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和国反腐相声史

2015-09-10 08:02张静
东西南北 2015年9期
关键词:姜昆侯宝林牛群

张静

不局限于去整理一部反腐相声史,最终留下印记的作品往往是出于自发、机智的刻薄,而非命题的讽刺。

就尺度而言,苗阜和王声在羊年央视春晚表演的相声《这不是我的》的确超过了以往所有作品。

一个贪官的心路历程,他如何挣扎和说服自己,和厕所里的蟑螂演对手戏,角度称得上新颖。“贪官”的级别被进行了模糊处理,不过在中国,“领导干部”的级别一般是副处以上。

春晚导演组对这个节目期待很高。零点后历来是春晚歌舞类节目的演出时段,但也有例外,1988年牛群和李立山就是在零点敲钟之后,倒数第三个节目登场,说出了那段至今被人称道的相声《巧立名目》,“领导,冒号!”红遍全国。这被视为央视春晚上的第一段反腐相声。27年后,苗王二人携反腐新作在同一时段亮相。

从过去讽刺“不正之风”到如今出现“苍蝇老虎一起打”的台词,相声言说官员贪腐问题的尺度空前加大。然而,在那天的舞台上,反腐这一题材显得太过沉重,“相声”俩字走了形。不好笑,是观众的普遍反映。

腾讯大家作者云也退在《真正的“反腐”相声,我只听过一段》中挑明这种尴尬:“相声的本质是轻的,它的美德和立身之道,是消化生活沉重的结石。”如今“贪官已成‘老虎’,‘反’字当头,上边要你在相声里谈论这么严重的事情,观众倒是想笑,你能让他们笑出来?”

周炜表演的相声《圈子》也未能获得观众青睐。人民日报海外版的微信公众号“侠客岛”发布文章《在中国,喜剧能骂谁》,评价起这一节目来毫不客气:“1994年黄宏和侯耀文的《打扑克》,拿手里的名片打牌,‘组长、科长、处长同花一条顺’,‘科长、处长、局长三扇一条龙’,这种水准的讽刺,哪是今年这个把观众绕晕了的《圈子》所能比的?”

《打扑克》虽是小品形态,内核却实实在在是相声而非戏剧。侯耀文和黄宏,都是相声演员出身。

和紧扣时事的命题相比,以往和“不正之风”或者“反腐”有关的相声大多出于一种“本来的刻薄”,这类作品中的讽刺不是规定任务或者上级要求。

1950年代,自觉的刻薄时代

相声在1950年代曾经有过一段光辉岁月。许多民间相声艺人开始加入体制内的艺术院团,江湖上的本事还在,单位的僵化和束缚尚未凸显,不少传统相声在那时得以整理,流传至今。

刘宝瑞的《君臣斗》和《连升三级》都是讽刺相声。在《君臣斗》中,爱面子的乾隆和贪污犯和珅双双不学无术,屡次遭到刘墉作弄。这是由民间故事脱胎而来的作品,聪明人的刻薄和作弄才是卖点,至于腐败分子吃了苦头,则是幽默的副产品。

腐败分子甚至可能有个好结局,《连升三级》是一个讽刺政治腐朽、厂公弄权的故事。这段相声1982年曾被选进初级中学语文课本,又被译成英、法、日三种文字介绍到国外。

这是相声的传统打法:不学无术的人闹笑话,越混越风光。没有“自觉的反腐”,有的是一种“自觉的刻薄”。

一批老艺人带着这种自觉的刻薄创作出不少备受赞誉的讽刺作品,比如马三立讽刺官僚主义和效率低下的《开会迷》。

另一个大尺度作品是侯宝林的《离婚前奏曲》。侯宝林以第一人称讲述这个段子,谈论的是“作风问题”:“我”升职科长后,开始觉得妻子“不懂爱情”,羡慕“方秘书四十多了,他的小爱人才十九岁!”于是便和办公室的年轻姑娘约会。

这样的作品后来再也没有出现。

1980年代,讽刺演员火力全开

相声在改革开放后迎来了讽刺作品的黄金时代,较为常见的讽刺对象是早几年政治运动的形式主义和各行业职业素养的低下,比如姜昆的《如此照相》和《打针》。但真正让姜昆触及官僚主义和渎职行为的,是《电梯奇遇》,那句“这么老的电梯我早就知道会出毛病,我就是不说”流传甚广。

送礼和受贿也是适合在相声中表现的题材。高英培曾经和其弟子孟凡贵搭档表演过一段《人鸟之间》。

主人公上“糊弄局局長”(和姜昆的“效率大楼”一正一反)家里盖章办事儿,在胖局长夫人及被主人精心调教的八哥的一唱一和下,领会了对方索要贿赂的暗示,并再次提礼登门拜访。欣然受礼的八哥最后吐露实情:“照这样你还得来三回。”

“腐败是一种关系,形成于人与人的互动,也即‘之间’二字之中。在基层的人际交往中,腐败往往起于有意无意,似是而非。”云也退评论说。

高英培的讽刺相声并不专门针对领导干部或者升斗小民,事实上,他的《不正之风》描绘的就是底层群众的败坏。在计划经济体制下,有工作的人手中多少握有些权力,也就有了腐败的可能,这就是所谓的“关系户”。

知名编剧梁左1987年创作、后来由牛群冯巩演出的相声《小偷公司》讽刺的是官僚主义。牛群扮演的职业小偷,对小偷公司虚设机构、人浮于事等现实满腹牢骚。

在小偷公司中,真正坚持在一线工作的只有两人,剩下的100多号人全是领导干部:“火车跑得快,全凭车头带。干部带了头,小偷有劲头,小偷没领导,肯定偷不好,不是偷得少,就是跑不了。”

1个总经理,48个副总经理,各管一摊,除了管行政、业务、宣传的,还有管计划生育的:“全国一盘棋,我们小偷也不能例外呀。要不人家都计划生育,我们小偷随便生,大偷生小偷,小偷生幼偷,小偷越生越多,好人越来越少,我们偷谁去呀?”

又夹带讽刺了旅游开会、出国考察等不正之风。

牛群:说是为了学习外国先进的偷盗技术!

冯巩:要说这也是为了冲出亚洲,偷向世界嘛!

导演冯小刚对这段讽刺印象深刻。执导2013年央视春晚时,他原本打算请好友王朔出山,编排一段《新小偷公司》,后因寻不到合适的演员等原因不了了之。

重现经典变得异常艰难。

1990年代以后,相声和讽刺的“大萧条”

1983年第一届央视春晚时,马季和姜昆双双担纲主持。相声大师侯宝林作为嘉宾出席,并在节目正式开始前发表讲话。那年,马季和姜昆各自说了三段相声,侯宝林和侯耀文父子也各说了一个。

这堪称相声演员的主场。一届春晚上表演9个相声节目,总时长超过90分钟的纪录迄今未被打破。

相声自1990年代中期开始的萧条期,持续到本世纪前四五年。自诩“草根明星”的郭德纲和德云社的伙伴们在网络上走红,之后是王自健、嘻哈包袱铺等一批新秀的崛起。

讽刺“不正之风”的相声绝迹央视春晚的这些年,小品演员们一度试图接过文艺监督的接力棒,但不算成功。

赵本山和范伟在1995年春晚上首次合作演出小品《牛大叔提干》,创造了“扯淡(蛋)扯淡(蛋),说的就是这玩意儿”等经典台词,但重播率和流传度远远不及同样是崔凯作品的《红高粱模特队》(1997)。后来的赵本山不再触碰反腐题材。

事实上,这一轮萧条期中的讽刺相声作品相当罕见。2003年,侯耀文和石富宽搭档表演了《心累》,揣摩的是拿回扣后的忐忑心态:

乙:不是我批评你,没见过钱哪,三百块钱回扣你也拿呀!

甲:我不是给单位一共买了四百块钱东西么!

乙:啊!买四百块钱东西你就敢拿三百块钱回扣!这也太黑了,这要是让你当个省长?

甲:我拿我们全省半年的财政那不算什么吧!

乙:把你毙了都不多。太可气了!

《心累》更像一个预言。时隔十几年,故事中提及的很多事——纪委的威严,腐败分子的担惊受怕一一实现了。

央视春晚上的讽刺相声则在1988年的《巧立名目》之后几乎绝迹。讽刺,尤其是针对腐败的讽刺本身并不一定讨观众喜欢。老百姓需要的,首先是乐出来。

郭德纲的《我要反三俗》和《我要上春晚》也许永远不会出现在电视屏幕上。和剧场相比,电视的规矩要多得多。不那么一本正经的节目更有逗乐的天赋,但春晚的首要要求是正确。

在2014年四个多小时的央视春晚中,相声节目只有曹云金和刘云天的《说你什么好》硕果仅存。同样溃败的还有其他语言类节目。

长于讽刺的人都不再或不在了

苗阜曾把自己在文工团里表演的相声作品归结为以下模式:“那时候每年的相声就是喊口号,语言类节目每年都有一个铁三角,胡搅蛮缠的妻子、辛苦工作的丈夫和一个通情达理的领导,十个节目八个都这样。”

央视春晚的语言类节目也差不离。当人们希望重拾讽刺这一利器时,发现当年造就经典的讽刺大师们都已经不在或者不再了。

高英培2002年病逝,马三立2003年病逝,侯耀文2007年病逝。

從政归来的牛群一度想再度与老搭档冯巩联手,重现《小偷公司》的辉煌,但最终未能如愿。

以讽刺类作品出山的姜昆2009年重返央视春晚舞台,与戴志诚搭档表演歌颂型相声《我有点晕》。已经担任中国曲协领导的姜昆坦言,“相声最大的特质就是具有讽刺功能,作为一段题材涉及反映中国改革开放30年成就,内容又要与时俱进的春晚相声,如何处理好歌颂与讽刺的关系,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这个作品好评寥寥。实际上,这几年“非主流相声演员”们的粉丝对歌颂型相声颇为反感。姜昆甚至因此当众被天津观众为难过。这种微妙气氛在2013年郭德纲携手于谦登上春晚之后逐渐改变。春晚固然开始释放诚意,在各领域成名的相声演员终究也需要央视的舞台扩大粉丝面,提升自身市场价值。

在许多演员看来,限制时间、严格审查和命题作文尚可忍受,毕竟,更为现实的是春晚的规则:要占住这个舞台,否则,就会有不如你的人在后面等着。无论对演员还是观众,都绝无益处。至于讽刺和反腐的技巧,甚至尺度的突破,大可再沟通学习。当务之急,或许是让更懂相声的人重返舞台。

苗阜悟出了个中道理。他曾经这样谈论反腐命题和说相声的关系:“不光是说反腐,是让相声回归,要不然我们就对不起这个行业、对不起祖宗”。

(齐迹荐自《博客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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