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靳锦 图 / 栗子
如果失败,就悄悄回家
文 / 靳锦 图 / 栗子
“活得实在”对帕尔哈提影响重大,选秀节目的喧嚣过后,他依然不谈梦想,“我先做吧,做着看”。
获得第三季《中国好声音》决赛亚军后的第10天晚上,乌鲁木齐城郊,帕尔哈提·哈力克出现在朋友的婚礼现场。大厅里坐满数百位宾客,音乐声震天响。帕尔哈提压低帽子,试图从房间边侧走向自己的桌子,但一路上看到他的人纷纷举起手机拍照,宣告这种低调行为的失败。他刚刚坐下,几位不认识的客人立刻围了上来亲热地打招呼、求合影。
帕尔哈提对合影有求必应。因为提出要求的人太多,桌子上垒如山高的羊肉、抓饭慢慢冷却成油冻子,他也没顾上吃一口。自2014年7月份参赛以来,他已经很难在餐厅安静地吃完一顿饭,经常被索要签名或者合影的路人打断,有时一顿饭要吃3个小时。
凭借真挚情感和独特音色,帕尔哈提成为首位进入“好声音”决赛并获名次的维族选手,亦是三届“好声音”以来最受欢迎的选手之一。这个结果多少有些出人意料。他的嗓音沙哑、撕裂、低沉,和人们传统印象中甜美嘹亮的新疆民族唱法相去甚远。发掘他的导演吴群达曾在导演组做过一个内部测试,看有多少人接受这种音乐,“大概有一半以上的人是不能接受的。”
节目播出后,对“是否好听”的争论绵延至今,拓宽了人们的审美边界,也令帕尔哈提迅速风靡。他的音乐穿越了语言和地域的障碍,在时代敏感期成为维族文化的典型代表。他在广州举办的第一场歌友会,超过800名歌迷站着听完了整场,试图与他合唱每一首维语歌。帕尔哈提汉语不够流利,对歌迷说得最多的是“好听吗?谢谢”。
维族歌手能人辈出,从创作《掀起你的盖头来》的克里木到登上春晚的艾尔肯都在其列。但仅就现时的影响而言,帕尔哈提却比前辈们强大得多。一方面,创下综艺节目最高收视纪录的“好声音”把他的声音送得更远。另一方面,这也得益于帕尔哈提对内地音乐市场接受度的清醒认识。除了盲选阶段唱了一首维语歌外,他都选择了汉语歌作为演唱曲目。
“我唱维语歌,好多人听不懂,明白我的意思吗?一个一个来,先给人家能接受的东西,他认可了你以后,再给那些东西也不迟,知道吧?不要跳起来就,我就是维吾尔族。问题是大多数,80%、90%全是汉族听众。”他后来对记者说。
记诵汉语歌词非常辛苦,帕尔哈提每天仅能睡三四个小时,加上饮食上的不适应,他3个月内瘦了14斤。
与内地的高接受度相比,帕尔哈提在新疆则如凯旋的英雄。受多次暴恐事件的影响,新疆民族问题深结难解,亟须一个被各方广泛接受的正面形象。帕尔哈提正是合适的人选。这天,在婚礼现场,一位维族老人拉住他说,“你是新疆的骄傲。”怕随行的记者听不懂,他特意用汉语说了一遍。几步之外的乌鲁木齐市区,所有人进入任何一处公共场合,都要跨过安检门,将随身携带的大小包交安保人员检查。
帕尔哈提的登台演唱将整个婚礼推上高潮。他被请上舞台中央,妻子白丽在身边帮衬—她17岁就出了专辑卡带,是新疆小有名气的维族歌手。帕尔哈提娴熟地调试了音响,拿起话筒,目光越过人群的头顶。他曾在酒吧驻唱过10年,对类似的场合十分熟悉。2014年4月,“好声音”的编导在乌鲁木齐一家土耳其餐厅听到了他唱歌,“一把冬不拉、一把电吉他、一套鼓,就这样即兴地、自娱自乐地high翻了整间餐厅。”
他在婚礼上唱的是一首维吾尔民歌,声音低沉悠远,不同于选秀比赛时嘶吼的摇滚风格,更符合传统的美感。舞池里跳舞的年轻人都停下来,围在舞台边上,相和着唱,像开一个小型的演唱会。曾有朋友羡慕地和帕尔哈提说,上帝给了你一个好声音。他回道,上帝也给了你声音,关键是你得知道如何利用这个声音。
婚礼后第2天,帕尔哈提一家人与几个朋友进了山,准备在一栋位于山顶的度假屋里休假几天。汽车驶出乌鲁木齐38公里,远处的东天山最高峰博格拉峰隐约可见。
帕尔哈提拎着几大袋食物登上了度假屋,准备晚上做一锅辣子鸡,边吃边讨论明天徒步的路线。他和朋友们都是乌鲁木齐登山协会的成员,野外徒步是每年的固定项目。3个月漫长的选秀之后,重新见到老友和雪山都令他欣慰。
晚上的饭局,帕尔哈提一一介绍他的朋友,有登顶博格拉峰的第一人,有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的所长,还有他曾经驻唱过的餐厅的老板。酒过三巡,帕尔哈提拉住考古所所长伊弟利斯,一位常年在沙漠腹地活动的著名考古学家,让他再讲一遍发掘新疆小河墓地女尸的故事。桌上的人已经多次听过这个故事,仍像等待彩蛋出现的孩子一样兴奋。“他不是上课的模式,也不是光喝酒,而是说一些很实在的话打动你。然后你学到很多很多的,用钱拿不来的东西。”帕尔哈提向记者介绍他的朋友圈,八成朋友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活得实在”、“真正做事情”是出现频率最高的形容。这些实在的朋友影响了帕尔哈提的为人处世,“没有他们的指导,就没有今天的我。”
“好声音”宣传总监陆伟将一些惯于选秀的参赛者称为“全自动选手”,他们熟知选秀的种种吸引力所在,背台词一样讲故事,节目组往往要给他们“去油”。“帕尔哈提完全不需要‘去油’。”陆伟说。
通常来说,一个落魄者最终凭借自己的努力获得成功是选秀节目乐见的故事,这让电视前的观众坚信,每个人都可以实现自己的梦想。
帕尔哈提第一次亮相就颠覆了这个印象。盲选阶段,导师问他有没有梦想,他的回答是“我没有梦想,做好自己的事,梦想就自然而然”。吴群达曾对此感到“震惊”,在这个人人以梦想为标配的舞台上,他甚至不知道这样说“好不好”。随后现场热情的反应证实,人们被这个一反常态的故事深深地打动了。
在节目组看来,他也许是唯一一个可以对夺冠欲望做妥协的选手。“四进一”比赛的时候,帕尔哈提唱了3首歌,觉得没有达到最好的状态,就直接在节目里说,学歌时间太短,唱得不好。“如果说一个稍微有点功利心的歌手,这个话他就不会说,你理解我的意思吗?”吴群达说。帕尔哈提说了3次“唱得不好”,节目剪去了2次。
4天的采访中,帕尔哈提呈现出毫不设防的状态。他甚至会坦率地承认自己曾有过3次在新疆电视台假唱的经历,“恶心坏了”。当被问到将来是否还会接受假唱时,他也没想过敷衍或者漂亮地表态,仍然真诚地说:“看吧,可是我实在没有办法,有些时候就是逼着你假唱的话,那就没有办法了。”
星外星唱片品牌事业部总经理黄勇认为,帕尔哈提的真性情与新疆的环境有关,“那边的空气,那边的人文,他们会在非常自然的状态下去生活。”但帕尔哈提觉得这更多的是家庭教育的结果。他的父母从不强求孩子做任何事情,自己的哥哥技校毕业之后当工人,几年之后不愿意继续干了,就在家里待着。有时什么话不说就走了,过三五个月再回来,家人对此习以为常。有一次,帕尔哈提开门,半年没见的哥哥站在门口放下行李说,大家好吗?母亲问,饿了吗?厨房有米饭。
“说实话不怎样”
帕尔哈提和他的“酸奶”乐队的第一张专辑《来自塔克拉玛干沙漠的摇滚》于2013年在德国首发,其中包括三首帕尔哈提的创作、三首维吾尔族民歌、三首哈萨克族民歌,他觉得“这样显得公平”。
专辑的创作花了近三年时间,前后共录制两次,第一次只用了三天时间。帕尔哈提和乐队第一次去德国时,音乐节导演Michael Dreyer即提出录制专辑的建议,他们欣然接受。录制地点选在奥斯那布鲁克城外一个由旧磨坊变身而来的工作室里,由音乐节及其制作公司支付了所有的费用。
专辑受到了英国BBC Radio专题节目的介绍和推荐。在发行前一个月,帕尔哈提发微博预告,推介语却是“说实话不怎样”,专辑并未达到他心中的最高水准。但好友同时也是他的行政助理Mukaddas说,“这张专辑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收入。这更像是他创作的一件艺术作品。”
帕尔哈提是目前音乐市场上稀缺的类型,真实、优质是其核心竞争力。“一块璞玉”,吴群达形容。他曾担心这种音乐品质会在帕尔哈提成名后有所变化。在“好声音”庆功宴上,借着酒劲,他问帕尔哈提,金钱和虚名都会来找你,你会困惑吗?帕尔哈提回答,心不会变。
第一次考验来自崔健。10月14日,帕尔哈提接到崔健经纪人的邀约,请他去崔健的“蓝色骨头”演唱会演出。但考虑到当天在广州有歌友会,他果断拒绝了,说下次吧,我请他,给他做个饭,赔礼道歉。
成名的诱惑才刚刚显影。在山上的第二天,帕尔哈提收到一张冬季滑雪卡,远在美国的度假村主人得知他入住,特意让人制作的,上面还印有他的头像。他露出惊喜而感激的笑容,“冬天一定过来”,仿佛孩子看到了节日礼物。
吾力排提是帕尔哈提相交十余年的好友,也是这次在山顶度假的客人。他说自己熟悉的帕尔哈提是一个专注于歌唱的歌手、登山的伴侣、酒局上推杯换盏的兄弟,很少说自己的事情。而过去的3个月,帕尔哈提把10年的话都说完了。
徒步的时候,帕尔哈提一直走在最前面。天山上下了雪,山路很滑,带刺的植物不时绕上来。他享受孤绝的自然环境,每年都有一两个月的时间在新疆各处徒步、野营,对户外活动非常熟悉。到了一片空地,他熟练地支起帐篷,坐在防滑垫上歇脚。
“我经常在山里待着,思考一些事情。”帕尔哈提说,自己的一个理想是在天山脚下盖一座玻璃房子,画画,再拉几节集装箱当屋子。谈到自己写歌的灵感来源时,帕尔哈提把头往后一撇说,就是这个。他身后是白雪覆盖的山顶和依然葱绿的针叶林带。“自然?”“对。”“我在山里写过好多歌,就一个人坐那儿。”
帕尔哈提没有受过专业的音乐教育,至今不识谱,靠音乐软件和记忆来存储自己的创作。“我自己创作的时候特别漂亮的一个旋律,对我来说特别美,我还记,是不是啊,还记什么记?这个东西本身就这么漂亮,你忘了,你脑子有问题。”他说,“知道吧,不会忘的。”
他6岁得到第一把吉他,只有两根弦,弹了两年,父亲见他实在喜欢音乐,就给他买了一把300多元的新吉他。那时在乌鲁木齐八一钢铁厂当电焊工的父亲月工资还不到1000元。大学想考艺术院校,但新疆艺术学院没有“吉他系”,帕尔哈提干脆选择了自己也喜欢的美术系。
时至今日,帕尔哈提仍对自己的大学教育颇有微词。他不满一些老师模式化的教学方法,经常旷课。“有一些老师说,不能用白色的颜料。我说这水彩颜料里面有白色呀,不用人家干吗出?”“搞创作,你没有这个思想,没有这个自由、想象力,没用。”帕尔哈提白天在家画画,晚上到酒吧唱歌,以艺术家的自觉度过了4年大学生活。
“动不动就往山里面跑。”帕尔哈提躺倒在雪地上,接近傍晚,阳光逐渐收拢。在酒吧讨生活时,他唱一个星期要请两天的假来山里,尤其是夏天,两天后会再要三天的假期。
他写的歌最初并没有得到太多正面评价。帕尔哈提的音乐并不符合纯粹的民族风格,“我生活在乌鲁木齐,也不是喀什,也不是和田,我的生活不是当地那么浓(的民族特色)。”他创作的方式极度自由,除了使用都塔尔、萨塔尔等民族乐器之外,他也弹吉他;他会“呼麦”唱法(一种蒙古族特有的、借由喉咙紧缩而同时发出两个高低不同声音的唱法),也加入了西式摇滚的嘶吼。“有些人不知道我在干吗。”他回忆说。
尽管不“专业”也不“民族”,帕尔哈提却走上了世界舞台。2010年,德国音乐节导演在乌鲁木齐的酒吧听了帕尔哈提一首《刀郎木卡姆》,“这个传统音乐和摇滚音乐的结合非常新鲜,令人兴奋,那是一个转折点。”他邀请帕尔哈提参加德国奥斯那布鲁克东方音乐节。
演出反响很好,帕尔哈提成了音乐节的常客。德国的经纪人告诉他,观众觉得“你就是一个灵魂在舞台上面飘着”。星外星音乐集团总裁周小川评价他的音乐“首先是民族的,第二是国际的,第三是真实的”。帕尔哈提去澳洲演出,别人介绍他是搞世界音乐的,他想,哦,世界音乐这么简单,“我以前想象世界音乐,那得多大的东西,其实特别简单,真实的东西就是世界音乐。”
来山里的车上,帕尔哈提和记者聊起外界对他声音的争议,显得十分淡然。“你有任何怀疑过自己的时候吗?”记者问。“没有。”“从来没有过?”还没等帕尔哈提回答,一旁的朋友忍不住说,“这个我作证。”
他不认为自己应该拿冠军,原因不在音乐,而是“汉语表达有问题,拿了冠军以后,这些采访啊,话都不会说”。
山里夕阳落下的时候,雪顶和余晖交融。他夸赞新疆的美,“你去喀纳斯你就看一眼,什么叫颜色,什么叫漂亮,你就过去看,我多说也没用,你来,你看一下,如果不行,还是那么难看的话,就找我吧,是不是啊。那么漂亮,真的,太美了。”美景需要有人欣赏,“现在我们这些旅游业不太好,最近几年退步了很多。可是这些地方很漂亮,值得看一眼,值得全国人民看一眼。”
帕尔哈提在“好声音”唱的最后一曲是《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古老的塔吉克族民歌,经作曲家雷振邦改编后成为《冰山上的来客》的插曲。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冰山上的来客》代表了内地对于新疆的全部想象。帕尔哈提在酒吧唱歌的时候,有一位内地暴发户跑过来喊他“阿米尔(电影主人公的名字),能不能唱两首歌”。看见白丽,暴发户马上称“古兰丹姆”(电影主人公的恋人)。
“对不起,我不会唱。”帕尔哈提不希望被定义,拒绝了。
但现在,他的计划是在电影中提到的帕米尔高原上的慕士塔格峰下现场录制《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同时再找新疆13个民族中最拿手的民间歌手,于景色最美的地方录制同声专辑,来展示新疆文化。他需要一首传唱广泛的歌曲吸引人们的目光,哪怕这首歌曾是对新疆最固化的想象。
帕尔哈提明白,这几年“负面的东西太多了”是影响新疆形象的主要原因,但不再多提。“我是艺术家,不是政治家,”他说,“我也不懂这些政治里面有一些什么东西,万一我说错了怎么办,你承担这个责任吗?”
尽管如此,他也无法免于被看作
带有某种政治寓意的符号。在一次饭局上,某位旅游局的领导提到,2015年是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成立60年,会有一系列活动,“会不会让你做维汉交流大使?”帕尔哈提听了有些为难,他谦虚地说,“新疆的名片”这样的称呼太大。
“我行不行我还不知道,”他对记者说,没有了谈论音乐时的热烈和自信,“我先做吧,做着看。如果能行,我就要求做。如果我做得还是有点失败的话,我就悄悄回家,对。”■
来源 / 《人物》杂志 第3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