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横声
兄弟翻脸
民国时,昆仑山的山谷里有一个金场,已经被开采了多年,黄金产量越来越少。高峰时期,这里聚集有上万淘金人,而今只剩下不足百人。金场主事者袁达是官府的走狗,拼了命从淘金者身上刮钱,人们当他的面尊称他袁爷,背后都叫他袁千刀,说他心狠手辣,该挨千刀。
金场是一个三教九流聚集的地方,有走投无路的亡命徒,有梦想一夜暴富的混混,还有被花言巧语骗来的老实人。在金场,从淘金的工具、场地到吃喝拉撒睡,不但样样花钱,而且贵得惊人。
有个叫林东子的小伙子,十八岁来到金场,拼死拼活干了三年,淘了无数的金子,可落到自己口袋的,连做回家的路费都不够。
这天晚上,林东子和工友大熊在那间简陋的酒铺喝完酒,大熊像往常一样,心安理得地坐着不动,林东子绷着脸,抬手唤来店小二,指着大熊说:“今天他请,找他结账。”
大熊惊讶地问:“我请?林东子,枉我平时那么照顾你,一顿酒钱还让我掏?你太不仗义了吧?”
大熊身高体壮,如熊般彪悍,有一次林东子和人打架吃了亏,大熊曾经帮过他,以后便时常把这事挂在嘴上。林东子气愤地说:“帮了我一次,我就欠你一辈子吗?喝酒我请,你省下钱去嫖妓,当我傻子呀?”
金场周围酒铺、赌场、妓院样样俱全,如蚂蟥吸血般卷走淘金人的血汗钱。大熊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禁不住诱惑,有点钱就偷偷溜去妓院。如今被林东子说破,不由得恼羞成怒,抓起酒碗拍在林东子的头上,林东子头上顿时流下血来。
林东子扑上去和他打作一团,另外几个喝酒的淘金汉子围上来,唯恐天下不乱似的叫好助威。就在这时,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分开人群,喝道:“住手。”
此人是酒铺的老板,姓贺,酒铺里最烈的劣酒,寻常人半斤下肚醉得走不动道,他有一次与人赌酒喝了七斤,照样谈笑风生,若无其事,从那之后人们都叫他贺七斤。贺七斤为人豪爽仁义,谁有个大事小事的求到他,他从不推脱,所以淘金人都给他几分面子。
可是林东子和大熊已经打出了真火,虽然贺七斤出言喝止,俩人仍红了眼般缠斗在一起。贺七斤大怒,上前用力分开俩人,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想打架是吧?有能耐的冲我来,能打倒我算你们有本事。”
贺七斤不但酒量好,更有一身好功夫,大熊和林东子哪敢和他打?两个人只好停下来恨恨地互相瞪着对方。贺七斤放缓了语气说:“你们哥俩平时好得像一个人似的,因为几个酒钱打成这样,丢人不丢人?罢罢罢,这顿算我请了,你们几个看热闹的,赶紧把他俩送回去休息,不能让他们再动手啊。”
林东子躺在发臭的被窝里,摸摸肿胀的脸,舔舔流血的唇,睁大眼睛从窝棚的漏顶缝隙看天上的星星。待到夜深人静,他悄悄爬起身来,拎着根木棒,来到大熊的窝棚。大熊正打着鼾,他轻轻叫了声:“大熊。”
大熊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来,可还没等他明白怎么回事,林东子已经抡起木棒,敲在他的头上,他便往后一仰晕了过去。他摔回铺上的声音,惊醒了窝棚里另外两个淘金汉,一人见状骂道:“林东子,你他妈疯了?不怕明天大熊撕了你?”
“他有种就明天来找我,以前我是让着他,谁撕了谁还不一定呢。”林东子凶巴巴地喝道,“你们管好自己,别找不自在!”说完转身回到自己窝棚,悄悄拿起行囊,趁着夜色向山外摸去。
林东子刚才对另外两个淘金汉子说的话,是为了稳住他们,争取时间逃出金场,否则他们猜出他要跑,去找袁千刀告密就麻烦了。出山的大小通道上,袁千刀至少安排了三道防线,一不小心就会落入虎口。林东子在月光的映照下,专挑险峻无路的地方行走,两个时辰后,终于来到一片开阔地,一棵仨人合抱粗的大树下,拴着匹通体黝黑的高头大马,马见了他,马首一扬,发出一声长鸣。
直到此刻,林东子那颗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了。他不敢耽搁,跑到一处灌木丛中,取出一柄短铲猛掘,片刻后挖出一块孩童脑袋般大小、足有几十斤重的狗头金。
三年前,为了给重病的母亲治病,林东子和父亲四处求医,最后母亲的命保住了,但却欠了一屁股的外债。为了赚钱还债,林东子千里迢迢一头扎进了金场。如今有了这块狗头金,不但能还清欠别人的钱,还能让父母从此过上好日子。
林东子背起狗头金跨上黑马继续上路,只要出了这片林区,再走一段悬崖边的天然险路,应该就会安全了。眼看着就要奔到林子边缘了,突然,黑马一个马失前蹄摔倒在地,林东子腾云驾雾般飞了出去,落地时狗头金撞在他背上,当时便撞断了他两根肋骨。
林东子强忍着疼痛坐起身来,这才发现,林子边缘的十多棵树上,都拦上了绊马索。只听一声大笑从林外传了过来,林东子惊得魂飞魄散:袁千刀怎么来了?
惨遭出卖
袁千刀带着两个手下大步走来,一把夺过包裹打开,袁千刀的眼睛顿时瞪圆了,惊喜地说:“这么大块的金子得有几十年没见过了吧?”
两个手下齐声道贺,袁千刀一把揪住林东子的头发,皮笑肉不笑地说:“王八蛋,又是打架又是偷袭的,演了这么一出大戏,就以为骗得了你袁爷?真以为你逃得了吗?”
落在袁千刀的手上,就别想着有好结果,这点林东子早有思想准备,可是他怎么也弄不明白,为什么袁千刀对他的计划会了如指掌?
袁千刀说得没错,今天与大熊打架,本就是一场戏。狗头金他得到已有时日,他敢突破防守将狗头金暗藏于此,却不敢携金潜逃,因为他知道,如果他无缘无故跑了,袁千刀一定会猜到他带走了金子,更会派出人马穷追不舍,他必然会被抓回去。但他打伤了大熊,袁千刀会以为他担心大熊报复而逃跑,或许就不会兴师动众地追他,他就有机会逃出去了。
他算错了,赌输了,林东子知道,他的下场或许比死还惨。
天亮时,他被带回了金场,吊在高台之上。袁千刀把所有人都集中起来,当众对他动刑,不一会儿,林东子就被折磨得体无完肤。袁千刀踱到他面前,说:“逃跑者的命运只有一个字——死。但袁爷我年纪大了,心肠软了,愿意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回答我三个问题,我就放你条生路。第一,狗头金哪里来的?第二,那匹马是谁帮你准备的?第三,你跟大熊平时关系很好,他是不是也知道这件事,配合你演戏骗我?”
林东子惨然道:“有一次我喝完了酒,去酒铺不远的地方撒尿,从浮土下面浇出了这块狗头金,当天夜里溜出金场将它埋了起来。前些日子金场来了个卖杂货的,我把全部积蓄给了他,让他帮我准备马匹放在那里。之所以选择大熊,是因为他平时吃我的喝我的,还不领情,我早就想狠揍他一顿了,正好借这机会一箭双雕。”
袁千刀详细问清发现狗头金的地点,派了几个人过去,看看能不能再找到其他的狗头金。然后他抬手叫来大熊,笑眯眯地说:“林东子的话你也听到了,昨晚他故意跟你打架,把你当傻子利用,想报仇吗?”
大熊额头上的包足有鸡蛋大小,脸上还有昨晚和林东子撕打时的伤痕,他咬牙切齿地说:“想!”
“那好,袁爷给你一个机会。”袁千刀将一柄厚背砍刀塞进他的手里,说,“砍下他的左腿。”
大熊大吃一惊,砍刀脱手掉在了地上。袁千刀嘿嘿冷笑道:“淘金汉子没有脓包,你不敢砍,是不是心里有鬼呀?”
大熊打了个寒战,哆哆嗦嗦捡起砍刀,大叫一声,砍下了林东子的左腿。
袁千刀一手托起林东子的下巴,阴笑着说:“现在你告诉我,大熊到底是不是你同伙?”
大熊顿时变得面无人色,两条腿剧烈地抖了起来,只要林东子说一句“是”,他就得跟林东子一样的下场。林东子突然大笑起来,然后轻蔑地说:“我林东子不是乱咬的疯狗,袁爷,这条腿,我得记在你的头上。”
“还从来没人敢威胁我呢,不过袁爷就喜欢胆子大的,我给你面子,放了大熊。”袁千刀挥手示意大熊滚蛋,然后说,“不过你不老实,没有哪个卖杂货的敢帮你,就算想帮也没那本事,那马,是别人给你的吧?”
林东子抬起头来,挑衅似的说:“是别人给我的,不过我死都不会出卖他,有什么手段你尽管使吧。”
“真是条汉子。”袁千刀伸出大拇指,说,“那我就不客气了,如果你不交代那个人是谁,我先砍掉你的右腿,然后是左手、右手;但只要你交出那人,我现在就放了你。你想好了,说不说?”
林东子咬着牙摇了摇头,袁千刀对着台下看热闹的贺七斤招手:“七斤,来,上来帮个忙。”
贺七斤吃惊地指着自己的鼻子,说:“袁爷,你叫我?”
“对,叫的就是你。”袁千刀笑呵呵地说,“林东子那条右腿,我就拜托给你了,你不会不给袁爷面子吧?”
台下一片哗然,刚才叫大熊动手,是因为袁千刀怀疑大熊和林东子是同伙,现在叫贺七斤动手,岂不是怀疑贺七斤便是提供马匹之人?贺七斤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他略一犹豫便大步上台,举手挥刀,砍下了林东子的右腿。
袁千刀饶有兴味地对林东子说:“你是个讲义气的人,就算到了现在,你也不肯说出给你马的那个人,对不对?”
林东子痛得咬烂了嘴唇,却倔强地点了点头。就在大家都以为袁千刀将再度动手时,没想到袁千刀却突然转换了话题,说:“你想过没有,这事你策划得如此周全,为什么我大半夜的觉都不睡,未卜先知埋伏在你逃跑的路上?”
从林东子被抓的那刻起,他心里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他忍不住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当然是有人出卖了你。”袁千刀哈哈大笑,用力一拍贺七斤的肩膀,说,“出卖你的人就是他,刚才你舍了命也要保的贺七斤。哈哈,真他妈笑死我了……”
一时间台上台下的人全都静默了,只回荡着袁千刀肆意的大笑声。林东子死死瞪着贺七斤,怒火攻心,一口气没上来,竟然昏死过去。
与狗争食
贺七斤显然也没想到,袁千刀如此干脆地揭开他的老底,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大声说:“我借酒铺生意打探消息,本来就是出于袁爷的安排。林东子给了我一块金子,求我帮他安排一匹马,拿人钱财与人消灾,马我帮他安排了,戏也配合他演了,但我是袁爷的人,所以我把这事告诉了袁爷。不怕跟大家说实话,这几年里至少有三个企图逃跑的人找我帮忙,最后都被袁爷抓回来处死了。”
袁千刀接过话茬,阴恻恻地说:“今天挑明了七斤的身份,大家是不是觉得以后就不用担心了?那你们尽管试试,看看杂货店、妓院、赌场,到底还有多少人是我的眼线?我宣布,从今天起,七斤就是金场巡山队的大队长。”
贺七斤冲袁千刀一拱手,说:“谢谢袁爷,请袁爷示下,这个林东子如何处理?”
“这家伙不但是个蠢货,还瞎了双狗眼,活着跟死了没什么区别。”袁千刀冷笑道,“放了他,让大家每天都看着这个残废,想和他一样的、不怕死的,随便跑。”
林东子失血过多,已经奄奄一息了,幸好有些淘金汉子可怜他,换着班地照顾他。林东子也算命大,竟然一点点挺了过来,一个多月后,伤口居然好得差不多了。他做了架小车,以四块圆滚木为轮,每天坐在上面,用两根木杖支地驱动,靠帮人洗衣服做杂务换些吃食。
这天晚上,林东子已经迷迷糊糊快睡着了,突然闻到一股肉香,睁眼一看,只见袁千刀提着食盒钻进窝棚,笑眯眯地说:“兄弟,你受苦了,今天袁爷来陪你喝两杯。”
自从断腿之后,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更别说喝酒吃肉,林东子早就忘了酒肉的滋味,当下也不客气,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袁千刀说:“林东子,你发现狗头金的地方,我们挖遍了,连根金毛都没找到,你小子不是骗我吧?”
“我哪里敢骗袁爷,整个金场多少年都没出狗头金了,我一泡尿能浇出来一块,本来靠的就是运气。”
“你说得也有道理。”袁千刀呷了口酒,转换了话题说,“兄弟,虽然你断了两条腿,可那算不了什么,只要有金子,将来回家起三间大房,娶两房媳妇,给你生几个大胖儿子,到时候吃喝不愁,那些有腿的人也羡慕你呢。”
林东子酒足饭饱,抹抹嘴说:“我倒想过那样的日子,可我哪有金子啊。”
“没金子,你可以赚嘛。”袁千刀笑着说,“我知道那些穷鬼们,牙缝里屁眼里昧下了我不少金子。你现在这个样子,谁都不会防着你,你发现谁藏了金子就告诉我,到时候我分你三成,用不了多久,赚的金子就够你回家买房置地娶老婆了。”
“原来,你留我一条性命,就是为了让我当内应。”林东子不屑地说,“干那种缺德事,会被人戳脊梁骨的,我不干。”
“知道我为什么在这大晚上来找你?就是不想让别人看到,放心吧,我替你保密。”
林东子似笑非笑地说:“你也曾经说过,替贺七斤保密吧?现在所有的淘金汉子都骂他是个王八蛋,一条那么忠心的狗你都出卖,还有谁敢相信你?”
这件事大家议论了很久,都奇怪为什么袁千刀突然把贺七斤推了出来,让他成为众矢之的?留着贺七斤继续装好人做内应,岂不是可以帮袁千刀抓更多的人?贺七斤虽然当上了巡山队的队长,可是再没有淘金汉子瞧得起他,在大家眼里,他就是一砣臭狗屎。
林东子这句话戳中了袁千刀的痛处,袁千刀勃然大怒,跳起来一脚踹翻林东子,说:“你现在还能活着,是袁爷我不跟你计较,既然你不肯合作,就别怪袁爷不讲情面,你等着瞧吧。”
第二天,袁千刀发话,任何人不得雇林东子,不得给他食物,谁要是敢不听话,就是袁千刀的敌人。此令一出,林东子再也找不到一份活儿干,连吃饭都成了问题。
三天后,林东子已经饿得头晕眼花,他决定去垃圾堆里找些残羹剩饭吃。出了窝棚没多远,林东子突然闻到一股肉香,一块好大的熟牛肉用油纸包裹着扔在路中间,也不知是哪个冒失鬼掉下的。林东子大喜过望,扑过去刚想捡起来大快朵颐,突然一条流浪狗斜刺里跑出来,三五口便吞下了整块牛肉。
林东子简直气疯了,举起支车的木棍就打,没想到那狗侧身一躲,扑上来就是一口。林东子行动不便,哪里躲得开?胳膊上当时就被咬出血来。
流浪狗得胜后大摇大摆地走了,林东子沮丧地叹了口气,然后来到垃圾场,几条狗见他来翻捡食物,围上来又叫又扑的想赶他走。林东子豁出去了,拿木棍乱打乱敲,虽然身上被咬伤多处,但终于成功地填饱了肚子。
林东子发了狠心,要干掉这几条野狗,他做了根像套马杆一样的家什,准备爬上高处套住狗,再提起来勒死吃肉。这天,他正对着根树桩练习抛套,一个人提着酒肉大步而来,正是出卖了林东子的贺七斤。
林东子断了双腿之后,贺七斤虽然没去看他,但却托其他的淘金汉捎了些钱给他,也亏了那些钱,林东子才得以延请大夫医治断腿。此刻见到贺七斤,他心里不知什么滋味,只把脸一扭,故作不见。
贺七斤也很尴尬,招呼他说:“林东子,你这是忙什么呢?哥哥我来看你了。”
再次逃跑
林东子淡淡地说:“不敢当,现在我是袁千刀的眼中钉,你这样大摇大摆来见我,不怕他怪罪你吗?”
“其实今天我是奉命前来的。”贺七斤放下酒肉,说,“袁千刀叫我来问你有没有后悔?如果后悔的话,那天他和你的约定仍然有效,他现在就可以放你一马。”
林东子冷冷地说:“就算他杀了我,我也不会干那些昧良心的事,让他死了这条心吧。”
“我就猜到是这个结果。”贺七斤叹了口气,说,“林东子,你是条汉子,哥哥我有愧于你,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得上你的,尽管说话。”
“你想帮我?”林东子大感惊讶,随即嘲讽地说,“你主子想赶绝我,你却想帮我?就算你有那心,可你有那胆吗?”
贺七斤不禁脸一红,怒道:“我贺七斤良心虽然扒了喂狗,可一腔血气不比你少半分,你舍命维护我的事虽然毫无意义,但你的情我领,就算袁千刀怪罪,这个情我也得还你。”
林东子好像听到了世间最可笑的事,蓦地狂笑起来,直到笑出了眼泪。贺七斤恼羞成怒,喝道:“别他妈笑了,我贺七斤也是堂堂七尺男儿,如果你提了要求我办不到,大不了我把这条命送给你。”
林东子收住笑声,说:“那好,你杀了我吧。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活着还不如死了,我没勇气自杀,就借你手,给我个痛快。”
贺七斤呆住了,好半天才艰难地说:“能不能换个要求?”
林东子死死盯住贺七斤的眼睛,说:“行,再给我弄匹马,帮我离开这个吃人的地方,我一个残废,对谁都没用,袁千刀不会在意的。”
贺七斤犹豫了好半天,终于苦笑着说:“我他妈就应该杀了你,可比帮你逃跑容易多了。也罢,我就豁出去了帮你这回,以后我就再不欠你了。”
七天后的夜里,贺七斤带来匹高头大马。而在这七天里,林东子已经悄悄做了两个高跷一样的东西,绑在大腿上,以代替被砍掉的小腿控制马蹬。趁着夜色,贺七斤将他送出第一道防线,掏出两块碎金子递给他,说:“兄弟,听你说过家里欠了不少钱,这两块金子还了债后,剩下的就做点小买卖吧。七斤哥能做的只有这些,兄弟你自己多保重。”
林东子怔怔地看着贺七斤,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轻声说:“七斤哥,有一个问题在我心里憋很久了,你对袁千刀那么忠心,他为什么要出卖你?”
贺七斤沉默良久,终于苦笑着说:“我的命也很苦,当初来到金场时快饿死了,袁千刀接济了我,我慢慢活了下来,还开了家酒铺,我感念他的恩情。但是,他的付出是要高额回报的,他让我当他的眼线。这些年,我看透了他的贪婪,多次表示不想再帮他了。他知道我不想再为他出力,这次索性把我推到明处,既震慑了众人,又让我成为大伙最恨的人。倒是兄弟你,宁愿舍弃一条腿,也要保护我。”
“既然如此,你还待在这儿干吗呀?”林东子急切地说,“七斤哥,跟我一起走吧。”
贺七斤瞪了他一眼,说:“这人吃人的地方,我也的确想离开了,但不是现在,明天早晨发现你不见了之后,袁千刀要想抓你回来的话,我还得想办法引开他们,再落到他的手里,你觉得你还有可能活命吗?”
林东子犹豫了一下,果断地说:“七斤哥,真没想到你如此仗义,既然如此,索性再求你一件事。那个大熊,其实是我的好兄弟……”
袁千刀当时的怀疑没错,大熊的的确确是林东子的同伙。可当时大熊当机立断,砍断了林东子的左腿,终于打消了袁千刀的疑心。其实大熊和林东子本是同乡,大熊来金场时间较早,也更有心机,当他见到林东子之后,并不当场相认,而是找了个机会偷偷告诉林东子,千万不要暴露俩人的真实关系,将来一旦发了财,就可以相互帮助逃出金场。
关于那块狗头金,林东子对袁千刀说的是实话,他一泡尿浇出狗头金后,第一时间告诉了大熊,并说明俩人一人一半。他们认为如果俩人同时逃走,袁千刀一定会派出人马追捕,但如果演一场戏,林东子装作怕被报复逃跑的话,或许有机会逃出去,到时候再回来接大熊,这样的计划更容易成功。
听到这里,贺七斤忍不住问:“你独自带着狗头金跑,大熊就那么信任你?他就不怕你一去不复返,独吞了那块狗头金?”
“我们是可以性命相托的兄弟,他当然信得过我,就像我信得过他一样。”林东子傲然道,“七斤哥,我已经把我要逃走的事跟大熊说了,并约好一个月后来接他走,到时候,还请七斤哥帮他断后。”
贺七斤沉默了好半天,才轻声问:“林东子,你凭什么敢把这事告诉我?就不怕我卖了你们?”
林东子反问道:“七斤哥,你是那种人吗?如果你真是那种人,就不会帮我逃走,还给我金子了。”
贺七斤长叹一声,说:“真没想到,最了解我的,竟然是你林东子。反正我也想离开此地,就再帮你一次又如何?”
这次林东子一路上有惊无险,两天之后来到了距离金场最近的村子,他远远绕过村落继续前行。一直到第五天,他才在一个偏僻的小村子补充了水和食物,又找了处山林藏了半个月后,掉头按原路线返回金场。
离开金场的第三十天晚上,他终于回到了他第一次逃跑时藏匿狗头金的地方。
早就等在那里的大熊兴奋地迎上来,举起手上的包裹说:“兄弟,你终于来了,可急死我了,我早带了狗头金等你好久了。”
你死我活
大熊手里的包裹里,是另一块几十斤重的狗头金。林东子大笑着说:“该死的袁千刀,做梦也想不到,其实我一泡尿浇出了两块狗头金。对了,大熊,那天我逃走之后,袁千刀派人追我了吗?”
“没有,那天发现你不见了之后,袁千刀根本没当回事儿,只让人在周围草草搜索一番就算了。大家都猜测说,你走投无路活不下去,跳进河里被水冲走了。”大熊将狗头金背在背上,跳上马说,“这次我逃走,或许袁千刀就不会那么大意了,我们抓紧时间快走。”
“不用担心,就算袁千刀派人抓你,贺七斤也会帮你断后。”林东子一边策马前行,一边把自己和贺七斤的事情讲了一遍,最后说,“贺七斤会在金场等到天亮,如果袁千刀派人抓你,肯定会把人手分开四处追捕,贺七斤会带人沿着我们逃走的路线追来,等到了没人的地方干掉其他人,来与我们会合。”
大熊震惊不已,好半天才消化了这个消息,问:“他和我们在哪里会合?”
“我们到了路上经过第一个村子时,在那里等他。”林东子感慨地说,“如果没有贺七斤帮忙,恐怕我们这辈子都没办法离开金场。大熊,人得知恩图报,这块狗头金,咱们三个人一起分吧。”
大熊吃了一惊,问:“这块狗头金的事,你也跟他说了?”
“这块狗头金是咱们俩的,不经你同意,我怎么可能告诉他?”林东子又说,“要不说七斤哥够仗义,这次帮咱们,完全是出于义气,就冲他这份义气,是不是也该分他一份?”
“都听你的。”大熊毫不犹豫地说,“跟兄弟情分比起来,这点金子又算得了什么?”
黎明时分,俩人终于突破了金场的最后一道关卡,来到一处陡峭的山崖前。在山侧有一圈天然形成的平台,可容一马行走,旁边是万丈深渊,一旦失足掉下去,便是粉身碎骨。
林东子轻挽缰绳停下马,说:“跑了一夜,这马累坏了,前面路险,得让它歇歇脚力再走。”
大熊将林东子抱下马,笑着问:“过了此处,前面就好走了吧?”
林东子点点头说:“对,不过前面平台非常窄,很多地方山石外凸,得趴在马背上才能过去,咱俩都骑马太危险,一会儿你跟着马走吧。”
大熊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没了,冷冷地问:“为什么不是你跟着马走呢?等过了这段路,万一你骑马逃了,扔下我一个人等着袁千刀来抓我?”
林东子一愣,气愤地说:“大熊,狗头金在你身上,我自己跑了有什么用?你说这种不讲理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大熊说:“我的意思是,如果没有狗头金,你根本不会管我,早就一个人跑了吧?”
林东子震惊地看着大熊,说:“我们是兄弟,当初袁千刀那么折磨我,我都没供出你来,现在你怎么能怀疑我?”
大熊说:“我亲手砍了你的腿,我不相信你不恨我。你宁死也不供出我来,为的不就是这块狗头金吗?如果没有逃出来的机会,你早晚有一天会把我卖给袁千刀!”
看着大熊眼里的疯狂之意,林东子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他突然想起那条抢了他熟牛肉的狗,第二天他看到它死了,看上去好像是被毒药毒死的。当时他没在意,可现在一颗心却如堕冰窖,他缓缓地说:“就因为你怕我出卖你,所以你早就想杀我?要不是那条狗做了替死鬼,我是不是已经被你毒死了?”
大熊恨恨地说:“不只那块熟牛肉,还有一次山上掉下的石头,也是我做的手脚,只可惜你命大,砸偏了。”
林东子眼里流下泪来,说:“大熊,我把你当亲兄弟,你这样对我,还有一点良心吗?”
“有了金子谁还要良心?”大熊一个箭步绕到林东子身后,双臂如铁箍般抱住他,说,“这块狗头金是我的,我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就全靠它了,我不想分给你,更不可能分给贺七斤,对不起了兄弟。”
大熊抱着他一步步走向悬崖,林东子大喊:“你杀了我,怎么向七斤哥交代?”
“你说过,他动身晚,到得也会比我们晚,等他来的时候,我早跑没影了。”大熊狞笑着用力一推,林东子划了道弧线跌下万丈悬崖。可就在这一瞬间,半空中的林东子突然右手一甩,一个绳套恰好套在大熊的脖子上。
为了杀死和他争食的野狗,林东子苦练套狗技法,甚至逃亡的时候,都没忘了将套狗索带在身上。在这最后的生死关头,他撞大运般脱手甩出套狗索,没想到竟然一下套中大熊。
大熊惊得魂飞魄散,什么都顾不得了,双手猛地挡在脖子前,身子后缩,希望能从绳套中逃脱。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绳套在林东子的坠力牵引下蓦然收紧,巨大的拉扯力拖倒了大熊,大熊用尽全身力气,在被拖入悬崖的瞬间,终于止住了冲势。他趴在悬崖边缘,拼命叫道:“兄弟,我错了,求求你饶了我吧……”
林东子双手死死握着套狗索,身子重重地撞在了山崖上,他定了定神,忍着疼痛稳住身子。套狗索不过三米多长,他只需要双手交替爬上去,便可以回到地面。可他刚一用力,大熊就挺不住了,身子一点点地被拖出悬崖。大熊拼命叫道:“东子,求求你放了我,我发誓帮你爹妈还债,为他们养老送终,否则就让袁千刀一刀一刀地剐了我……”
听着大熊撕心裂肺的嚎叫,林东子抬起头来,看着半截身子被扯出悬崖,随时都有可能摔下来的大熊,他意识到,如果自己继续攀爬的话,他和大熊谁都活不了,近在咫尺的地面其实远如天涯。他的泪水滚滚而下,绝望地叫道:“大熊,希望你能遵守诺言,不然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说完,林东子松开双手,如一块石头般掉了下去。
大熊赶紧手脚并用逃离了悬崖,就在这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大熊心里一紧,转头一看,来人正是他如今最怕的贺七斤。贺七斤惊疑不定地问:“大熊,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林东子呢?”
自有真情
大熊心里暗暗叫苦,急切间想不出恰当的托辞,只好装出一副悲伤的样子,说:“原来是七斤哥,刚才林东子不小心摔了下去,我拼了命也没救得了他。七斤哥,你怎么提前到了?”
“你刚逃走,就被你一个窝棚的人发现了,袁千刀立刻派人抓你,我按计划干掉追你的人就往这赶,不过,看来我还是来晚了。”贺七斤似笑非笑地说,“你背上好大的包裹,装的是金子吧?”
包裹里的狗头金肯定瞒不过贺七斤,大熊只好说:“其实,当时我们找到了两块狗头金,这块是我的。”
贺七斤听了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直到眼角渗出泪水。这一笑,搞得大熊云里雾里。大熊猜测贺七斤看见自己的狗头金,喜极而泣。他知道贺七斤不好惹,这狗头金想独吞是不可能的了,与其竹篮打水一场空,不如能得到一点是一点,于是立马见风使舵地说:“这块狗头金,我愿意分给七斤哥一半。”
贺七斤擦了擦眼泪,说:“识趣的话,就把狗头金全部留下,然后滚蛋,不然老子杀了你。”
大熊知道,三个自己也斗不过一个贺七斤,虽然没了狗头金,但捡回性命比什么都强。他赔着笑脸放下狗头金,转身准备上马。就在这时,他觉得背心一凉,半截刀尖从胸前透出。
贺七斤竟然在背后下了黑手。大熊用尽全力转过头,嘶声叫道:“贺七斤,你他妈的不讲信义!”
贺七斤微笑着说:“你这个混蛋,刚才我远远看见你杀林东子的全过程,可惜赶不过来。我要为他报仇!顺便替他问一句,被人背后捅刀子的滋味怎么样?”
大熊缓缓坐在地上,吃力地问:“你是为了林东子才杀我的?”
“林东子是好人,我不能让好人死不瞑目。”贺七斤愤怒地说,“我还要把他那份金子送给他父母,完成他这辈子最大的心愿。”
大熊脸上露出悔恨之意,一口气没上来,就此死去。贺七斤收起狗头金,翻身上马,向着远离金场的方向疾驰而去……
〔本刊责任编辑 尹 静〕
〔图 段 明〕
〔原载《故事会》2015年6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