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千里路,几许留自

2015-08-28 14:06许丽虹
流行色 2015年3期
关键词:马远李唐画院

许丽虹

从汴梁到临安,路有多长?

800多年前,在望江门一带,有座令后人遐思无限的画院——南宋画院。南宋画院存在100多年,有姓名可考的画家有120多人,佳作如云。这些作品,历经天灾人祸,大凡留存下来的,都被各大博物馆争相收藏。其实,北京、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的只是一部分,还有很多散落到了世界各地。

如果你有幸见到它们,请端详。也许你会奇怪,有的画上,竟盖上了一百多枚大小钤印,那是一代代后人在说:我看过了,我看过了,我看过了……看过,受过启发,得到充实。它们的流传,是人类珍贵记忆的延续。这些画,成了储存历史记忆的场所。

1126年,金兵攻下北宋首都汴梁(今开封)。次年三月,将汴梁城搜掠一空后,押着徽、钦二帝和宗室、后妃、技艺工匠等数千人,携文籍舆图、宝器法物等北返。这支凄凄哀哀的队伍中,有一名60多岁的画家,叫李唐。

队伍行出不远,就有小道消息隐秘传播:宋徽宗第九子康王赵构已经南渡,意欲在南方建立朝廷。李唐听说后,冒死逃出金营,向着南方直奔。

这天行到太行山,只见深山茫茫。李唐只顾赶路,不觉天色已晚,正想寻个落脚处,不料,呵斥声从天而降,山坡上杀下一伙强盗来。

强盗们将他团团围住,李唐惊恐万状,只是死死抱住行囊,不敢多嘴。强盗见此情景,料想行囊中必有财宝,一把夺来,翻检数遍,却落得一脸茫然——行囊里只见颜料画笔,别无他物。强盗之一名萧照,本是喜画之人,被乱世裹挟进山寨,此刻心中生疑,便问其姓甚名谁,方知眼前老头即是他平素极为倾慕的画者李唐。这一来,萧照管不得同伙的惊异,对着李唐纳头便拜。

李唐名气有这么大吗?当然,他三十多岁就小有名气了。大出名弄得天下皆知则是48岁。那年他赴开封参加皇家举办的画院考试。原来画院考试考的都是写实功夫,抱来一只孔雀或一只鹅,谁画得最像谁就是第一名。但宋徽宗要将绘画从“技巧”带到“意境”。他亲自出的考题竟然是“诗句”,什么“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看花归去马蹄香”。李唐去考的这一年,试题是“竹锁桥边卖酒家”。参加考试的人大多在“酒家”下工夫,只有李唐画小溪桥畔的竹林深处,斜挑出一幅酒帘,深得“锁”意。宋徽宗爱其构思,亲手圈点为第一名,李唐遂成为北宋画院的专职画家。

却说李唐感激萧照的救护,便真心收他为徒,萧照告别太行山,一路随着师傅南来。长路迢迢,师徒俩赶到临安(今杭州),只见青山隐隐、烟云漠漠,好不凄楚。歇下脚来,无以为生,师徒俩靠买画为生。李唐的画,承载着北宋画院的所有精华,对崇山峻岭的描绘出神入化,但南方人并不习惯那种“神惊目眩”的威压之感,画作的销路并不好。而面对水清石润的南方景色,李唐的笔与他的心境一样无所适从。他很苦闷,写诗道:雪里烟村雨里滩,看之容易作之难。早知不入时人眼,多买胭脂画牡丹。

终于,20年后,在离皇宫不远的望江门,又建起了南宋画院。北宋灭亡时,赵构已是21岁的青年,当然对北宋画院的辉煌有记忆。所以一旦安定下来,就着手恢复画院。一天,一张水墨苍劲的画引起了太尉邵宏渊的注意,他仔细辨认,惊呼:“这是李待诏的画,李唐在临安。”即向宋高宗赵构禀告。

北宋汴梁城里,李唐初见赵构时,赵构还是个孩子。而此时,临安城里的见面,一个已是两鬓斑白的老者,一个已是四十岁的皇帝。从北宋画院到南宋画院,路到底有多长?两人都不胜唏嘘……此后,君臣俩关系一直非常密切。

80多岁的李唐,画风竟然一变再变。他的画笔下,墨,湿润了;水,逶迤了;山妩媚起来,树疏朗起来,画幅愈来愈窄长,用笔愈来愈简练,老头子竟然婉约起来。

而此时,他徒弟萧照也已成为一代名家。萧照以做强盗的勇气,在《山腰楼观图》中,将北宋堂堂正正占据画面中心的大山,推到了画面的一侧,为后来马远的“马一角”、夏的“夏半边”留出了发挥的位置。这天,孤山凉堂初建成,宋高宗要来游玩,但凉堂的四面墙壁还是一片素白。怎么加请萧照。这时候的萧照,画楼阁寺院的壁画已经名满杭城。

可是一夜画高两丈的四幅壁画?玩笑开大了吧?萧照说,给我四斗酒吧。当夜,萧照来到凉堂,每敲一更,饮酒一斗,酒入豪肠,化成笔下汪洋浩瀚。如此尽一斗则一堵已成。次日凌晨,四壁画满,萧照也已酣醉。高宗来了,浏览壁画再三赞赏,宣赐金帛。

南宋一百四十余年中,所有的山水画,竟全是李唐派系。其实,何止南宋,此后,山水画几乎成了国画的代名词。

画家和市民,在哪里汇合?

南宋到了第二任皇帝宋孝宗手上,社会已经非常富裕。西湖四周,名园迭出。

一个五月的早晨,初阳艳丽,只见一座园林的一角,满树金黄色的枇杷像在招呼人似的。有一青年男子被那黄澄澄的颜色吸引,走了进去。近一点再近一点,迎面对着阳光,看果皮上的毛,看果蒂处那青痕,看果子在不同光影下的透明度……突然,他被一声婉转的鸟叫惊醒。当他抬头看到这只小鸟时,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一只绣眼鸟!今天运气太好了,竟然看到一只绣眼鸟!作为南宋画院的画家,谁都会对绣眼鸟极度敏感的。因为宋徽宗曾经画过一幅《梅花绣眼图》。那幅画中,一只绣眼鸟俏立梅树枝头,鸣叫顾盼,神情十分动人。而现在这只绣眼鸟,眼周有一圈白环,几乎与宋徽宗画的那只一模一样。青年男子隔着枇杷树与绣眼鸟对视,他发现绣眼鸟的眼珠真的是漆黑的,难怪宋徽宗要用漆去点它们。只见绣眼鸟时而啄食枇杷,时而定睛端详,那样子十分生动有趣。突然,绣眼鸟飞走了,青年男子怅然若失,在五月的阳光下伫立良久,才缓步离开园林。

几天后,皇宫里争相传看一幅画,就是林椿的《枇杷山鸟图》。只见绣眼鸟的羽毛先以色、墨晕染,再用工细小笔拉出根根绒毛,鸟儿背羽显得坚密光滑,腹毛则蓬松柔软,雅致细腻到让人顿生爱怜。宋徽宗那只绣眼鸟,终于在南宋达到了最完美的形态。

稳健扎实的写实功底,是南宋画家的集体特色。正因为下足了写实工夫,林椿的花鸟果品,件件栩栩如生。他的画小品居多,很多是团扇画。大不盈尺却美轮美奂,一把扇子上皆是意趣。他每出一幅,宫中贵人都争相传看。他被宋孝宗封为待诏,并且授金带,备极荣宠。endprint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林椿的画不仅在宫廷受宠,更是在市井里流行,只要他的新画作一面世,马上就有复制品,售价不菲,但远近争购,众安桥夜市上,每当林椿的复制画上市,都会引起一阵骚动,人头攒动,吆喝声此起彼伏,市人趋之若鹜。

据《梦梁录》、《武林旧事》等记载,南宋画院画家的作品,散落在了这个城市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显应观等公众场所,有萧照、苏汉臣的壁画;茶肆酒楼,都以悬挂字画来提升档次,吸引顾客。市民遇有喜庆宴会,所需要的屏风、画帐、书画陈设等都可以租赁。以扇子为例,专营店就有陈家画团扇铺、周家折揲扇铺等,种类有细画绢扇、细色纸扇、漏尘扇柄、异色影花扇……夏天一到,满杭州城摇曳的扇子上,便都是画家们的山水、花果、珍禽、人物等各种小品。

画阁、画廊、画堂、画舫、画檐、画屏、画帘、画楼、画馆、画栏……原来,南宋画家的画,不是挂在博物馆里的。而是投射在各种生活器具上,融化在市民的日常生活里,许多画家都有市井绰号,如刘松年被称为“暗门刘”,王辉别称“左手王”,马远是“马一角”,夏硅是“夏半边”,居住在石桥附近的王宗元则被呼为“石桥王”。

“西湖十景”也正是这种汇合的结果。最早出现“十景”记载的《方舆胜览》说:西湖景点名的创始源自“好事者”。但收集、提炼、总结成“十景”的是马远、马麟、陈清波等南宋画院的画家。“十景”诗情画意的名字以及画家们令人遐想的“十景”图,直接促成了西湖文化的传播,使西湖成为海内外无数人内心憧憬之地。

800多年前,南宋画院的画家们在这个城市撤播了一批高质量的美的种子,而市民们则是肥沃的土壤,吸收它们,养育它们,流传它们……

从撑满到留白,放弃了什么?得到了什么?

800年前的一个早春,皇帝宋宁宗对画家马远说,出使金国签订“嘉定和议”的丞相史弥远回来了,今晚有个庆贺宴会,你和你儿子马麟都来参加吧。

庆贺宴会在薄暮时分开始。皇宫里点起了华灯,摆开了宴席。马远恭敬地坐在一角,心里的滋味很复杂。作为画院的画家,最害怕的就是战乱。两年前,朝廷下令北伐,战事连连告败,杭城上空阴云笼罩。现在,焦头烂额的战事总算告一段落了,人们沉浸在“和”的喜悦中。马远从掀起的门帘往外看,庭院里开满了梅花,有一群宫女拿着灯在跳舞,灯影衣袂相映衬,非常梦幻。那梅花开得多浪漫啊,连梅树的姿态也像在跳舞。但是,气氛似乎有些抑郁,毕竟不是庆功宴。南宋80年了,第12年时,奔波未定的朝廷与金人第一次议和,岳飞将军就在那时被害的啊。当然,那时还没有画院。第38年,第二任皇帝宋孝宗雄心勃勃发起的北伐失利了,与金人第二次议和。这回又是北伐,打了两年,还是以失败告终,是对金人第三次的屈辱和议啊。你看,宁宗脸上的笑像是挤出来的,今晚的主角史弥远,亲手订下这样的和议,又哪里真正高兴得起来。唉!怎么就觉得,冬夜里的这场华宴,有些无助,有些孤寒。待宴会散场,该怎么勾画这个场景?

第一次看到《华灯侍宴图》,我就被马远的取景猛击一拳。我就是想破脑子,也想不出这样的构图。纵长方形的绢本上,景色分成三段。主题只画到三分之一。上面是朦胧的山水,再上面完全是留白。一眼望去,好一场历史深处的华宴啊。

很多南宋画册里,都选有这幅《华灯侍宴图》。但遗憾的是,往往截取了下面的三分之一,而将留白整个去除了。

其实,马远的画,精髓之处就是留白。马远出身绘画世家,从曾祖到他儿子,一门五代都名列于画院,是画史上的一个奇迹。他们马家的画风早已成熟,吃老本足矣,但马远却不甘。南宋画院里,第一代画家大多来自北方。北方来的画家擅长画大山,却不太会画水。马远便经常在西湖边、钱塘江畔转悠,认真观察水的千变万化。他总结出《十二水图》,作为教科书交给学生。后来这一套资

料皇帝看了都非常感动,宁宗的杨皇后亲题画名。由水的清淼幽远,马远逐渐形成自己独特的画风——“马一角”。是的,他的画只画一角,其余全是留白。就像《华灯侍宴图》,三分之一写实,三分之一虚景,三分之一留白。如果去掉留白,这幅画的意境荡然无存。

800年前的南宋画院,美学观念里已经包含留白。但我们今天的口号却是不留白。岁月不要留白,青春不要留白。其实,懂得留白是生命的大智慧。很多东西你有能力要,要得到,可是,你不要,让自己保持一种清明和空灵,而不是塞满的状态。知道取舍,非常不容易。通常一个短期暴发的人,要不断用财富去证明自己填塞自己,但一个对财富长久了解的人,他会慢下来,会懂得去取舍。

南宋画院的留白是中国绘画史上非常惊人的成就。此时无声胜有声。画得很少的前提,是必须画得非常精准。以精准的几条线去启发你无穷的想像力、去感染你无边无际的情愫,这样的绘画,当得起“品质”两字。

转载自《杭州日报》刊发时有删节标题为后加原标题为《南宋画院》。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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