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烟：烟瘾的终结者？

曼弗雷德·德沃夏克 李立平

科隆“烟民桌”

在如今的德国科隆南城区，还可以看到专供烟民吞云吐雾的餐桌。5个中年人莫妮卡、尤里、雷纳特、克拉斯、阿勒克斯在这里相聚，他们全都自少年时就吸烟成瘾，烟龄加起来共有157年。

今天，他们所在的餐桌依旧笼罩在一片浓雾中，但飘入他们鼻子中的全是健康的气味：焦糖和芝麻，混合水果波列酒和芒果的味道。闭上眼睛的人，会想起童年的生日派对。

他们愉快地吮吸着这种燃烧的金属小管，吸入的不是毒烟，而是掺和着尼古丁的芳香雾气，因此比吸食普通香烟对身体的伤害要小得多。尼古丁虽然让人上瘾，但相对无害，而烟草燃烧产生的烟雾中含有焦油、砷和数千种其他物质，其中有几十种致癌。

这些资深烟民当然深知这些道理。尽管如此，莫妮卡和尤里·卢克斯仍然毫无节制地抽烟，直抽到支气管呼呼作响，整个房子都是一股烟味儿。“我们的几个女儿认为这很可怕。”莫妮卡说。两年前女孩们送给父母一套吞云吐雾的装备，一夜之间一切都改变了，如今房间里就算有味道，也是水果沙拉的味道。

烟民贝阿特·莱朔尔德坦陈，她以前每天要抽30根烟。停下来？不可想象。刚开始试着抽电子烟时，她在家里储藏了很多香烟作为紧急存货。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两年半了。“家里还有几包烟，”莱朔尔德吐出一个烟圈，“但我已经不需要它们了。”

“蒸汽烟民”

这些人在很大程度上戒除了烟草恶习，自称为“蒸汽烟民”，在dampfertreff.de等网络论坛上交流自己的故事。

这种对人体损害更小的仪器是一种带有烟嘴的简单管子。液体在有加热线圈的一节里蒸发，由电池提供能量。烟民克拉斯·威尔斯还在烟杆上镂刻图案，为之装配相应的设备以便家庭使用。电子烟管中储存的液体种类非常丰富，可以添加各种各样的食品香味：从芒果、梨到面包皮、奶酪蛋糕，应有尽有。一些商家已经推出了更高级的香味，起名也颇为高雅，例如“禅宗花园”或“夏季云彩”。大部分“蒸汽烟民”都购买混合好的小瓶装液体。常见香味中，可按尼古丁的含量从零到强进行选择。产生蒸汽的原料是丙二醇，这是一种甜液体，也可用于舞台效果的雾化，或是从火车头模型中喷出的烟雾。

烟液的各种配料也可分别在网上买到。威尔斯喜欢自己混合原料，例如将肉桂、香草、李子和朗姆酒混合在一起，并根据需求滴入一些尼古丁。敢于冒险的人还能试试金枪鱼、肥肉和烤鸡的奇妙混合。

电子烟引发的争议

“蒸汽烟民”的享受虽然看似无害，却可能带来大问题。对一些人来说，这是一种煽动行为：人们不再为自己的烟瘾心生愧疚。烟瘾研究者们希望这种仪器能够终结致命的香烟消费，批评者们则担心，这些“蒸汽烟民”会让吸烟再度变为合乎社会礼仪的文雅行为，使青少年堕落，因此要求用严格的规定将之管控起来。

有专家表示，吸入这些蒸汽也会带来尚不明确的健康风险。实验室研究证实，电子烟蒸汽中含有甲醛等有害物质，其数值一般远在香烟之下，但仍让公众感到不安。德国联邦卫生部健康教育启蒙中心在一份关于电子烟的介绍中表示，由于存在风险，“并不推荐吸电子烟”，并称“只有戒掉任何形式的香烟”，才能真正保持健康。

来自德国癌症研究中心的玛缇娜·珀奇科-朗格尔更是对吸食电子烟提出严正警告。这位来自海德堡的医生是电子烟最主要的反对者之一。珀奇科-朗格尔认为电子烟的盛行是在消费者身上实行的一场“失控的大规模试验”，对持续吸入雾化化学物质引发的长远后果表示担忧，并称短期内就已出现令人担忧的症状，例如嘴唇干裂或呼吸道不适。

但是那些受“焦油肺”和癌症风险威胁的烟民，有必要担心偶尔的几次轻咳吗？几乎所有“蒸汽烟民”都清楚地知道自己吸入的不是温泉疗养地的清新空气。“需要权衡利弊，”法兰克福烟瘾研究专家海诺·斯托福尔说，“但是德国人没有这么做，而是执着于支持完全戒烟。”

斯托福尔支持将电子烟作为实用的折衷解决方案进行推广。“对于烟瘾非常严重的烟民来说，除此之外，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呢？”很多人根本不可能做到戒烟，每一次戒烟失败都会让他们的意志力更加薄弱。来自图宾根大学医院的瘾研究专家阿尼尔·巴特拉也赞成他的观点：“对那些无法或不愿停止吸烟的烟民来说，电子烟无疑是一个危害更小的选择。”而这一目标人群非常庞大。约1500万德国人常年依赖烟草，他们中平均每天有300人过早死亡。真的要等到长期研究排除掉电子烟的所有风险之后，才能有所行动吗？

电子烟意外引发了一场文化政治上的大讨论。最尖锐的批评者也包括那些经过多年痛苦终于戒掉烟瘾的烟草反对者。对他们来说，以往的坏习惯又将以另外的方式回归，没有人能做到心如止水，就连最坚定的戒烟者也会重新蠢蠢欲动。

烟瘾研究专家斯托福尔称，那些坚持戒除烟瘾的人仿佛在全力驱逐一种致命的恶魔。他们不关心“蒸汽烟民”是否感觉更好或更健康，认为恶魔只是转换了外形，因为“蒸汽烟民”并没有摆脱烟瘾。很早以前，斯托福尔就熟识这种论调。他已经为向海洛因成瘾者出售美沙酮抗争了30年。“那时的观点也大同小异：如果我们让这些瘾君子太好受，他们就不会想着戒除了。”在这些狂热者看来，成瘾的人就该受苦，才能克服自己的弱点，尽管大部分人在这种情况下宁愿自暴自弃。

然而对大部分烟民来说，尼古丁贴片之类的辅助工具吸引力平平，因为他们无法感受到兴奋和刺激。此外，他们依赖的常常并不是尼古丁，而是习惯。而吸食电子香烟的他们不需要放弃自己最爱的行为，可以继续把一个小管子拿在手上，吸一大口，吐出烟雾。

来自德国癌症研究中心的珀奇科-朗格尔认为，这种享受并不是电子香烟的优势，而是一个问题。“这种甜蜜的香味会刺激消费，对孩子和青少年充满诱惑力。”她说。如此说来，似乎烟瘾本身才是最大的罪魁，而不是吸食烟草带来的健康灾难。然而，一种相对无害的瘾也应该让人感到烦心吗？

植根于网络的“蒸汽烟民”

2004年，第一支电子烟由中国药剂师韩力带入市场。这个自身也是资深烟民的男人自父亲死于肺癌之后，发展出电子烟器具。直到今天，电子烟器具仍然大部分都是中国制造。而在经典电子烟款式的基础上，自己捣腾蒸汽或是进行各种各样改装的大有人在。不少改进方法很快就被采纳在批量生产中，毕竟“最佳蒸汽”是全体烟民的共同目标。

电子烟的支持者们要求“自由享受蒸汽”。他们的活动深深植根于网络，在线购买仪器和液体，在论坛上互相帮助，跨越让入门者灰心丧气的技术门槛。可以说，没有网络就没有“蒸汽烟民”。在网络上，人们得到来自波兰烟民的最新秘笈——用木头精心雕制尊贵外壳，也能遇到托马斯·布鲁克曼这样的能工巧匠，他因手工制作结实耐用的电子烟器具而闻名。

布鲁克曼的主业是一个小汽车修理厂的老板。他生产的限量电子烟具单件售价为230欧元，不少顾客慕名赶到他所在的黑森州比布利斯，只为和这位大师见上一面。最初布鲁克曼的产品完工于一个老车床，它是他从eBay上拍卖下来的，“产于1922年，是皮带驱动的。”但是随着布鲁克曼制作产品的美名在网上传开，车床很快就不再能够满足他的需求了。他在邻村找到一个从事切削加工工艺的小家族企业帮他完成样品的制作。

德国电子烟交易联合会估计，吸电子烟的德国人已经达到了2500万。美国富国银行的市场研究人员预言，这个数字会迅速增长：10年内，全球范围内吸电子烟的人数将超过吸传统烟草的人数。

自行捣鼓的乐趣和隐患

在那之前，需要理清几个问题：可以在餐馆吸电子烟吗？在火车中甚至飞机上呢？这些问题都还没有统一答案。但是想想看吧，喷香水也没被禁止啊！出差的“蒸汽烟民”说，在旅馆房间吸食一般没什么问题，但烟雾识别器偶尔也会叫唤。

我们面对的将是怎样的文化巨变，目前还无法估量。纽约电子烟吧 Henley Vaporium被认为是沐浴高雅蒸汽的圣地。一眼望去，这里让人想起星巴克，只是专为享受蒸汽的人敞开大门。美国富国银行分析师伯尼·赫尔佐格认为，美国将很快出现一万家这样的“电子水烟商店”。

烟草公司也开始加速在电子烟领域占据一席之地的步伐。菲利普·莫里斯公司、奥驰亚集团、英美烟草集团等都争先恐后地推出自己的电子烟。它们的器具辨识度很高，很像传统香烟的克隆，既不能打开也不能重新添注，要这样做的话，只能求助公司售后服务人员。这些公司想借此赢得对消费者和利润空间的掌控权。对他们来说，商业模式仍然保持不变，只是挂上了“电子”的名号。

然而，克隆香烟虽然很受新手青睐，但不久很多人还是将热情转移到可以拧开、调整和随心灌注，能在味道上带来更多惊喜的电子烟器具上。人们想自己选择液体种类，就像在智能手机上任意选择要打开的程序一样。赫尔佐格预测，在这方面，烟草公司会遇到困难。在美国，已经出现了一些电子烟民的大型聚会，例如所谓的“电子烟节”。在节日现场，人们能够看到展示自己作品的手工制作爱好者们，其中有手工权杖风格的电子烟管、装着二极管的发光烟管以及沟纹不锈钢烟管。真正的电子烟民都是工匠，总想拧开烟管，多番尝试，例如自己将电热丝卷在雾化芯上，并认为这样能够改善味道。科隆小酒馆中的烟民们也开始热衷于将电热丝编织起来或扭成一束。对奢侈享受的追求永无止境，就连尼古丁效力也可从温柔潜行到突然强烈，充满惊喜。

对于电子烟反对者珀奇科-朗格尔来说，这种混乱的自行捣鼓才真正令人害怕，尤其是蒸汽中高低不定的尼古丁剂量让她担心，“可能会导致中毒。”一个常见规格小瓶的烟液中约含有180毫克尼古丁，实际上这是好几天的量，但是人们从来不知道这一点。据说成年人的致死剂量为50毫克。电子烟民是在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吗？

然而，长期以来尼古丁致死剂量的数据一再被引用，实际却从未得到可靠论证。去年奥地利毒理学家贝尔德·迈尔才成功破解其出处：这个可怕的数字是一位德国药剂学家于100多年前随意写下的，而他获得这个结论，又是基于1856年一本教科书中的不确切数据。

自一个半世纪以来，这未经证实的“50毫克”就这样一代代流传下来，尽管不断有人吸食了远超该数值的尼古丁，身体却并未受到持久的损害。最近，哥本哈根比斯佩布杰格综合医院记录了一个36岁女人的病例。她试图用电子烟液自杀，吞服了1500毫克尼古丁，是所谓的致死剂量的30倍。在医院里，这位病人不停抱怨肚子疼，而且频繁呕吐。医生给她开了活性炭，6小时后她便康复出院了。

对非烟民的“潜在危险”

实际上，这种物质对身体的影响可能和其他“有潜在危险”的嗜好品相差不大：喝12杯咖啡的人，一般也会心跳加速。“从本质上来说，尼古丁对身体的危害并不会比咖啡因更大，只是它会让人上瘾。”瘾研究专家巴特拉说。

而瘾的强度才是真正引发争议的。在动物实验中，吸食纯尼古丁比吸食烟草更不易成瘾，在形成烟瘾的过程中，起作用的还有很多添加成分。很多电子烟民对尼古丁的需求似乎在慢慢降低，开始转向尼古丁含量更低的烟液，有些烟民最后甚至根本不需要吸电子烟了。最近伦敦大学学院对6000名戒烟者进行的一项大型研究证明了这一点，“蒸汽烟民”的戒烟成功率比依靠尼古丁贴片或单纯依靠意志力的参与者高60%。

但是以前从未吸过烟的人呢？充满香味的蒸汽不是会让他们成瘾吗？经常有人称电子烟为“入门毒品”。对此，科隆的这个电子烟小团体表示：“非烟民不会对电子烟感兴趣。”阿勒克斯说，他经常给熟人吸食。“他们试着吸一口，”他说，“然后把电子烟还给我，只是这样。”毕竟，一个没有瘾的人为何要吸食糖果香味的烟呢？

研究也证明了这一结论。就在不久前，希腊心脏病专科医生康斯坦提诺斯·法尔萨利诺斯进行了一次世界范围内的调查，对象是19000多个电子烟民。只有0.5%的受访者是通过吸食电子烟成为烟民的，超过80%的受访者已经完全摆脱了烟草的束缚。

只有未成年人可能需要法律保护。在青少年中，阿拉伯水烟正在流行。这是一种彩色烟管，烟液由水果制成，官方称并不含有尼古丁。但是谁想让年轻人在学校操场吞云吐雾？在讨论中，大多数人意见一致：烟管玩具不应该出现在未成年人的手中，这些液体只允许在孩子打不开的小瓶中出售，且必须明确标明成分。欧盟的一项新政策已经规定，含有尼古丁的液体将来都要像烟草产品一样进行交易——例如禁止打广告并规定所含尼古丁的最高值。

对于来自德国癌症研究中心的珀奇科-朗格尔来说，这还不够严格。她想将这些液体划归为医学产品。“这样它们只能在药店出售。”她认为，只有这样才能阻止未成年人接触到它们。

但是如果这样，那些未成年的小混混是不是会放弃电子烟，像以前一样直接想办法弄到香烟呢？这样他们的身体将受到更大的损害。而一旦他们成年，只需要进入最近的超市或是35万个自动售卖机中的一个就能购买到香烟。伦敦大学玛丽皇后学院的瘾研究专家皮特·哈杰克认为，将电子烟液束缚在药店出售的规定非常荒唐，“这样只会奠定香烟的垄断地位，而它的危害至少比电子烟大上百倍。”

哈杰克认为，要保护人体不受蒸汽中尚不清楚的有害物质的影响，只需要用《消费者权益保护法》对此进行规定，过于严格的规定会导致电子烟灭绝。硬纸板曾经臭名昭著，因为它们会释放出危险的甲醛，尽管如此，如今的人们也不必在药店买硬纸板。“医学产品很难获得出售许可，这个过程非常昂贵，而且可能需要很多年，”哈杰克说，“而几经曲折得到许可之后，人们无论如何都会想维持它原来的样子。正因如此，40年过去了，仅在药店出售的尼古丁替代品到现在都还是个吹不起来的泡泡。”

[译自德国《明镜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