又有点恍惚。

“哟,花姑娘!”魂精们纷纷和花浓打着招呼。

“你没事吧?”花浓却只看着杜铭,“你受伤了么?你……你去过茅厕了么?”

一提茅厕,躺在那的杜铭一双牛眼蓦然一翻,一切空洞出神烟消云散,重又变得精光四射,杀气腾腾。

“花浓。”他低喝一声,向上伸出手来。

那是他被红线牵引,原本高高举在头顶的左手,这时被他向上拉起,向着花浓探出。

这人直到这时还这么没正经,花浓哭笑不得。可是杜铭虽然无赖,但脸上的神情却极是认真,花浓心如鹿撞,只好伸出手来,让他握着。

杜铭握着她的手,却没有再毛手毛脚。一双牛眼望着她,又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你到底怎么了?”花浓突然不安起来。

杜铭咧开嘴,露出一个殊无笑意的笑容。然后他放开了花浓的手,一骨碌身坐起来,左手向下一压,摁在地上,右手在腰间一抹,“锵”的一声,断岳刀出鞘,一刀便已将他的左手齐腕斩断。

花浓大吃一惊,杜铭手腕一断,红线终于从断腕处滑脱。杜铭将断岳刀往口中一噙,拾起断手往手腕上一按,镇定珠威力发挥,一瞬间已将断手粘回。

——红线对于别人来说,是剪不断、摘不下的,但对于杜铭来说,却从一开始,就不是问题。

断手接好,杜铭一回身,已向门外冲去。

“杜铭!”花浓叫了一声。

杜铭身形一滞,却又再次加速,来到门边,纵身一跃,跳下楼去。

“老子又回来了!”

那个向红水坠落的人带着一道刀光,带着一声尖啸——开始时还是杀气腾腾的怒啸,可是人在半空已经变成了惊叫。

——那是魔刀姬!

刀光一闪,魔刀姬的长刀已经收起。两袖一挥,远远地扇开,如同双翅,然后她凌空蹈步,轻飘飘地,便已到了另一面的楼顶上。

——踏月飞行,那已变成了妖月姬!

“冠冠!”妖月姬落在南楼的楼顶上,潇潇洒洒地一个旋身,一回头,已看见蔡紫冠和摇光。长发下的面容一转,阴小五已经欢天喜地地叫了出来。

蔡紫冠只觉一阵头痛。

“你怎么也进来了?”他叫道。

“打扰你们了吗?”阴小五却已经迅速会错了意。

蔡紫冠倒吸一口冷气,忽然就对是否能从这里逃出去没信心了。

“杜铭和花浓呢?”

“不知道啊!”阴小五道,“我追着杜铭跑出来,怎么变这样了?这是客栈?杜铭不在?”

心念电闪,蔡紫冠蓦然已抓到了不同寻常之处!

——出门!

——阴小五出门之后来到这里。

——摇光被人偷袭,追出门后来到这里!

——自己想要出门打探敌情,结果来到这里!

进入到这无法逃离的“空间”,竟然只是走出他们各自的房门。可是为什么杜铭不在这?阴小五追着杜铭出门,阴小五来了,而杜铭没来,这其中的分别,也许就是他们离开此地的关键!

——是他们的房门,变成了出入这“空间”的通道?

蔡紫冠迅速否定了这一推断,在他刚进入这里之后,他在几间房中都有出入,那几扇门来来回回的,他没少走,可却一直没发生任何变化。

可是时间却已经不容许他再多做考虑了——

阴小五和他说着话,不知不觉,往前迈出一步,脚下一滑,已摔下了楼顶。

“冠冠!”那女人刻意地惊叫着,在空中招着手,笔直地掉进了红水中。

“老子又回来了!”

杜铭怒吼着,从破烂的房门中冲出,一跃又跳下天井。

这回没有了红线牵引,他的动作终于重新恢复矫健,十三道魂精各自凝出魂刃,张牙舞爪。

“杜铭!”花浓在他身后叫道。

杜铭听见了,却再也没有回头。斩断了那只曾紧握着花浓的手,斩断了他们两人之间的红线,那仿佛是一个仪式,他知道自己已经斩断了对花浓的眷恋。

——有一个秘密,他已经无法隐藏。

他没有真的想要去茅厕。“英雄泪”喝下肚去,他竟毫无反应。只是为了在花浓面前装一个正常人,他才会佯装腹痛,几次逃走。可偏偏为人阻挠,他只好跳跃、摔倒,始终进不了茅厕,却也根本不急着方便。

——有一个结果,他现在就已经清楚地看见。

泻药如此,春药又当如何?一年来他吃喝玩乐,几乎已经忘了自己是一个“活死人”,可是近来,却越来越被迫想起这个身份。

“兔崽子,老子杀了你!”

断岳刀入鞘,他所有的愤懑化作一双铁拳,全向那朱笠怪客发泄而去。

“乒”的一声,他的左拳正打在那怪客朱笠下的右颊上。刚刚接好的断腕处,又溅出两滴凝血,朱笠微微抖动,那人因杜铭的一拳而微微侧头,但是身子笔直,岿然不动。

“你就这么点力气?”那朱笠怪客笑道。

“还有——还有!”

杜铭大吼一声,从他的角度看去,刚好可以看见那朱笠怪客的身后,他的两个随从正将手搭在了怪客的肩上。而在那两个随从之后,另外三人又将手搭在了前面两人肩上,后面四人,又将手搭在了前面三人肩上。

以那朱笠怪客为首,十个人结成了一个宝塔形前尖后宽的阵型,而塔顶,便是那顶朱笠。

——所以是有那后面的九人推着,那朱笠怪客才硬吃杜铭一拳而不倒。

“你们一起上,老子就把你们一起都捶扁!”杜铭大怒。

他大喝一声,左拳从朱笠怪客的脸上一收,准备再打。

可是“啪”的一声轻响,那朱笠怪客却已经出手如电,凌空叼住了他左拳。

朱笠怪客昂然站立,斗笠下露出的巨口咧开,笑容中满是狂暴之意。他一手托着白玉盒,空着的手只一扬,便在半途追上了杜铭收回的拳头,蛇攫蛤蟆一般五指紧扣,牢牢“咬”住了杜铭的手。

杜铭猛地往回一抽,拳头难动分毫。

——不过,那却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去你妈的!”

杜铭大喝一声,右手蓦然向前挥出。左臂传来的拉扯之力、腰上旋转而生的足下之力、右腕臂屈伸所迸发的关节之力,全都汇聚在了他的右手上——他已在一瞬间拔出了断岳刀,快速绝伦地向那朱笠怪客的腰上抹去。

他身经百战,单论对敌应变之快、心思之绝,就是蔡紫冠、百里清也要佩服。先前交手两次,全都失利,现在虽然愤怒,但仍然留了后手!

刀光一闪,可是“嘭”的一声,那人左腕一沉,又握着玉盒,格住了他这一刀!

杜铭出刀卑鄙,毫无征兆。那朱笠怪客反应不及,察觉时无疑已落后了一瞬。可是他的肩膀只一耸,原本毫不用力的右手便已在自己的肋下,拦住了杜铭的一刀。

——不光是力量,他的速度竟也远远快于杜铭?

“你……”那怪客咧嘴笑道。

可是才说了一个字,小腹上已中了杜铭一脚。

“老子怎样?”杜铭大喝道。左拳、右刀之后,下面那无踪无影的一记窝心脚,才是这一轮攻势的杀手锏!

“砰”的一声闷响,这一脚终于踢中了那怪客的身体。

一瞬间,杜铭脸色大变。

——脚上传来的感觉,又空、又满含反弹之力,仿佛他踢中的不是一具血肉之躯,而是一只充满了空气的布袋。

“力气——”

那怪客中了一脚,低头看了看杜铭撑在自己小腹上的那只脚,若无其事。

“我们常常说笨力气笨力气,但力气其实从来都不笨。力气是一切的根基,是创造一切的源头。只有有了足够的力气,我们才能提升拳脚的速度、动作的准头。甚至在行有余‘力’之后,升华自己的智慧。所以,‘大力出奇迹’,才是这个世界不破的真理!”那怪客抬起头来,左手的玉盒轻轻放到一旁,朱笠下的巨口狞笑道,“和我相比,你的力气太小了!”

“阴——小——五!”蔡紫冠气得大叫一声,也一个纵身从东楼上跳下。

他那小妈从南楼上“失足”滑下,明明刚才还能变身妖月姬,凌空飞舞,但不知又在打什么鬼主意,这时手脚并拢,显然是打定了决心,要来个跳水。

——可那红水,沾上就是半条命啊!

蔡紫冠纵身跃起,碧影一道,斜刺里猛地冲向阴小五。“砰”的一声,撞了个正着。“唰”的一声,一根修竹绷紧,复又弹起。蔡紫冠挟着阴小五,一个筋斗,弹上南楼的二楼。

刚才那一瞬间,萌蘖术在东楼的楼顶上生出一根竹子。以此为支撑,他们终于没有掉进已经漫上二楼的红水之中,而是落在了二楼的一扇窗户上。

窗户碎裂,蔡紫冠拽着阴小五蹲在窗台上。阴小五攀着蔡紫冠的脖子,咯咯偷笑。

“你犯什么病?”蔡紫冠气不打一处来。

“小妈让你在摇光面前表现一下英勇神武啊!”阴小五喜滋滋地道。

蔡紫冠胳膊一抽,差点真的把她扔回红水。

“蔡公子?”旁边楼顶上,摇光来到房檐前,探身问道,“伯母没事吧?”

“她关心我呢!她关心我呢!”阴小五咯咯笑道。

“……没事!”蔡紫冠仰起头来,正想说什么,忽然眼前一黑,摇光所在的东楼忽然倾斜了。

“小心!”蔡紫冠大叫一声。

“轰隆”一声大响,东楼蓦然倒塌。被洪水蚀化半晌,它的楼基都已烂掉,这时终于在红水才漫到二楼之际,就猛地塌了半边。摇光在楼顶上一晃,时间似乎停了一下,但什么也没能改变。

在蔡紫冠他们的注视下,那公主纤弱的身子已经坠向红水。

“摇光!”蔡紫冠气急败坏。

摇光的灭宙术虽强,武艺却极为普通,瞧她刚才的样子,灭宙术也已经累得施展不出了。蔡紫冠纵身一跃,已跳下窗台,落上红水水面。

红水上浮着那棵古树,枝叶都已被红水化去,这时光秃秃、黑焦焦的树干,在红水中载浮载沉。蔡紫冠一跃而上,带来的冲力推着它向前一滑,正好接住了摇光。

“站稳!”蔡紫冠叫道。

摇光站稳身子,已吓得花容失色。

可是蔡紫冠却丝毫不敢放松,一接下摇光,连忙回头去看阴小五——

果然阴小五脚下的窗台被他刚才一蹬,也终于垮了。阴小五望着他们,哀怨地、但却带着满足地往红水里掉去……

“你倒是动啊!”蔡紫冠气得大叫。

“冠冠救我!”

都这种时候了,这人还在给他创造展现“英雄神武”的机会,蔡紫冠七窍生烟,却也只得放下摇光,反身扑向窗户。半空中双脚一蹬,蹬住了两边窗框,双手一叉,将阴小五在红水表面之上重又举起。

“冠冠快救摇光!”阴小五给他抱起来,马上又从他的肩膀上,看到了摇光的危机。

“啊——”

一边是摇光,一边是阴小五,蔡紫冠分身乏术,气得大叫。

那朱笠怪客的双手紧紧扣住杜铭的双腕。

十指如同铁钩,深深地抠入杜铭的血肉之中,杜铭虽已是怒火满膺,但挣得两挣,却竟然难动分毫。

他原本已算是天生神力,可是在这朱笠怪客面前,却全然不是对手。

杜铭双拳腕骨“咯咯”作响,他咬紧牙关,勉强支撑。

“杜铭!”蓦然间三楼上传来一声大喝,蜂云呼啸坠地,花浓一挥衣袖,从天而降。

数不清的彩蝶上下翻飞,如同一片片碎裂的月影。花浓在彩蝶中娇叱一声,“唰”的一声,一团毒蜂便已向那怪客的头面上裹去。

于是,他们就见识了今夜最诡异的一幕:

那朱笠怪客似是颇知花浓的厉害,一见蜂云来袭,立刻便已放开杜铭的左拳。右手化爪为掌,向着蜂云拍出一掌。

他那一只手掌旁的景物蓦然扭曲,一股狂风随着他这一掌狂飙而出,登时将花浓的蜂云冲散。而就在这一瞬间,杜铭左手也握上那朱笠怪客的左腕,双手合力一抡,终于将他拖动了两步!

这两步一动,跟在那怪客身后的塔型排列的九个随从,蓦然间也一起举步,跟着那怪客一起,甩了一个大大的弯子,侧过身来。

怪客站在队首,虽然只走了两步,但他的动作经过一重重放大,第四排队尾的四名随从却已需要大步流星斜跨出五步,才勉强保持队形不变。就好像一条头尖尾大的怪蛇,面对花浓与杜铭的攻势,笨拙地打了一个滚。

——无论如何,他们竟只是要让自己的手,与前面的人相连!

——无论如何,他们也要扶持着最前面的那个朱笠怪客!

那怪客两步跨出后,一脚站定,立时也侧身出腿。

“腾——”他的右腿先是收在他的腰侧,然后骤然间向斜刺里蹬出。其力之大,一瞬间已带出了滔天气浪,花浓放出的第二波蝶云,又给吹得七零八落。

蝶云一散,杜铭被他夺住的右腕终于挣脱,断岳刀在手中一转,又是一刀劈来!

那怪客收脚一踏,快得令人看不清他的动作,“砰”的一声脆响,断岳刀赫然又给他踩住,压在地上。

“你们两人联手,又能怎样?”那朱笠怪客狞笑道。

“联你妈的!”杜铭两眼一翻,蓦然间已放脱了断岳刀,给那朱笠怪客踩住的刀头已猛地脱落。人借着这一股压力一弹,肩头如同铁锤,整个人往那朱笠怪客的肋下撞去。

“去——”他拼得狠,那朱笠怪客也不由凶性大起,双手握着杜铭双肩,猛地一抖,已将杜铭硕大的身子抡起,往花浓的头顶上砸去!

蓦然间他的后颈一紧,杜铭人在半空,双腿屈伸,一腿盘住了他的手臂,一脚却钩住他的后颈。

双脚交互用力,杜铭登时将自己硬撑在了那朱笠怪客的肩上。

“老子陪你玩到底!”杜铭发起狠来,全身气力全都灌注于双腿上,朱笠怪客下砸的双臂在空中一僵,不由又惊又怒。

“砰”的一声,怪客两臂的衣袖膨胀如鼓,一股沛然莫当的巨力又透过他的双手,传入杜铭的双臂,将杜铭向下压去。

“唰”的一声,青影闪现,杜铭平举在半空的身子的下方,十三道魂精蓦然现身,一起撑住了他的身子。

“三爷爷挺住!”

“他七叔你软了!”

魂精们叫苦连天,那怪客一瞬间竟已给逼入绝境。

“你们……”朱笠怪客怒吼一声,正想要再全力一击,蓦然间,身旁却传来一声巨响。

“咔”的一声,放在旁边的白玉盒中蓦然蹿出三道人影,其中一人半空中已挥出一刀,一刀便将那玉盒斩为几片。

那朱笠怪客一分神,手上的动作终于慢了一瞬。

只一瞬间,杜铭又已变招。他支撑在半空中的身体,蓦然一缩,头下脚上之际,已自地上捞起了断岳刀。那朱笠怪客虽已挥臂将他砸下,可是杜铭身子一蜷,那一刀已向朱笠怪客的脸上刺去。

“嘶——”一声脆响,那怪客骤然不见。

杜铭一刀上刺,可是就在那一刹那,那怪客却已纵身平移而去。如同被弩机射出的弹丸一般,他猛地横移九尺,杜铭那快如闪电的一刀,便在他的鼻尖前掠过,只劈裂了他的斗笠,而并未伤到他一根汗毛。

“咕咚”一声,杜铭团身落地。那怪客因要不顾一切地闪避,终于放开了他。

杜铭双目中精光一闪,正待追击——

那朱笠怪客带来的九个随从蓦然间或向前鱼跃,或向左兔滚,移形换影,令人眼花缭乱之际,忽然便已变换了站立的位置。

以那朱笠怪客立身之处为塔尖,九个人掌、肩相连,重又排出“二——三——四”的队形。

那样的站立方式,使得他们中至少有两个人,是以后背的空门对着杜铭,随时可以被他一刀砍翻。他们竟像是为了要保持那样的排列,保持彼此的相连,而不顾生死了。那样的偏执透出的浓浓诡异,令杜铭进击的势头也不由一慢。

“妈的——”杜铭收刀回鞘。

烟尘升起处,那朱笠怪客宁愿以后背对他,却一定要正面应对的,是蔡紫冠、摇光和阴小五。

“袁老大?”蔡紫冠出现时左拥右抱,这时站稳了,忙不迭地放开摇光,推开阴小五。

“海天会的……袁老大?”杜铭大吃一惊。

那朱笠怪客身子一震,忽然笑了出来。他扬手摘下斗笠,露出了自己的脸:浓眉、深目,隆鼻、阔口,那张古拙的脸上没什么肉,眉骨、颧骨,全都在粗粝的皮肤下尖锐地支着。

先前他们为傅山雄召集,拔除九州尸王,在海天会借了一条快船“水鸢号”。驾船之人袁天刚,虽不在高手之列,但也朝夕相对。只不过那时候,他的那张脸上的表情永远是憨厚与热情,但现在,却平添了几分乖戾与蛮横。

“蔡公子、杜将军、花小姐。”袁天刚微笑着,点了点头。

不过是几个月不见,可是他的身上却似已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

“姓袁的!你长本事了!”杜铭问道。

袁天刚哈哈大笑,道:“水鸢号一别,咱们好久没见。”

当日为除艳僵,蔡紫冠一行兵分两路。袁天刚主持抓阄,将他们拆成了强弱悬殊的两组,令他们分别遇险。阼州、甘州两场大战,两组人马虽然都涉险过关,但也因之而接触到傅山雄的阴谋。辛京决战,拔除尸王之事不了了之,他曾经对蔡紫冠等人设下的陷阱,随着百里清的战死,再也没人知道。

“蔡公子,鄙会罗会长、刘会长近来为敌所乘,不幸仙逝。”袁天刚微笑道,“我现在硬着头皮做了会长,当这个家。蔡公子有时间回去了,还得指点指点我哪!”

话虽然恭谦,但他的神情语气,却殊为狂妄,谈及罗英等人之时,更没有丝毫伤心难过。

“那老子今天就再替罗会长揍你一顿吧!”杜铭狞笑道。

袁天刚冷冷地看着他,过往的那些耻辱又浮上心头。好一会,才忽又展颜微笑道:“杜将军别开玩笑了。凭咱们的交情,今日偶遇,偶一切磋,已是受益匪浅了,难道还能真打么?”

“袁兄的红水玉盒,倒差点真的要了我的命呢。”蔡紫冠笑道。

“区区玉盒,当然是困不住蔡公子的。玩笑而已,可惜蔡公子太过认真,还毁了它。”

“哈哈,这玉盒杀人太慢,又太好破解,留着误事。我就帮袁兄处理了。”蔡紫冠微笑道。

刚才在那被玉盒封闭的空间中,洪水泛滥,蔡紫冠终于将阴小五也带回到古树上的时候,三人的分量将那古树几乎完全压入红水。摇光心慌意乱,阴小五叽叽喳喳。四面的高楼陆续崩塌,整个世界似乎已是无路可逃。

——原来这里的攻势,就是红水将一切都化掉。

“蔡公子,我们现在怎么办?”摇光问道。

“我们出去。”蔡紫冠笑道。

在他们的头顶上,客栈的东楼终于完全垮塌,半面楼体,正向他们砸来。

然后“轰”的一声,他们已离开了那红水泛滥的世界,人在半空,阴小五已受他指示,一刀将脚下的玉盒劈断。

“这个玉盒与现实相连。而相连的通道非常儿戏,便是几间客房的房门。”蔡紫冠微笑着,向袁天刚挑衅,也向摇光他们解释,“一旦神通开启,正面走出房门,便是进入玉盒;背对走出房门,便还留在现实之中。我和摇光因为都是正常人,正常出门,而被抓入盒中,而杜铭因为老要看着花浓,却时常倒退出门,于是逃过了威胁。”

在左边救摇光、右边救阴小五的忙碌之中,兔起鹘落,蔡紫冠已想通了此中的关窍。而将之逆推,则正常进门,便无从逃脱,若是倒退进门,则会回到现实中。

那半扇楼砸下,蔡紫冠早已看准了砸向他们的,正是摇光所住那间客房的房门。那一瞬间,他将摇光、阴小五一左一右地拥紧,断楼砸起红水巨浪,而三个人便已从那扇门里倒穿了出来。

“所以我就是说,这是班门弄斧。”袁天刚若无其事地一笑道,“我现在正接收海天会各地的分舵,这与化血玉盒相连的阳春客栈,也是我们的一处产业,都怪我太久没见蔡公子,不由想要开这么一个玩笑。结果露了丑,蔡公子、杜将军、花小姐,见笑见笑。”

他又向众人望了一眼,才又将朱笠戴好,面目深藏。

“海天会在我的手中,早晚会东山再起。任重道远,今夜冒昧露相,只是为了和各位打个招呼,几位在此好住,一切费用记在海天会账上便是。”袁天刚说着拱了拱手,转身而去。身后的九个随从紧紧地跟着他,亦步亦趋,离开了天井。

一场突如其来的遭遇战忽然便已结束,蔡紫冠望着他的背影,觉得有点难以置信。

“你认识他?这个人有什么毛病?”阴小五凑过来问道。

“也许我们以前都低估了他。”蔡紫冠苦笑道。

有一个人偷袭摇光,有一个人使用了化血玉盒,袁天刚借力伤人,这一晚袁天刚一行竟然出动了三项神通,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花浓,你们的红线呢?”阴小五眼睛一转,又看见了另一对。

“没……没有了……”花浓慌张地道。

杜铭一刀砍断自己的手腕借此挣脱红线。红线本是一对,那绑在花浓腕上的红线旋即也就脱落了。那仿佛一个恶兆,令花浓胆战心惊。

“杜铭……”她声如蚊蚋。

杜铭的身子震了震,终于却只是背转过身,向远处走开。

他看着女子蹁跹的舞姿。

笛声幽咽,他目光深远,常常一看就是一个下午、一个晚上。

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纸,照进空旷的大殿中。早晨的、黄昏的,洒在女子艳丽的脸庞上,为她勾出金色或橘色的轮廓。她的脸上不见喜怒,虽然袖带飘飘,身段婀娜得如同回风舞雪,但精致的五官,却漠然得如同无知无觉的雕像。

但那舞蹈,毕竟只是为他而作。

宫中岁月静好,他的笛声不停,双眼一错不错。

女子的舞姿,他连少看一眼都满心不舍。

尤其是,当他已经知道,这一切都已是镜花水月,额外的恩赐。

这天早晨,胡九公忽然来到了明月宫中。

那时旭日初升,晨风轻拂,空气干净清冷,院中的迎春花正放开满枝的细碎嫩黄。明月宫如例紧闭大门,正殿中传来隐隐的笛声,“霹雳皇帝”和艳僵又在歌舞了。

小贺在院子里练剑,柳姑娘搬了条凳子,在花下看书。

初春时分,天气犹寒,小贺只穿一件短衫,年轻的身体在薄薄的衣料中反复冲撞。腾冲跳跃之际,微汗的胸膛闪闪发亮。冰火双剑在他的控制下吐出一青一红两道三尺长的剑芒,随着他的招式伸缩自如。

他过去驭用双剑,往往只是三招过后,便喷出冰龙、火龙,虽然声势烜赫,但却因力道分散,而威力有限。在禁宫中这些日子,每日练功不辍,“霹雳皇帝”看不过眼,指点他两句,终于令他能将寒气、火气全都凝缩于一点,举重若轻,境界已经高了不止一重。

柳姑娘搬了张凳子,坐在迎春花下看书。她披着一件浅绿色的缎面棉袍,和头顶上的黄花相配,惹人喜爱。那雪白的一双手指尖冻得通红,捧着辛京第一畅销书作者春香的新书《任性公子认命郎》。

她翻着书,可是眼睛却忍不住从书册上缘上越过去,偷偷地望着小贺。

小贺神情严肃,明明是在一个人练武,可是紧紧地咬着牙,一剑挥出时,简直像在与一个看不见的敌人厮杀。年轻的脸庞被双剑的剑芒映得一时青、一时赤,颇有些狰狞。

他连看都不看柳姑娘一眼。可只有如此,才越显得他其实在生她的气。柳姑娘轻轻地叹了一声,索性把书放下,一双凤眼热辣辣地望着小贺。

小贺脸色更沉,双剑舞得更急。

他曾对这个女子一见钟情,为了她跋涉千里,一心想要建功立业,迎娶于她。可是当他再见到她的时候,她却说他们两人还不熟。他忍辱留在宫中,陪伴着她,可是不知不觉,心中的委屈却变成了愤怒。

舞剑旋身的瞬间,他的视线悄悄地扫过她,心中凄苦。

柳姑娘在一旁看着他,也是满眼忧伤。

这个少年曾经很喜欢她,但那突如其来,两个人根本还没说过几句话。后来,小贺为她留在明月宫,成为霹雳皇帝的侍卫,她才慢慢知道,他已经喜欢了自己那么久,做了那么多。可是等到她想要接受小贺了的时候,不知为什么,那少年却忽然对她关上了心门。

——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不得而知。对小贺百般暗示,而小贺却置若罔闻。

“小贺。”她终于忍不住道,“你累不累?”

她轻柔的声音,登时令小贺的剑势一乱。少年哼了一声,“唰”地收回了双剑。

“你怎么不看书了?”他冷冷地说,随手在一旁拿起手巾,擦了擦汗。

“春香堕落了,这部书写的居然是一个公子和一个书生的爱情。”柳姑娘噘着嘴说。

小贺冷笑了一声:“他不就是你们爱看什么他就写什么吗?”

才说两句话,他却像在每个字里都灌了火药——可是原来他也看过春香?柳姑娘又气又恨,正想说点什么,忽然“唰”的一声,胡九公从宫墙外跳了进来。

那老人瘦高、苍老,穿着一身肮脏的青袍,手中拄着一根细长的竹竿。他落下地来,微微仰起的脸上仿佛总是带着似笑似哭的奇怪表情。一双失明的眼睛向上翻起,眼白在眼皮间露出两道惨白的白光。

“胡九公?”小贺愣了一下,一把抓起双剑,拦在柳姑娘身前。

复国军的天眼胡九公,神算之力为天下第一,号称前后二十年,万无一失。只是却不知为何,脱离了复国军,一直流落在辛京城里,给人打卦算命。当日群雄闯宫,围攻傅山雄和“霹雳皇帝”,他也侧身其中。只是霹雳皇帝露出真身,乃是广来峰火二,只手将群雄杀得大败,胡九公趁乱而去,今日却又单独现身,不禁令人起疑。

光天化日之下,他忽然闯入禁宫,外面寂静无声,显然不曾惊动一兵一卒。

胡九公微笑着,竹竿在地上点了点,道:“小贺,动手吧。”

他明明是个瞎子,可是却又像是什么都看得见,连小贺留在宫中也毫不意外。小贺本已是如临大敌,被他一说,反倒愣了,道:“动什么手?”

“我闯宫进来,你无论如何都要和我打的。”胡九公微笑道,“我已看见了我们那一场对战。既然注定要打,我们何必多费口舌,打了再说吧。”

小贺被他噎在那里,一时有点不知所措。他原本因为柳姑娘的事,心中愤懑,正跃跃欲试地想要与人较量一番,胡九公到来,正中他的下怀。可突然间被对方说明了是“注定要打”,登时兴致索然。

——原来一件事,一旦已经知道了结果,便是这么无趣。

但他答应了霹雳皇帝,在此镇守明月宫,有了外敌,又岂能真的不打?

“那就打吧!”小贺没好气地喝道,“锵”地拔出双剑来。

双剑出鞘,原本三尺青锋,立时又现出三尺剑芒。双剑如鞭,左右开弓向胡九公抽去。胡九公微微仰着头,手拄竹竿,轻轻向前走了一步——

“唰”的一声,一青一赤的两道剑芒在胡九公的身后交错而过。

胡九公两腿微分,忽而又向左一转,手腕一翻,竹竿自左肋处扬起,斜指向前。

向左一转,他便刚好避开了小贺的冰剑一砍;手腕一翻,竹竿便压着小贺执冰剑的右手手背,点在小贺的眉心上。

小贺一愣,左手的火剑回护不及,停在了半途。

胡九公翻着双眼,脸上那诡异的微笑,越发灿烂,手上的竹竿距离小贺眉心半寸,稳如磐石。

小贺又惊又怒,大喝一声,右手猛地一扬,“甩开”胡九公的竹竿。

胡九公手腕一转,已在小贺的右手推动之前,先就移开了竹竿。小贺双剑挥开,一青一赤两道剑芒上下横扫。胡九公蓦然双膝一屈,已跪坐于地,竹竿在他手中一旋,尖端刺在地上,尾端从他掌心倒刺而出,正好从小贺的左臂前掠过,又点在小贺的咽喉上。

小贺的脸色大变,身子一僵,奋力一推,又用左臂将竹竿“荡”开。

他的左臂扬起,右臂不及收回,一时间胸前空门大开。胡九公蓦然站起,一挺身就已闯入他的门户,空着的左手一扬,食中二指已经轻轻按在小贺的眼皮上。

眉心、咽喉、双目,小贺的要害接连受制,胡九公的攻势既不快、又不奇,可是每发必中,竟似是真的知道小贺的攻击一般。

——那就是胡九公的神通“天眼”。

——一切的过去、现在、未来,全都在他那双无法视物的眼睛中,清清楚楚。

小贺脸色惨白。“未来”、“命运”,这种原本虚无缥缈的东西突然被清清楚楚地摆在他的面前——尤其是“已知的未来”和“必败的命运”——的时候,带来的冲击与挫败感,令他的心像是被一只巨手狠狠地捏住了。

“小贺!”柳姑娘惊慌叫道。

小贺身子僵硬,冰火双剑剑芒消散,剑身灰暗。

胡九公枯瘦的双指在小贺眼皮上轻轻一抹,已收了回来,笑道:“是了,打到这个地步,你就没有心思再打了。”

小贺呼呼喘息,双眼眼皮上的异感犹在,眼前金星乱冒。

“那你就去帮我跟火二说一声了。就说,老朋友来找他叙旧了。”

“哐当”一声,胡九公的话音未落,明月宫的正殿大门已轰然打开。一个人站在门里,早晨的阳光打在他的身上,他的龙袍闪闪发光,上半身隐在了阴影之中。

“胡九,那你有没有测到,我会不会让你进来?”那人沉声道。

那正是广来峰不世出的高手火二,二十年前火烧辛京、篡位霹雳皇帝,不久前又力退三路豪强,只手杀死傅山雄,不知不觉玩弄天下势力于股掌之间。而他覆灭师门、夺爱青月帝,又将艳僵藏为禁脔的秘事,更令知情者胆战心惊。

胡九公微微仰着头,微笑道:“我看到的未来,就是我和小贺说明来意之后,你就会让我进去。”

火二冷笑一声,稍稍向旁边一让,道:“那就进来吧。”

“让这孩子也进来吧。”胡九公用竹竿指了指小贺和柳姑娘道,“这两个孩子,有些东西他们也需要知道。”

小贺一愣,望向柳姑娘,柳姑娘吓得脸色发白。

她只是个普通女子,只是因为火二固执地要给艳僵一个名分,才将她立为了假“明妃”,留在宫中,掩人耳目。可是越了解这位假“霹雳皇帝”,越知道他那些惊天动地的事迹,她便越害怕起来。

“那也是命运?”火二冷冷地道。

“是的。”胡九公微笑道。

他们走进大殿之中,紧闭的门窗,令室内光线昏暗,且有一股湿冷的朽烂气味。

小贺极少走进来,每次进来都只觉毛骨悚然。忽然觉得臂上一紧,原来已经被柳姑娘偷偷地抓住了。她的手指纤细,抓得很用力,衣袖的褶皱勒得他的皮肤都有一点痛。

小贺犹豫了一下,没有把手挣开。

大殿正中,一方淡蓝色的圆毯上,以淡金色的丝线分别绣着婴孩、成人、老者、枯骨的形象。艳僵伏身其上,被一个人的生死轮回所包围,暗红的长裙完整地铺开,像是一朵睡着了的鲜花。

火二懒洋洋地坐进龙椅里,他高大而消瘦的身体倒下来之后,仿佛是身架整个地垮了下来,皮肉下仅剩着几根骨头在支撑着他,但也歪斜着,摇摇欲坠。

“明贵妃……”胡九公问道,“她在吗?”

“她在。”火二道。随手拿起一支铁笛,轻轻吹响。

那委顿于地的美人仿佛提线木偶,忽然被注入了活力。随着笛音,她慢慢地起身——先是一根手指颤动,然后是手腕扬起,然后是肩膀,然后是腰身,艳僵——明妃——僵硬、但却风情万种地站了起来。

对复国军来说,她是“明贵妃”,对火二来讲,她却只是“明妃”。

“我虽然看不见,但我还记得她的舞姿。”胡九公道,“我也记得你的笛声,二十年前,我们在黑水渊初会的时候,多么快乐。”

二十二年前,他们在黑水渊初会。火二是复国军的座上宾,风度翩翩,惊才绝艳。胡九公虽然大了他十来岁,但却正被自己的神通困扰,被他三言两语解了心结,又将神通修炼到了全新的境界,从而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火二停下笛声,阴沉沉地笑着,没有说话。

“没想到,我们再见已经是这种局面了。”胡九公长叹道。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在这里了?”火二忽然问道。

“传说你被广来峰清理门户之后,我很难过,再也不愿去想你。十七年前,我被派到京城守护帝僵,那时就是给我个天大的胆子,我也不会想到去预测霹雳皇帝和你的关联——所以我一直都不知道你其实没有死,还跑来当了皇帝。直到又过了两年,我闲得无聊,想要行刺霹雳皇帝,然后我才发现,原来你是我的老熟人。”胡九公微笑道。

他的“天眼”虽然厉害,但却受困于精力限制,也需要有意识地去“看”某件事,才能知道它的来龙去脉。

“你到底为什么,居然会变成霹雳皇帝?”胡九公终于忍不住问道。

“二十年前,在我烧掉辛京城之后,我突然想到,其实我可以当皇帝。”火二微笑道,“没人能想到这一点,没人敢做这样的事——所以,那不正是我火二该做的?”

火二歪坐在那,懒洋洋的,仿佛带着一点心不在焉的傲气。

小贺在胡九公的身后看着火二,忽然很佩服他。

小贺追随傅山雄,那镇国将军虽然与尸王同化,善恶难辨,但忠君爱国之心,却从未稍改。最后他惨死在火二的手中,小贺原本对火二也颇有怨恨。可是火二却总是那么心不在焉,仿佛生死之事,根本无关痛痒;善恶之分,全然微不足道。以致小贺都不知不觉地怀疑,他是否真的没有做错什么。

“你知道了我的身份,为什么不来找我?”火二问道。

“我为什么要找你呢?”胡九公叹道,“当初我在黑水渊受困于自己的神通,觉得天下事都是‘已知的’,一切努力都全无趣味的时候,你不就告诉我,要学会装傻么?”

火二蓦地掀起眼皮来,两道亮得令人一望之下双目刺痛的视线,落在胡九公的脸上。

良久,火二无声地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不过我虽然知道你的行动,却不知你的理由。”胡九公问道,“我仍是不明白,你坐拥天下,后宫佳丽无数,为什么又非得甘冒人伦大恶,玷污已死的明贵妃呢?”

“玷污吗?”火二轻声说,又垂下了眼皮去。

在那一瞬间,小贺忽然有了一个感觉。他们不会听到他真正的理由了,在刚才火二瞪视胡九公的那时,电光石火的一个机会,那是火二会说真话的唯一机会。现在,他又已经封闭了自己了,他说的再也不会是他的真相了。

“我不觉得那是玷污。”火二低声道,单手把玩着铁笛,“反而觉得那是天意成全。我深爱于她,二十年念念不忘。当上霹雳皇帝之后,千挑万选才选中了一位与她长相相似的丽妃。可是丽妃薄命,又于去年离我而去。我不知所措,好不容易才想起她被你们炼为艳僵,容颜不朽——一直在等我。”

他微笑着,铁笛在他的指尖旋转,仿佛一只乌黑的蜻蜓:“二十年兜兜转转,我们终于能在一起……只是,我已经老了许多。”

“那么一具冷冰冰的尸体抱起来,你会觉得安心吗?”胡九公又问。

小贺吃了一惊。那无疑是足以激怒火二的一句话。他望向胡九公,那算命的老人冷冷地站在那里,即使面对火二,也毫无惧色。

他的眼睛上翻,一线眼白在昏暗的屋中,更白得吓人。

“我活了二十年。”火二却像是毫不在意,“曾以为爱情与道义、尊严相关——什么都和道义、尊严相关——但我后来发现,它们其实毫无意义。我喜欢明妃,就应该尽早将她拥有。我唯一做错的事,就是等了二十年,才想到将她藏入宫里;而比这更错的事,就是二十年前,居然任她留在复国军中,被青月帝逼死。”

他懒洋洋的笑容里,终于有了一点森冷的意味,道:“当初我应该杀了你们的。无论谁阻挡我得到她,我都应该杀了你们的。”

他的声音竟像真的毫无温度。小贺听了,激灵灵打个冷战。

胡九公沉默着,他的天眼是否已经看到了他们在火二的一击下,粉身碎骨的样子了呢?

“所以,我也是想知道……”良久,那老人方又嘎声道,“到底是什么,令那个热情正义的火二变成了如今行尸走肉一般的模样。”

——行尸走肉?

小贺猛然惊醒。一直以来,他都觉得火二怪怪的,他的神情、他的行事,总令自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别扭与不适。现在为胡九公一言提醒,才惊觉,那只怕便是“死气”。那魁伟、疯狂的男子的身上,无时无刻不在透出的,竟然是久死之人,身上透出的朽烂与腐败之气。

行尸走肉,火二真的像是一具已经死了好多年,却还在人间游荡的尸体。甚至连大殿中已死了二十年的艳僵和他相比,都要生动一些。

——只是,谁又会将这锦衣玉食、权倾天下的豪强,当作死人来看呢?

“你……你也是尸王?”小贺颤声道,“锵”地一声拔出双剑,将柳姑娘掩在了身后。

正在说话的火二和胡九公愣了一下,忽而一起被他的举动逗笑了。

“小孩子。”火二冷笑道,“我要是个尸王,倒是好了。”

虽是嘲笑,可是那一句话中隐约透出的愤懑,却更令人不安。

“把你的剑收起来。”胡九公微笑道,“咱们眼前的火二当然是个活人。尸王全凭本能行事,可没有他那样的胆识与智慧。”

小贺微微放下心来,收回双剑,脸上不由有些发烧。

柳姑娘在他身后紧紧地拉着他的衣角,可是好像也笑了一声。

“不过,眼前的火二虽是活人,二十年前可有一个火二,是实实在在地死了。”胡九公微微仰着脸,一双翻白的眼睛仿佛刺透了殿顶,望向高远的天机,“我这双天眼,清清楚楚地在二十年前看见了两个火二。火兄,你介不介意,为老友做个解释?”

火二的肩膀微微一震,正在他指尖盘旋的铁笛脱手而去,不过才离指三寸,便又已为他探手抓回了。

“两个火二,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胡九公坦陈,“我的天眼能看清一切的来龙去脉,但对于二十年前如何出现了两个你,却总有一段无法看清。”

火二深深地看着他,微笑道:“是了,你的天眼对灭宙术是没有效果的。”

那一句话直如霹雳,胡九公、小贺同时吃了一惊。

“正是灭宙,天下间最强的术法,复国军摇光公主的杀手锏。”火二微笑道,“把时间比作一条河流,你的‘天眼’能够看清水流的去势,因此能够预知未来;但摇光的灭宙却能搅乱时间,令水流发生变化,产生涟漪,所以是你神通的天生克星。

“但我却是摇光的‘灭宙’的天生克星。她的灭宙对我而言,毫无作用。因为她虽然能令流水产生涟漪,但我本身却是一个漩涡。”火二微笑道,“你的天眼无法看出二十年前曾经出现的两个我,是因为你无法看破灭宙。二十年来,我一直在灭宙的作用之下。那是比摇光的‘灭宙’更强的‘灭宙’,那个时间的漩涡我一直未能逃开。”

明月宫中,时间似乎已经停止。

火二的话仿佛本身就是灭宙的神通,令在场的每个人都呆住了。

“更强的……灭宙?”胡九公嘎声道,“这世上,除了摇光之外,还有人有灭宙神通?”

“破宇”、“灭宙”,号称天下最强的神通,自然不是自蔡紫冠、摇光而始。可是古老相传,二者间隔百年才出现一次。若是摇光已具备这一神通,又岂能有人在二十年前便以更强的灭宙重伤火二呢?

火二冷笑一声,笑容间,罕见的,颇有苦涩之意。

“二十二年前,我从广来峰上下山,一者是为了闯荡江湖,扬名立万;二者,也是为了逃避阴五——那个疯女人,越来越癫狂,越来越不正常,我怕我再在山上呆着,哪天被她毒死了都不知道。”火二慢慢道。

这故事正是始于天下术法之宗的广来峰,他的小师妹阴五痴恋于他,师门上下也全都觉得他们是天生一对,处处撮合。只有他,觉得阴五个性偏激,相处起来越来越令人胆战心惊,终于艺成下山,便越来越少回去。而后来,广来峰果然也覆灭在阴五的手中。

“我被阴五缠得喘不过气,女人对我来说,是个好大的麻烦。”火二继续道,“我曾以为,女人都是这么无趣,直到我在黑水渊见到了你们的明贵妃。我对她一见钟情,才知道女子可以如此温婉、如此动人。可惜那时她已是青月帝的人,我火二堂堂豪杰,岂可在女色上失节,这才在酒席上表白之后,惨然离去。”

胡九公微微仰着脸,唇边带笑,像是也回到了那个时候。

艳僵站在火二的身旁,静静端立。她的舞衣如霞,秀发如云,明艳动人的脸上,因为没有一丝表情,而显出了几近神圣的魅惑。

小贺和柳姑娘都是第一次听说火二和明妃的情事,想不到这两个人竟在艳僵在世之时就已认识——那竟比素不相识更令人作呕,他们再看火二不由都有些毛骨悚然。

“可是我离开了黑水渊之后,却仍然放不下她。日复一日,我为相思折磨,终于有一天,偶遇大臧派来围剿复国军一个叫王什么的大将。我忽然想到,我要是杀了他,是不是就可以回黑水渊报上一功,而我要是回了黑水渊,是不是就可以再见她一面?

“横了一辈子,广来峰火二终于是折在她的手上了。我于是杀了那个会用‘搬兵之术’的臧将,拿着他的人头,果然在黑水渊又见到了她。从那以后,我便给自己找到了最好的借口,四处猎杀大臧的官员,然后回黑水渊表功。一开始,她对我避而不见,复国军的人也会打我骂我,但能在她的房外给她吹一曲笛子,我就知足了。

“后来她怀了摇光,后来我要杀大臧的人越来越难。朝廷中渐渐有了防备,有一些奇怪的高手开始反过来猎杀于我,有好几次,我也险些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可是我不能停,在第一次之后,她虽然再也不肯见我,但从第五次开始,我吹笛时从她的窗口望进去,她的影子都会出现在对面的墙壁上。我知道她在听着,我知道她的心里还是有我了。”

“啊”的一声,是言情小说爱好者柳姑娘忍不住发出被感动的叹息。

“后来她生了摇光,后来她死了,为了你们的复国大业,她成了九大尸王里的艳僵。我从青月帝的手里接过她的尸体的时候,几乎就要将你们这些逼死她的人全部杀死!什么家国大义,你们竟然用她的生命去换?我就该让你们全都去给她偿命!可是看着她安详的脸,我终究还是没有忍心,令她白白牺牲。

“按照你们给我的地图,我带着她的尸体去了阼州迷魂谷,将她藏好。按照尸王的说明,她将会慢慢成熟,具备超凡神通。我在她藏身的石窟外放声大哭,我不知道没有了她,我将来可怎么办?”

火二的眼角剧烈抖动,想来那痛苦深入骨髓。

那样的枭雄却也为一个“情”字所困,小贺心中凄苦,左手忽然一紧,原来是被柳姑娘的双手握住了。女子多情,她已是泪流满面,小贺心中一软,右手覆上,也握住了她的手。

横亘在两人之间,过去两个多月的隔阂,忽然间,未说一字,便已烟消云散。

“而就在迷魂谷外,我又遇到了追杀我而来的高手。”火二看了他们一眼,继续道,“那个人的神通,便是‘灭宙’。我与他一番苦战,终于抓住一个机会,将他烧成了灰烬,而在他死去的一瞬间,一枚神珠破体而出。我随手抓住了它,才知道那就是最强的灭宙神通。”

“神珠?”胡九公吃了一惊,“神珠是‘灭宙’?”

“是的。”火二冷笑道,“复国军视若奇迹的灭宙不是什么上天赐予摇光的神通,而是来自于那一枚神珠。摇光练了二十年,练的其实是神珠的使用方法。”

胡九公大吃一惊:“你是说,神珠在摇光的身上——你后来把神珠放到了摇光的身上?”

“说对了一半。”火二慢慢道,“不是我‘后来’把神珠放到摇光的身上,而是我‘事前’把神珠放到了摇光的身上。”

他的话绕来绕去,胡九公、小贺、柳姑娘越发糊涂了。

火二看着他们,冷笑一下,轻轻拉过艳僵的手,令她坐在自己的身边。

——他们两个,一个疏狂,一个艳丽,一眼望去,倒真的好生般配。

“灭宙在摇光的身上,只能令时间停滞;但纯粹的神珠的力量,却足以扭转时间。我在握住了它的那一瞬间,便已被它带回到了过去。”

“过去?”胡九公睁大了双眼。

那一双没有瞳孔的眼睛,半仰着望天,露出令人心悸的、疯狂的白光。

“准确地说,是六天之前。”火二惨声道,“全然不受控制的灭宙术,一次爆发登时将我送到了六天之前。”

小贺、柳姑娘目瞪口呆。胡九公浑身颤抖,手中的竹竿抖动,在地上咯咯作响。困扰他十几年的难题即将揭晓,灭宙术造成了六天的倒流,这无疑就是他的天眼始终无法看透的那一段奇怪的时间。

“所以……那一段时间里,才会有两个火二!”

“回到六天之前,我去找了原本的火二。我告诉他,两天后明贵妃就要死了,她宁愿去死,也不肯给我们一个机会,她死后会被炼成艳僵,永世不得超生。那个傻瓜听了之后,和我一样悲痛欲绝。不同之处在于,我已经接受了明贵妃会死的事实,而他却还想逆天而为,想要抢在明贵妃死之前灭臧兴茉,于是他连夜火烧辛京,犯下了滔天大罪。”

二十年前辛京的火光,那照亮了半个天宇的火光,仿佛又在他的话里烈烈燃起。

“可是他终究是失败了。他的恶行天下震惊,不久之后,他就被山大、风四、雷六清理门户,堵在了侑州赤龙谷,力战而死。”火二森然道,“不过他死了,于我而言,倒不是个坏事。我又成为这个世界唯一的火二,而且没有人知道我还活着。我偷偷潜入黑水渊,将稳定下来的灭宙神珠,置入尚在襁褓的摇光体内。那是我给明贵妃的孩子的最后礼物,要是她能用这个神通复国成功,也算圆了她那母亲的痴梦吧。”

他揽着艳僵的纤腰,将那些匪夷所思的事情从他的口中一一道来。

胡九公、小贺、柳姑娘全都忘了说话。惨白的阳光从紧闭的门窗透入,这个平凡的上午,因他故事而变得诡异非凡,仿佛处处透着不安的气息。

“在那之后,我又不知所措地游荡了大半年。广来峰也覆亡了,这个世界和我有关联的人彻底没有了。有一天我突发奇想,就潜入了皇宫,杀了霹雳皇帝,坐了他的位子。大臧的皇帝变成了我,大臧群臣全都稀里糊涂地给我跪了二十年。我算不算为复国军报了仇呢?那我再让艳僵来陪一陪我,不算是过分吧?”火二“嘎嘎嘎”地笑出来,“我要得到她!什么都别想拦住我!摇光的灭宙对我无效,伦常、生死、一切无聊的规矩,都休想让我再放手!因为准确地说,我本应活在六天之后,是个已死之人。”

那一直活在传说的豪杰穿过了二十年的时光,穿过了多余的六天的时间漩涡,终于变成了实实在在的,歪坐在龙椅上的火二:消瘦、疯狂、不可一世,但却绝望至极。

艳僵笔直地坐在火二的怀中,这促成了整个故事的人,冷艳端庄,置身事外,那一双美丽的眼睛一眨不眨。

——她在生的时候,对火二到底是怎样的感情?

——如果她知道自己死后,肉身终将落入火二的怀中,又会作何感想?

胡九公浑身颤抖,柳姑娘紧紧地靠着小贺。

小贺看着火二,心中又是同情、又是畏惧,可是隐隐地,却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那个看似完整的故事中,似乎有一些东西,还是被火二刻意隐瞒了。

胡九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巨大的震惊中慢慢冷静下来,他那双失明的白目重新闭上,点在地上的竹竿也终于不再发出“咯咯”的磕打声。

“原来是这样。”他小声说道。

“所以,你是要因我杀了霹雳皇帝,来谢谢我,还是因为我玷辱了你们的明贵妃,而来向我寻仇呢?或者是你活腻了?亦或者,你真的是来跟我叙旧?”火二问道。

胡九公低下头来,他那双露出一线白光的眼睛,空蒙地望向火二。

“二十二年前,你用‘火炼火’之术,帮我提升我的天眼神通。在那之后,我几乎可以洞察一切,于是对我来说,一切喜怒哀乐都不过是命运的玩弄。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知道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那时我劝你,事不关己,顺其自然。”火二微笑道,“现在回想起来,那可真是自以为是。”

“可是无论如何,因为你的那句话,我安心地又活了二十年。”

火二仰天打了一个无声的哈哈。但是旋即,他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低下头来,一手轻抚艳僵的纤腰,一手支颐,若有所思地望着胡九公。

——十几年按兵不动,这老者今天突然冒着被他灭口的风险,来问他的秘密……

——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要死了么?”火二忽然问道。

小贺吃了一惊,柳姑娘吃了一惊,艳僵安静地坐在火二身边,凝望着远方。

胡九公沉默了一下,握着竹竿的手上青筋凸出。他饱经风霜的脸上神情肃穆,就连那双总是闭不紧的白色盲眼在这时似乎也流露出了悲伤的感情。

“是的。”胡九公轻轻道。

“吱呀”一声,紧闭的殿门忽然打开。

有一个人,背着上午明亮的阳光,振振衣襟,施施然走进大殿。

他脚下堆着一条乌黑的影子,自己又穿了一件乌黑的长袍。那使得他进来时,几乎像是一条弯折的黑色长铁。

小贺吃了一惊,霍然转身,抢先迎上那个不速之客。

“你是什么人?”他厉喝道,双剑出鞘三分,已是蓄势待发。

“伏羲宫诸葛星。”那黑衣人的声音温和,仿佛带着令人信服的力量,“特来拜见诸位英雄。”

他长袖飘飘,笑容可掬,全然不像是要动手的样子。

“小贺,你回来。”火二忽然道,“今天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与你和柳姑娘没有关系。”他忽然向胡九公道,“胡九,是不是?”

胡九公微微颔首,道:“小贺,你的命运是要把今天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蔡紫冠。”

小贺愣了一下,柳姑娘紧紧地拉着他,越来越不安的感觉弥漫在他的心头。

那来自伏羲宫的使者不慌不忙地来到火二的对面。他原来只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身量适中,肤色白净,长眉青青,有着一双弯弯的,时刻都在笑的眼睛。

“狄先生。”他向火二拱手道。

火二本姓狄,这时被他叫破,向他点了点头,脸上神情居然有些僵硬。

“狄先生,我来拿回伏羲宫的东西。”诸葛星笑嘻嘻地道。

“就你一个人?”火二问道。

“宫主说,狄先生会保证我的安全的。”诸葛星笑道。

火二看着诸葛星,双眼中精光闪烁。然后他一回身,从身后的书架上拿出一个布袋,抛给诸葛星。

诸葛星扬手接住,那布袋沉甸甸的。他打开布袋的系口,从里面掏出一颗水白色的明珠。

——那是尸珠,尸王成熟时养成的尸珠。蔡紫冠他们先前拔除尸王,傅山雄以旗门装上六颗尸珠,挑战火二,反而被火二杀死。

——于是铁、干、水、金、飞、帝,六颗尸珠便都留在了明月宫里。

诸葛星逐一检查,六颗尸珠尽在。

“你们的目标,果然是尸珠?”胡九公忽然道,“当日给赤眉王‘尸王之法’的,也是你们!”

二十年前,复国军的赤眉王献计炼制尸王,而事后却发现,他的计划源自于伏羲宫。不久之前,伏羲宫又设计毁掉了复国军通过尸王汲取九州灵力的石棺,则他们计划便殊为可疑了。

诸葛星扬了扬眉,弯弯的眼睛向小贺和柳姑娘一扫,笑道:“知道得太多的话,这两个年轻人就活不了啊。”

他那笑着的眼睛直如毒蛇的蛇信,小贺给他扫了一眼,登时只觉浑身不舒服。

胡九公滞了一下,闭上了嘴。

诸葛星将那一袋尸珠收好,又望向火二。

火二脸色一变,喝道:“东西已经给你了,还不快滚?”

诸葛星微笑着摇了摇头,视线一转,已经落在了艳僵的身上:“这里,不是还有一颗尸珠?”

“大胆!”火二厉喝道,“真以为我杀不了你么?”

艳僵端坐在他身旁,腰挺背直,虽然被人谈论,但精致的脸上一丝不乱,一双圆睁的眼睛穿过诸葛星,还是望向远方。

诸葛星不以为意,笑道:“我自然是打不过你,但你能将伏羲宫的神徒全数杀死吗?”

火二重重哼了一声,气势上却已经落了下风。

“我们只要有一个人不死,你真正想要守住的秘密,就会大白于天下。”诸葛星微笑着又看了一眼小贺他们,“宫主说,到那时候,像这位小贺、像这位柳姑娘、像你那宝贝师侄蔡紫冠、像你这老情人的独生女儿摇光……他们个个全都死无葬身之地。”

小贺和柳姑娘莫明其妙,可是却已紧张起来。

“你们这些恶鬼……”火二咬牙道。

诸葛星哈哈大笑,全然不以为意。

“反正你和这艳僵鬼混了这么久,已经是白捡的了,还有什么不舍得的?”诸葛星劝说道,“我们宫主说了,我这次来,只要尸珠。你交出艳僵的尸珠,继续当你的霹雳皇帝,三宫六院、天下佳丽,以后还可以都是你的。”

火二冷哼一声,忽然问道:“你张口闭嘴地说什么宫主说,你到底知不知道我的秘密?”

诸葛星稍稍一愣,道:“现下倒还不知道。”

“哈哈哈哈!”忽然间,火二放声大笑,仿佛他说的已是一个绝妙的笑话。

“这有什么好笑?”诸葛星有些羞恼,“反正我不带七颗尸珠回去,你的秘密就大白于天下!”

“我赌你们不敢。”火二冷冷道。

他杀气一振,诸葛星登时感到了压力,脸色也是一变。

火二面沉似水,一手揽着艳僵,一手轻轻敲打椅背,像是在做着什么艰难的决定。

“胡九,”他忽然问道,“蔡紫冠的命运是什么?”

胡九公愣了一下,沉声道:“我看不见。”

“你看不见?”火二一惊。

“就像是你的过去。”胡九公道,“我看不见他和摇光的未来。”

火二忽然笑了出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向后一仰,单手扶额,道,“那就好了。”

他忽喜忽悲,胡九公、诸葛星、小贺、柳姑娘都一头雾水。

那仿佛是一个哑谜,谜底只有他知道。

“小贺,把你今天看到的、听到的,都告诉蔡紫冠。”火二重新坐直身体,微笑道,“接下去的路该怎么走,就是你们自己选的了。”

小贺一惊,已经知道了他的选择。

“啪”的一声轻响,火二打了一个响指。在他的指尖上一个火星“啪”地跳起,在昏暗的大殿中亮得刺眼。火二的手猛地烧了起来,顺着他的手臂,火焰瞬间蔓延他的全身,将艳僵也包了起来。

火光中,艳僵端坐着,因火焰的跳动,身上的环佩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前辈……”小贺颤声叫道。

“我决不会再离开她了。”火二在火光中笑道。

胡九公蓦地一顿竹竿,躬身一礼,大喝道:“恭送狄兄与商晴侄女。”

在这一刻,这复国军的元老终于不再称艳僵为明贵妃,而直叫她娘家本名。

火二在火焰里,蓦地一震。

“胡九。”火二握住了艳僵的手,大笑道,“多谢你来为我们送行!”

火焰迅速将他们两个吞没了。那是不可一世的广来峰火二,在这世上最后一次使用神通。只一转眼的工夫,火光消散,青烟袅袅,龙椅上的火二与艳僵已经不复存在。

神通之火烧化了二人的肉身,却不损一点衣物。火二与艳僵的衣裙完整地散落在椅子上,仿佛根本不屑于带走这世上的寸丝片缕。一颗五色斑斓的艳丽尸珠从艳僵的衣裙中滚落,“叮”的一声,落在地上,滚到了诸葛星的脚边。

诸葛星将尸珠捡起,放入布袋中,志得意满。

“我要不要杀了你们?”他挑衅地望着胡九公和小贺。

胡九公沉默着。小贺一手掩着柳姑娘,一手紧紧地握着剑柄,可是胡九公竹竿一扬,却先封住了他的手。

小贺愤怒地望向胡九公,胡九公摇了摇头。

“我不会和伏羲宫为敌。”胡九公对诸葛星道,“‘事不关己,顺其自然’。我是一个很无聊的老人,我只想作为一个见证人,见证伏羲宫和将要发生的一切。但无论如何,我会保小贺,他是命运选中的人,他会把今天的一切告诉给蔡紫冠。”

诸葛星看着他们,微弯的眼睛里冷冷的杀机一闪而逝。

“那就去告诉吧。”他突然展颜一笑。

诸葛星将一袋尸珠收好,施施然往殿外走去。

“我会去找蔡紫冠,我会告诉火二让我转达给他的一切!”小贺忽然大喝道,“然后我就会去找你!我会杀了你!”

“我在伏羲宫。”诸葛星笑着,头也不回地扬了扬手,已消失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