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爱玲
1
银城的夜路在几个顺风铝厂人的急速脚步中变得拥挤不堪。这几个人像活跃在同一张网上的几个蜘蛛,正向着网心儿爬去,网心儿是驻扎在银城老城区的苏科的家。
十年前,银城还没竖起粗壮的铝业烟囱,街道也像一条条清新的柳叶眉,四个轮子的车子可以在上面阔气地飞奔。如今,街道宽阔得像马蜂蜇过的一对肿胀的厚唇,可车子却都变成了缓慢爬行的甲壳虫。李峰急躁地在车座上扭动着屁股,仿佛患了痔疮。他是低着头做技术的人,这种急躁不该是他的性格。他将脑袋伸出车头,胳膊搭在窗外,几乎要将身边的轿车一辆辆抓起来,丢到远处不相干的地方去,“都他妈十年了,苏科还囚在这个老窝里,让我们好找。”
坐在一旁的老苗眯缝着眼睛稳当得像一座钟,听了这话嗤笑了一声,迅速恢复一个领导者应有的稳重。他们已经走在了顺河街上,离苏科的家只剩了几百米的路程。这条街是银城最初被称为“城”的第一条马路,沿街的周围像包糖饼一样一层层扩展,巴掌大的老城也就成了今天银城的糖心儿。只有到了这个破旧的老城区,似乎才能看到真正银城的童年。
与此同时,在另一条枣乡街上,一片响亮的车喇叭声里,晃动着一个纤细的人影,身后跟着一个矮小的影子,贴着地皮到处闻,一会儿寻到一个地方,翘起一条腿儿,撒到地上一泡尿,前面的人影喊:“宝贝儿,小便完了快跟上妈妈。”人影就一刻不停地向老城区扭去。
这个人影正是苏科的同事刘浏,顺风铝厂的会计师,身后跟着摇晃的是她的宝贝心肝美美,一只漂亮的博美狗。她回头刚把小东西抱到怀里,一辆车子停下来,车喇叭响起来,“上车!”张辉把喊声控制在大小软硬最精致的程度上,既有雄性的阳刚,又有男性的绅士。刘浏先是一愣,美美慌张地望着无数刺眼的车灯,在刘浏的怀里瑟瑟发抖。刘浏一狠心,为了怀里的宝贝,她一猫腰,钻进了张辉的车子。
银城的一团夜色,在张辉的眼里迅速美成一轮初升的太阳,他感到浑身发热,刘浏变成一颗挂在车里的太阳,耀得他不敢朝她望一眼。他还是难掩兴奋,身体在车座上跳动着,仿佛车子是因为他的身体晃动而向前爬行的。
刘浏一路上也没有摘掉嘴上那张硕大的白色口罩,方才走了几步远的路,天空中浓重的灰尘就在两个鼻孔的位置上涂了俩黑圈儿。这一辈子,她一个是厌恶婚姻问题,因此厌恶男人;另一个就是来到银城,厌恶这里每天阴云一样飘忽的灰尘。但是,银城的偏僻,银城距离滨海的遥远让她喜欢。
张辉大气不敢喘一下,但兴奋怂恿着车向前开去,从后视镜里,他看到刘浏紧蹙的眉头。“你说苏科吃的这是啥饭?”他感到既厌弃,又欣喜。刘浏紧紧抱着她的美美,目不转睛地盯着前面的车屁股,一句话也不说。是的,不只是刘浏,还有难产般滞留在顺河街上的李峰和老苗,都在内心里打着问号。谁都清楚,这年头,饭不是轻易吃的,总要有些歪七扭八的道道。
2
不仅仅是银城的道路变得日益堵塞,苏科的家里也因为支了一张圆桌子而让人心里堵得慌,桌子上又铺满了菜,圆盘、长盘、方盘子,鸡,鱼,绿色的菠菜,红色的西红柿,让这张桌子在色彩过纵中摇摇欲坠。苏科正立在窄小的客厅里朝着窗外张望,对面新楼区的光线折射过来,将这栋老居民楼照得歪着身子,几度残废的样子。
苏科竭力地贴在玻璃上,窗外的路在昏暗的路灯照射下昏黄一片,车子像钻地洞一样弯弯曲曲钻进胡同里。屋子里散发的灼热直扑他的心脏,他觉得他的心脏像是堵了块儿棉花,既柔软地折磨得人浑身急躁发痒,又憋在内心里无法吐出来。他想象着每一个人走进来的面孔,每一个人关于这顿饭的胡思乱想。似乎城市的拥挤,把人的心挤成了一个个小小的钥匙孔。
“看看看,门口去接吧,木头!”“让他们都来看看这个破家!”王文与苏科一桌之隔,正抖动着一张灰黄色的脸,戴着深度近视眼镜对着自己的男人发牢骚。随着年龄的增长,在生活一成不变的恶劣环境中,王文的性格越来越频繁地恶劣起来。苏科一言不发,低着头从沙发与桌子的缝隙间挪出去,朝楼下走去。
冬天的银城到处脆生生的,这座居住了几十年的老楼,骨质疏松得更为严重,苏科立在楼下望着它,感到它歪歪斜斜正要坠进自己的怀里。他生在这个老楼里,又在这座老楼里从男孩儿变成个男人,父母走了,把这个老楼抛给了他,他又要继续与王文一同和老楼生活下去。扑哧,他像一头老驴一样对着寒冷打了个响鼻,“人不就那么回事,人还真不是那么回事!”
这样棉花团式的自我发问是最近的事,这些日子,苏科头疼欲裂,像一个游神,每天天不亮就呆坐在床上,他也记不清自己几时醒的,只是间歇地看着妻子的脸,在自己的眼前从一团黑到彻底清晰。在这之前,他已经早早离开床,在黑暗里把妻子昨晚脱下来的内裤和胸罩洗了,晾在阳台上,又摸着黑把客厅的地板擦一遍。
王文和他把几十年的话集中在最近的日子里发泄出来,每天晚上,两个人吃完晚饭,就躺在床上商量这顿晚宴的事情。王文几乎将高度近视镜贴在苏科的脸上,“吃什么饭啊,各过各的,再说了,谁把你当个东西!”苏科的耳朵被刺疼了,他厌恶起王文的眼镜,“把你的眼镜摘掉,又不用眼镜说话。”苏科在无法回答王文的时候,常揪住她那副深度近视镜的问题。
最近苏科更加厌恶这副眼镜,面对晚宴这个复杂的问题,他极想看清楚妻子王文的态度。但是,那两扇厚厚的镜片,横亘在两个人之间,像一圈圈黄河故道般地盘桓,并一道一道朝下深进去。他日日面对的分明就是两个破酒瓶子底儿,他十多年里几乎从没看清过这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而且,过高的度数时常把自己也搞得晕乎乎的。他们从不眉目传情,他等同于娶了个镜中人,可那双眼睛却清晰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王文把眼镜摘下来,深陷着的眼窝坦露在苏科的眼前。王文说:“这个时候吃饭有点说不清。”苏科大起嗓门儿:“有啥说不清的,不就是厂子里提个中层吗?”“你不这样想,别人会这样想,你这样做了,别人只会这么想。”苏科彻底晕了,他在床上连着打了几个喷嚏。
喷嚏在夜色里响亮极了,他从过去的几天里回过神儿来,在心里嘟噜了一句:“热啊,热,还没到。”胡同口一团黑糊糊的东西扭过来,是附近菜市场的卖菜女人,正推着车子挤进胡同。她胖乎乎的像一团浓厚的阴云,拥挤着飘到苏科的眼前,在黑暗里向发愣的苏科嘿嘿笑着,“回家冲着老婆发呆去!”
苏科嘿嘿笑了笑,让出足够的路给胖女人,胖女人的笑像弯在脸上的一把镰刀,让苏科想起了今天早上的那把神采飞扬的镰刀。早上,站在菜台子里的胖女人将腰间的赘肉提了提,对着苏科说:“发什么呆,回家冲着老婆发去!”
当时,苏科就是被这句话点醒了,他抬头看到的就是这个卖菜女,正朝着他挑了挑眼皮。他发现和他熟悉了几年的卖菜女,在这些日子里竟变得陌生不堪。就连他生活了四十多年的银城,整个被旋转得越来越干枯了。他急躁地哼了一声,手里的一个菜椒已经被他捏裂了缝儿,他就胡乱地捡了一堆塞进塑料袋儿里。看看周围,一会儿又倒出了大半,他实在记不清王文嘱咐他要买哪几种菜了,每一种要买多少,多与少又有什么关系?
这些日子,两个人就为了这个晚宴的问题而活着了,要不是在昨天工厂里传出爆炸性的新闻,放三天高温假的消息,今晚的这个决定依然在热焰般的夏日里燃烧并摇摇欲坠。当时满厂的工人进入了破天荒的沸腾,打口哨、尖叫、嘶号、狂喜、咬牙……每个人都像一根极速从筑炉里拔出的铝棒,兴奋得通身炙热而银亮。
苏科站在轰隆的破碎声里,看着眼前的疯狂世界,他突然间彻底轻松,仿佛工厂里爆出的不同寻常的决定,注定要成就他的决定,就像这些日子王文对他的吼叫,“没出息的德行!要么,请就请呗!”这吼声从他的脑袋顶一次次劈下来,苏科才真真儿的发现,这声吼来得及时而有力,直插他的心脏,他会陡然将浑身束缚的蜘蛛网般的困惑挣破,他甚至痛恨他的贱,在某些时候,他会如此需要王文对他的谩骂,让他真实感到他的存在。
就像这个好消息,同样令他一时无法释怀,他对着雀跃得发慌的工人们莫名其妙地问自己,“怎么没人害怕地球为何变热,却为了三天的休息都发疯了,真的疯了!”他从车间迅速回到技术科,颤抖着手拨通了参加晚宴的每个人的电话。
3
晚宴终于在几个人的战战兢兢中开始,他们在拥挤的餐桌前坐下,不停地用斜视的眼神偷窥苏科的家,毕竟,他们彼此从没有到过各自的家里。每天,工厂是他们的集合点,一下班,就急匆匆朝着自家散去。苏科在紧张的气氛中低着脑袋,只会说一句话:“不早了,先吃几口,先吃,不等孙师傅了。”
“孙师傅?”
“你们大概已经不记得了,我们开始吧,开始。”
人是个最善于遗忘的物种,人们也不善于关心远在天边的人事。眼前的晚宴终于开始,桌子上陆续响起了筷子夹菜和咀嚼的声音。美美被放在了刘浏的大腿上,它是坐惯了主人的大腿的,刘浏嚼一口,总要精准地剩一小口给美美。
苗厂长终归是厂长,做过官,见过世面,紧张的气氛令他那个膨胀的肚子窝得发慌,致命的是他的光膀子习惯,不只是夏天,就是冬天,亲朋们在家里或酒店吃饭,他也要把上衣扒光,露出他满身油滑的白身子,似乎在他眼里没有冷暖,没有男女,只有他这一身的敞亮。他按捺不住了,第一个端起了白酒灌下肚子。满桌的人都无声地跟了上来。苏科单为刘浏买了一瓶上好的红酒,王文陪着喝。她们不会像男人们,她们一丝一丝地抿着喝。
似乎每个人都在等待着苏科,等待着这桌晚宴的主题。闷热在酒精的燃烧中狂躁,它要把每个人烧成灰烬。早已被这桌晚宴衰掉的苏科,顶着他的大脑袋摇晃个不停,他像一个黝黑的渔民露出洁白的牙齿,冲着每个人笑一笑,“没啥意思,就是想和大家凑凑,来,吃,喝。”他拿着一双新筷子,为每个人的碟子里夹上一碟菜,“这不是正赶上放假吗?”
几个人都会意地笑了笑,在酒精的作用下,都没有先前坐得那么直了。苗厂长的一双手总在他的短袖钮扣间转来转去,“工厂吗,总是要人性化的,要放假,要放假的。”张辉的眼睛迷离起来,望着刘浏的脸蛋儿上即将开出一朵花。“你老盯着我看什么?你们车间里美女如云的。”张辉瞬间把脑袋埋进碟子里,啃他的菜,那是几根芹菜,被他咬得咯咯吱吱乱嚷。苗厂长忙吞进一口酒,“她那几个女兵哪个不是奶奶,看了还有个吃?”苗厂长突然觉得自己玩笑开大了,虽然不是公宴,自己坐在厂长的位子上呢,他把身子一正,一颗纽扣被撑开了,露出他的白厚胸脯,胸脯上干干净净,一根杂毛也没有。几个人都想笑,都憋着往嘴里塞东西。
王文突然想到了什么,她起身把电视机打开,《新闻联播》开始了。十四英寸彩色电视里发出的声音把最后一点局促化解掉,几个人隐藏在电视机的声音下说起了话。
声音可以起到面具的作用,电视机的声音把每个人的紧张都隐藏到了身体的背后,就像这个庞大的世界,被无数噪音遮盖住的人,每张脸上都和平日里一般自然,大家除了迅速灌进几口白酒,就是把电视里的话题引到现实里来。要说起来,新闻就是事实,可现在的事实讲的是一个做硫黄馒头的人,竟然把自己的孩子毒死了,紧接着一处河塘里所有的鱼被化工厂排出的污水毒死。
今晚,李峰从坐下来就没发出过自己的声音,他的外号叫明星,像刘德华,和苏科同是技术科的骨干,只是他更年轻,正值人往高处走的年龄。他对新闻里的现实极度不满,再加上实在人就是啄木鸟,一说话就啄出个洞,他的手臂也在桌子边上敲了一下,“中国人就不能认真点儿?人就怕认真二字。”苗厂长补充了一句,“我要是当年认真点儿,我才不离开红村呢。”苗厂长的身子和眼神都在红村面前柔软起来。“我要是认真动动心思,红村有无边无际的黑土地,我这个岁数的人,有土地比爹娘都中用呢。”说完,他的第二杯酒领了起来。
美美一叫,屋子里的人都把目光聚焦到它的身上,一柱柱眼神像火苗一样几乎要把它烧成灰烬。苏科说:“它是不是想吃肉,给它多搛些肉。”美美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停地在刘浏的腿上转圈儿。“宝贝儿,你想吃什么,妈妈给你搛菜。”美美把杏核眼盯在那盘西红柿炒蛋上。西红柿炒蛋的盘子周围,被细致的王文倒挂了八把不锈钢勺子,吃到现在,人们还没有一个主动伸手拿第一把勺子。美美拿到了第一把。
美美伸着粉嫩的舌头吃西红柿炒蛋,刘浏像个母亲一样伺候着。王文伸出一根手指摸了一下美美的脑袋,美美就发出尖细的呜呜声,“吃得还挺优雅的!是个好伴儿。”一说到优雅,刘浏是最有兴致的,在银城生活了几年,还没听到这里有第二个人提到过“优雅”。这里的人还仅仅盘旋在吃饭和睡觉的水平上。“人活着不能丢了这优雅。”刘浏说,这是她这个独身女人一生的追求。
王文答了一句,“是啊!”她厚厚的眼镜背后射出一串悠长的目光,将这个伴随她步入中年的窄小屋子优雅地望了一圈儿,女人们触及到了内心里的渴求,哪个女人没有美好的渴求呢。她把红酒杯端向了身边的刘浏。她们两个女人抛开男人们谈论的现实问题,对饮了一杯。几年前,就听丈夫苏科说起过,他们铝厂来了一位漂亮的女会计师。当时,笨拙的苏科手舞足蹈地描述着刘浏的形象给自己的妻子,这个从来就没有提起过女人的男人,竟然在那一次激动无比,苏科激动地告诉王文,“人家说是一辈子独身,独身呢!”“独身”这个词在今天的银城还是个天方夜谭,祖辈都是为了养儿育女、传宗接代而活着,那是银城人活着的全部,别说当时木讷的苏科被劈开了缝,就是听到“独身”这个词的王文,同是女人,她都感到自己的心脏要跳出胸口。那之后的一段日子,她觉得她被这个未曾谋面的独身女人折腾得浑身是力量,新鲜的力量,她的脑袋被这个新鲜的词劈开了另一种可能。王文喝下这杯红酒的时候,对刘浏说:“我们家苏科,很早就说起过你!”
按理说,主陪没有领过三杯酒,其他人是没有权利独自敬酒的,主陪要把主客、二客、三客、四客都轮一个遍,每个人三杯,一圈下来,就是十二杯,还会有第二轮,第三轮,甚至第四轮。王文自知是破了银城的老规矩。其实,这个晚宴从开始就乱了分寸。支支吾吾的苏科一上来就说不出话来,作为主客的苗厂长早已领进了两杯酒,将错就错吧。
4
男人们突然开始说起工厂的事了,紧张随之而来,屋子又开始发挥它的热度了。屋子里没有空调,蹲在电视机旁的台扇吹出炽热的风,每个人都被迅速要揭出的主题而周身烫熟了,这个主题似乎才是今晚晚宴的主题,这是每个人内心里的意思。其实,说也就说了,避是避不开的,人们每天都活在这湾水里。可人们偏偏都装作要避开。幸好今天的酒也壮了一部分胆子。
苏科的心再次被工厂的事情揪起来,他知道他们认定今晚上是他苏科的一次拉票阴谋了,他急急地辩解:“今晚吃饭真没别的意思,就是吃饭,快乐,真的!”他因为要努力表达出他的真实,把脸都憋白了,酒在他的脸上泛出红色,这白一来,就成了花脸。
闷闷的李峰突然钻了出来,“这次该提提苏科了,换个大房子,涨涨薪水。”他指了指苏科一目了然的家里,一个十五平米的空间组合成客厅和卧室,离饭桌子不远的墙壁边,贴着一张一米五的床,其他部分,被分割成一个卫生间,一个长条的厨房,每次王文在厨房里做饭,苏科只能站在门口等着。这么窄小的空间,被苏科运用了技术的精准,他把所有可利用和可扩大的空间全部发挥出来,小窗户外面,餐厅门口的一面墙上,挂着一张折叠式的小餐桌,吃饭时放下来,平日里挂上去。靠床的墙壁长满了木板,长条形,被分割成几档几层,一直长到棚顶,所有的衣物全部放在床底下的箱子里。这里是苏科设计的绝佳之地,只是睡在靠墙的人,每一次起床都要清醒地记得低着头和身子从床的后端爬下去,苏科睡意蒙眬的脑袋被碰过无数次。
话被有意无意引到“提干”这个词,苏科吓坏了,“不要说了,我觉得这样挺好的。”王文把话题岔开,“今儿的菜是不是合口味?都是些家常菜,茄子、辣椒、西红柿……”几个人纷纷拼命地冲向桌子上的菜,大口大口往嘴里塞,每个人都把同一句话嚼了出来:“好菜!好菜!”
屋子里因为这张圆桌子而拥挤不堪,每个人只好老老实实坐在座位上不动。窗户是老式的,披着斑驳的绿衣,小得像一眼井,这是银城老辈子的房子了,老辈子的银城人内敛含蓄,把通向外面的窗户做的很小。再窄小的窗户也可以放上一盆吊兰。但是,银城的今天比过去的温度要提高十度了,轰隆隆的铝业带来了富裕,也带来了炙热和干枯。老辈的银城人没有想到银城会有今天的庞大模样,需要一扇面向外面世界的大窗户。
张辉张开窗口般的嘴,喷吐着浓重的酒气,“对,就提苏科了!”最近,工厂被关于提中层干部的事情淹没了,人们都在猜测着未知的结果,也都在为把自己变成那个结果而做着五花八门的努力。像苏科这样的晚宴简直是小儿科。
“闭上你的臭嘴,天底下是你说了算?”苗厂长端起第三杯酒,“苏科,第一杯酒就当敬你们夫妻俩,敬你们的待客之礼。”这空当,李峰吆喝了一声:“等等!”他扭着屁股从扔在床上的包里掏出相机,“这么好的场面,留个影儿!”李峰端起相机,把一桌子人举杯豪饮的场面拍了下来,张辉留在上面的样子是一只手端着酒杯,另一只手指着镜头,他当时在嚷嚷着,“傻瓜,就缺你呢!”
大家似乎一下子从虚幻的镜头中成为了现实中真正的大家。那种团结的气氛把会议桌的气息再次变成了餐桌,大家再不想从不清醒中努力地保持着清醒,他们突然意识到,这次晚宴的主题终于显现出来,又能怎么样呢?
苗厂长平静的脸色仍然没有变,还是他那一副满脸宽厚的官相,黄皮肤上结着几个洼坑和土丘。“我们家祖辈都有酒漏,你们知道什么是酒漏吗?”他把胖胳膊一扬,腋下一撮肥肥的黑毛湿漉漉地发亮,他把那撮黑毛扬到张辉的鼻子底下,“闻闻,是酒还是汗?”张辉的鼻子两蹙三蹙,顷刻间晕倒,几个人都在等他闻到的味道呢。他的脑袋陡然从桌子底下长出来,“是他妈的酒,够烈!”索性,苗厂长的烈性爆发出来,他终于一把扯下他的短袖上衣,露出光光的上半身,这个阔绰的身子像用刮板刮过一层亮晶晶的防腐漆,厚厚的油脂附着着,没一个褶皱,和那张画出曲线的脸相比,分明就是两个人。餐桌上空一下子明亮了,苗厂长浑身散发出刺眼的光芒,王文透过她厚厚的玻璃眼镜望着这一切,眼镜认真地说:“那酒不是白喝了,都漏了?”桌子上开满了大笑。
也许是因为紧张再次转换成自由带来的错位,美美一时转不过筋来,在它眼里,人真是奇怪,狗是无法捉摸透人的心思的。它在刘浏的腿上又转起来了,刘浏看看自己的手机,“美美,该小便了。”趁着美美去小便的空儿,刘浏挤出了屋子,她到楼下去透透气,那些关于工厂里提中层干部的事情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她也从不挂在心上。她喜欢自由,就像这院子里的热空气,虽然到处是热的,但是,它比屋子里那团被人们吞吐的热气要自由得多。她看着美美把一小泡尿液留在墙角的石礅上,证明它自己来过这里,她就想笑。她不愿意再回到那个被酒气和做作污浊的屋子里,她来银城也得有五六年了,她还是不习惯这里的束带生活,每个人都像时时刻刻被一条看不见的束带束住身心,从来不打开。
没一会儿的工夫,王文也下楼来了,她去就近的超市再买上几瓶银城上好的天赞老酒,这老酒是五十多度的高度酒,银城人都爱喝高度酒。
等王文回来,刘浏和王文站在院子里说了几句话,便上楼了。到了这个时候,楼上可以没有上好的菜,但不能缺上好的老酒。
5
电视机还在屋子里自顾自地叫嚷着,没人需要关掉它,不知道是谁偷偷拨大了声音,人们需要这种强大声音的遮掩。混乱不清的话语间,两瓶老酒一会儿的工夫就喝光了,几个人的喝酒速度和酒量突然猛增,酒精麻醉人的神经,也活跃人的神经,他们的说话欲望已经挡不住了。
张辉叫嚷着大批特批车间里一个中年妇女的不近人情。他由此说起他的媳妇,“我亏欠她,我是个花心大萝卜!”从来没听过张辉说到自己,说到他的媳妇倒是有几次,但都是母夜叉的形容和恐惧,再加厌恶,厌恶到永远拎着酒瓶喝到死,都不想回家看到她媳妇。张辉还要天马行空地说下去,他刚把赤红的眼珠子晃晃悠悠地射向对面的刘浏,苗厂长却把他蓬勃的意念给打断了。当时,两个女人在她们那方小天地里,已经聊到现代女性的独立和自由了,现代女性完全可以抛开男人,拒绝生育孩子,抛开世俗的监视,活出自己来。
苗厂长什么时候脸和脖子都变红了,他的酒漏已经来不及漏掉他灌进肚子里的酒。“我亏欠红村,要是退回十年前,我不会回银城的。”他开始讲他的红村故事了,“你不知道,红村是我这个老头儿梦想开始的地方,我也有梦啊。”他用手指头点着桌子上的人,“那,我生在银城,挨过饿,被我爹卖过,又被戴上大高帽子,是谁救了我呀,是红村!红村在黑龙江,有山有水,有吃的,都是山东老乡, 我还真碰见过咱银城人呢。那山上,松树、松子、蘑菇、蕨菜……那土地,黑的,肥啊,一根垄那么长,他把白胖的胳膊抻开,还不够,身边的苏科和张辉被打到了地上。等两个人从桌子底下爬起来,苗厂长指着两个人,“你们说,哪里不是一辈子。红村她好的时候我去了,她有难的时候我逃了,她不就是那几年涝了水灾吗?你说,我他妈还是个人吗?现在,红村富的流油,和我还有个屁关系?”
几个人在苗厂长满眼泪水的时刻静止了,从没有人听到过这种来自内心里的声音,也从没有人看到过这双眼睛湿润的时刻,他的外表终日里坚强无比。每个人在这段静止中变得柔软而真实。打破静止的人是张辉,他刚才被打断的那个意念极度发酵,他突然不顾一切地从椅子上站起身子,对着刘浏大喊:“刘浏,我他妈的就是喜欢你!怎么啦!”喊出来,他整个人就变成了一坨泥巴,瘫到桌子底下去了。苗厂长肥胖的身子仰躺在靠椅上,那张丰满的老脸上,簌簌地流下了眼泪。
李峰几乎成了一截木头,只有他不容易被感化,独自一个人除了不断重复那句“该提苏科了”,就是就着这句话喝上一杯白酒。说一句,喝一杯;再说一句,再喝一杯。真实的人性惨不忍睹,每个人都被自己剥光了外衣,将自己一丝不挂地暴露在世界上。
美美再次转了起来,它带着刘浏挤出拥挤不堪的屋子,带着它的独身主人回家去了。一路上,美美看见自己的主人穿着那身她平日里最喜欢的淡蓝色纱裙,被热空气闷得瑟瑟飘动,她还不停地流眼泪,浑身散发着酒气。
现在,人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苏科借着张辉掀起的高潮,奋力起身,他将靠厨房门口的墙壁上折叠的小餐桌打开,在半空形成了一个平面,这便是苏科的画案子,又不知从哪里拿出来毛笔和墨汁。王文惊恐得把眼镜摘了,她看到自己的丈夫,在那个窄小的饭桌前,飞舞起笔墨。他酣畅淋漓地画着一只呆鸡,鸡的眼睛却硕大的像个鸭蛋。周围的人都不存在了,他腾空而起,飞旋在画案上空,黑色的墨汁飞起来了,落在白色宣纸上,是“快乐同享”四个大字,他一连写了八幅“快乐同享”,连美美也没有放过,他打算用这四个字解释这顿神秘的晚宴。
他在飞舞的时刻,屋子里进来一个人,他闭着眼睛,激动地穿堂而过,像一个明眼人,越过满桌子烂泥人,畅通无阻地径直来到苏科的画案子前,搂住他的胳膊,“伙计,祝贺你,获银城职工书法大赛金奖啊!”
那个人站在苏科身边,清晰地看着满桌子酣畅淋漓的景象,原形毕露的人们此刻已经无法回忆起眼前的这个人,这个卑微的角色。这个人便是苏科在晚宴开场即要等待的孙师傅,顺丰铝厂的人几乎已经遗忘了他,一个兢兢业业的老工人,每月只有基本保障工资,还穿着当年铝厂最早款式的深蓝色工作服,现在已经是水泥色的了。他多年前被铝料崩瞎了两只眼睛,常年在家里做起了盲人按摩,他的手就是他的眼,他刚刚给几个颈椎、腰椎、肩周病人按摩完,才匆匆赶来。
假期过后,上班的第一天,李峰将那张喝酒的照片,偷偷递到了总经理的办公室。一个月后,技术部的李峰被提上了中层干部。
责任编辑 张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