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9年9月28日中午,我从深圳乘坐的飞机降落到海口美兰机场。据说为了躲避今年的第16号台风“凯萨娜”,这里的进出港航班已经开始停运。我有点儿侥幸。
跑出候机大厅,在瓢泼大雨中,我跟一辆出租车司机讲好价钱,花500元,他把我送到琼海的潭门镇。司机帮我把行李装进后备箱,待两人钻到车里,顿感带入了一车湿气。我跟司机说:
“这是我第二次来海南,两次都偏偏遇到了台风。”
“上次是刮哪场台风?”
“三年前了,2006年8月,我还记得那场台风的名字叫‘悟空。”
“先生是来岛上旅游?还是来看朋友?”
“看朋友。”
“那你以后就不要赶在7、8、9月份来啦,这是这里刮台风的季节。”
我跟司机说要看望的朋友,其实是我在哈尔滨一小的邻居,叫小青,她今年只有二十九岁。可是,在一星期前她发短信告诉我她得了白血病,已到了晚期,恐怕活不了多久了,在她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很想再次看到我。
我掏出手机给小青发个了短信,告诉她我已下飞机正在赶往她家的路上。
小青从小父母双亡,四岁跟着哥哥过,六七岁上哥哥给她娶了嫂子。当年,我们住的地方还是个棚户区,街巷很窄,邻居间顶多也就是隔着道栅栏。像我家跟小青家,她家的前门正对着我家的后窗,我家的后窗又低矮,到了夏天,几岁大的小青常会一出她家的前门就扒上我家的后窗,有时,她还会从后窗跳进来,摔在我家的地板上。见她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拍着小手上的灰尘,我妈就笑她:“你这个小人儿可真是经摔呀!”
小青比我小十三岁,从她会张口说话,就喊着我祥利哥。有时我也会背她、抱她。因我长得比较黑,她小时候还给我起了个跟另一家邻居的一条黑狗相同的名字“老黑”。很多时候,她一见了我就愿意跟我“疯”,她总是拽起我的手撒着欢儿地转圈,还亮着嗓门儿喊:“老黑!老黑!”等把我惹烦了,她放开我的手撒腿就跑,让我追她,直到追上她,从她后面架起她抡上两圈儿,这才罢休。回想起来,我和这个女孩儿的快乐时光大概一直维持到我上高中,以后我上了大学,我们不但不再“疯”了,她见了我倒还有了几分腼腆。但让我记得最清楚的一件事,是在我结婚前的一个傍晚,她在我们家的巷子口截住我,先是哭了,接着就听她说:“祥利哥,你不要结婚,要等我长大!”说完就跑开了。当时我很懵懂,觉得像这样十三四岁的少女一定是喜欢想入非非……
刚近下午,外面已变得很暗,司机打开了车灯。瓢泼大雨一直在下,它的势头远远地震住了狂风,这好像跟三年前的那场“悟空”有些区别,那场台风是风势特别大,我们乘座的旅游大巴就是被狂风吹断的大树砸坏了车顶和玻璃窗才停到了琼海。不过,也正是那场台风,它把小青吹到了我的面前,或者说是把我吹到了小青的面前。
那天,因为那场台风,把我们一车百十号人滞留在琼海的那家星级酒店,加上车被砸坏,我们就更是走不了啦。酒店为了安扶台风中的客人,提供了多种服务,有电子游戏、茶道、各种棋艺。后来,我跟着大多数人进了一个不算太大的歌舞厅,听苗家女孩儿唱歌。歌舞厅里不设座位,唱歌的女孩儿被客人围在了中间。我站的位置不是很靠前,但在唱歌的女孩儿中间,我还是很快认出了小青;她也看见了我,在唱歌的间隙还朝我挥了下手。
等这轮表演下来,小青走近了我:“祥利哥,你来了?”那声音听上去很平淡,像是我们并没有分开太久。
我吃惊地问她:“小青,你怎么会在这儿?你是什么时候来海南的?”
她抿嘴一笑,答非所问:“我就知道我还会见到你。”
“噢?你怎么会知道?”
“预感,我的预感是很准的。”
“好像,从我……”我想说的是,好像是从我结婚后,似乎就再没见到过她,小青像是明白我的意思。
“祥利哥,我们有十二年没见了,你虽然年长了几岁,但看起来更帅了。”
我调侃着说:“哪里,你从小就喊我黑狗。”
小青被我逗笑了,她的样子依然还像个孩子。但接着,她却流出了眼泪……
“小青,你这些年过得好吗?你结婚了没有?”
小青抹了下眼睛:“过得还可以吧,我不但结了婚,还有了一个儿子。祥利哥,你既然来到了家门口,就该去我家看一看,反正就是风停了,你们的大巴车一时半会儿也修不好。”
“当然,我是一定要去。”
傍晚,小青脱掉了演出服,就来找我,说要带我去她的家。
“你跟酒店请了假?”
“不,我不是这儿的正式员工,他们知道我唱歌好,客多时就临时雇我来捧场,我按场次赚钱。”
到了街上,风还是挺大,她推来了辆摩托车让我坐在后面,我问:“这能行吗?”
小青说:“没问题的祥利哥,我们这儿的人都是这样生活。”她告诉我,她的家不在琼海市内,在下面一个叫潭门镇的地方。
摩托车沿凸凹不平的公路飞驰了约有一个小时,来到了一个镇上,这个镇上似乎只有一条大街,这街的尽头是一个很大的码头。在离码头不远的一条巷子里,小青把摩托停在一个有双扇铁门的门口,开始朝着院子里喊:“老兵!老兵!”
不消片刻,门开了,顺着大门射出的灯光,只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站在了眼前,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儿。小青对老头说:“家里来客人啦!”接着她又伸手摸摸男孩儿的头,“亮亮,这位客人是舅舅。”
虽然小青没有正式把老头介绍给我,但我认定这就是小青的男人。我想去拽一下男孩儿的手,可他躲到了父亲的身后。
进到屋里,老兵跛着一条腿去掀开了餐桌上的罩子,招呼大家吃饭。小青过去看了看,说她再去煎个马鲛鱼来。没用多少工夫,小青就把煎好的马鲛鱼端上了桌子。围着圆桌吃饭时,老兵看看我,又看看孩子:“阿亮长得这样像舅舅。”
小青马上解释:“他不是亮亮的亲舅舅,我们可是多年的好邻居。”
“啊?邻居也会这样像?”老兵脱口而出。
“是啊,这我也感到奇怪。”我之所以这样附和老兵,实在是孩子跟我长得太像了,尽官他现在年纪还小,但没人怀疑我们的五官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问小青:“亮亮为什么一直都不说话?”
小青看着儿子:“他小时候本来是很健康的,后来得了自闭症。现在好了,除了不开口说话。”
“他今年多大?”
“快十二岁了。”
小青的回答叫我吃惊不小,倒过十二年,小青也只有十四五岁,那时她就生了他?我看了一眼老兵,想从他的脸上找出答案,不料,他却这样问我:“你和小青,你们有几年没见了?”
“嗯……”我在心里算着,“大概有十几年了。”
“十二年。”小青补充说。
小青的话让我顿时有了几分尴尬,再看眼老兵——他那警觉的眼神像是对我这个不速之客的身份置疑。难道这个孩子不是老兵的?
尴尬之余我找话对老兵说:“你的普通话讲得真好,根本不像是本地人。”
“早年从部队上学的,当兵打仗首长指挥时都喊普通话,不会讲普通话还了得?那时候也年轻,学起来也快。以后你像小青一样喊我老兵就行。”
“好吧,我就叫你老兵。”我觉得这个老兵人挺爽快。
那次,我没有再跟那个大巴车继续旅游,第二天我去酒店退掉了房间,原因是小青对我讲,他们还有一个家在距潭门几百里以外一个旦仔岛上,那里银白色的沙滩、碧蓝的海水和海里千姿百态的珊瑚礁不知要比三亚美上多少倍!
在小青家住过两夜的第三天早上,风完全停了。老兵开着他的机动船,带上我们和镇上的几个渔民一起赶往旦仔岛。船上,老兵一直在掌舵,渔民们用海南方言闲聊,亮亮和一个跟他年龄相仿、却戴着副眼镜的女孩儿在数着成串的贝壳。我问小青,那孩子那么小怎么就上了眼镜?小青说那个女孩叫琼妹,她爱跟亮亮在一块儿玩,她戴的是一副矫正视力的眼镜。
我和小青坐在船尾的一段横木上,背对着航向,她向我数说起这些年的生活。
“我刚离开哈尔滨的时候,是去了广州,也是进了一家酒店打工,那里一个叫何良的主管对我不错,虽说他也比我大了很多,可我还是马上就跟他生活在了一块儿,三个多月后,我生下了亮亮。”
“他是亮亮的父亲?”
小青摇了摇头:“他知道我怀孕了。虽说他不是亮亮的父亲,可他对亮亮像对亲生儿子一样。”
“那亮亮的父亲是谁?”
小青闭而不答。沉默很久,她才接着说:“亮亮长到六岁,何良在单位被抓了,那几年我丝毫没有察觉到他在贩毒。因贩毒量过大,他被判了死刑。当时亮亮太小,并不知道何良的事,我只告诉他爸爸出了远门。执行枪决那天,我想叫他们父子见上一面,他俩感情是那么深。我就对亮亮说要带他去看爸爸,他高兴极了!他找出了何良给他买的最漂亮的衣服、带背带的短裤、小白袜配上小皮鞋,他知道爸爸喜欢干净,就把那皮鞋擦了又擦。现在想起来,那天真不该带他去……”说着,她流泪了。
“你们那天见面了吗?”
“见了,是在一个拘留所的后门等囚车出来,那囚车的后门是用一道道竖着的钢筋做的,我们看得还算清楚。那一刻,亮亮看见了他爸爸,就拼命地追着、喊着,跟着囚车跑了很远才停下。过了几天,警察又来搜家,刚好亮亮没有去幼儿园。一定是邻居的孩子跟他说了什么,甚至告诉他,他爸爸被枪毙了。说起来也碰巧,有天晚上他看了一个电视剧,里面有枪毙人的场景,他看见了那枪口指着一个人的脑袋,子弹射入时那血淋淋的镜头,便知道了枪毙人是怎么回事。从那往后他就不说话,跟他讲什么,他也听不见,总好一个人躲在角落里默不作声,东西吃得很少,性情也变得容易狂躁,是幼儿园的老师最先发现这孩子得了自闭症。”
“这种病好像不太好治?”
“是啊,自从亮亮得上这种病,我才知道得上这种病的孩子很多,也很难治愈,亮亮就算不错了,我觉得他现在什么都能听见,他不开口说话只是用沉默把自己包裹起来,用这种办法来保护自己。他人很聪明啊!”小青长吁了一口气,“对了,我还没告诉你,那次我们看到何良他只是转狱,是当时的一个片警为我透错了风儿,何良是一年后才被枪毙的。”
“那,之后你是怎么认识了老兵?”
“很惨啊,我为亮亮治病跑了半个中国,几乎花光了何良留下的所有积蓄。有一次我带他从北海坐船回广州,那是他第一次真正看见大海,他突然就开口喊着,‘妈——海!那一刻你不知我有多高兴,知道为他受的苦花的钱总算没有白费。尽管打那之后他还是不能开口说话,但从他看到海的那种神情和兴奋,我觉得大海一定会治好他的病。后来,我就把亮亮带到了海南,经常带他在海上旅行。认识老兵也是在海上。一次,我们乘船从三亚到万宁,那条船中途船舱进水,船上的人分别搭上了几条附近的渔船。我和亮亮上了老兵的轮船。但是他说他的船去不了万宁,只能把我们带到琼海。到了琼海又赶上半夜,从此我们住进了他的家里就没有走。那时我的钱已花得精光,反正也没有地方可去。老兵是个单身汉,年轻时当兵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被炮弹炸伤了一条腿,所以我就叫他老兵。”
“老兵对亮亮好吗?”
“好,现在孩子很依赖他。”
“小青,真是想不到这些年你竟有这么多遭遇,可我还是想问,你当年为什么要离开哈尔滨?”
小青又是缄口不语。
“那,你的这些事你哥哥嫂子知道吗?”
小青摇摇头:“不知道。我离开家的时候只是给他们留了封信,说我和婴子到她亲戚那儿打工去了。开始我还从广州给他们写过信,以后就没联系了。”
“是,记得那一阵子很长时间看不见你,我也跟你哥打听过,他说你去南边亲戚家了。当时你还那么小,他们怎么放得下心?那婴子呢?她是跟你一块儿来的吗?”
“没有。她当时已决定去勃利县找她姑姑了。我说的这个婴子你还记得?”
“有点儿印象,就是小时候常跟你在一起的那个梳着两条长辫子的姑娘?”
“是她。”
“那,你还不知道吧?我们那片棚户区搬迁时,你哥家为了住得宽敞些,就住到城边上去了,是故乡屯,现在叫曼哈顿大街。我们根本见不到面,就更没有你的消息了。”
“老黑家呢?我说的是那条狗。”
“恐怕早就没了吧?”
“是啊,狗活一岁就是人活七年,当年它就有七八岁了,不过真的很想它。”
我见小青的眼圈儿又红了…… 她站起来走开,说是去做饭。
还记得,在船上的那个晚上,亮亮不知是吃什么吃坏了肚子,他坐在老兵的对面不停地站起来拽着老兵去厕所,足足去了七八次。后来,两个人回来又面对面地坐着,就听老兵对亮亮说:
“喂,小子,当你感觉一股热流从你的九转大肠运作下来,还分不清那是屎还是屁?”
老兵的话引得一船人哄堂大笑,
小青问老兵:“怎么啦?”
老兵说:“他总是去蹲在那儿放个屁就回来。”
话虽是这样说,可没过上一会儿,亮亮就又起来去拉他的手,他仍是笑呵呵地扯着孩子往厕所走,还真有点儿乐此不疲的意思。这种场面让我看出了这对父子的关系很融洽,孩子跟着老兵或许是他最好的归宿。
事后小青告诉我,说那厕所怕掉下东西去,平常总用一块挡板塞上,大解时才抽掉,那挡板塞得又紧,亮亮根本抽不动。
出租车刚驶进琼海,我接到了小青的一个短信,她问我车到哪儿了?我回复她已到了琼海。她马上又给我发过来两行字:你到了镇上就在嘉潭街最大的百货商场下车,老兵在那等。立刻我就跟司机讲好了下车的位置。
说到老兵。我又想到了那个被绿阴覆盖的旦仔岛,老兵在岛上有个小加工场,专门加工砗磲贝,也不知他现在的生意怎么样。其实,那次在旦仔岛,我也就是呆了一个上午,船开了一天又大半夜,上了岛,在小青的那个家里我朦朦胧胧刚睡着,就被老兵叫醒,睁开眼见亮亮也站在他身旁,他说叫我跟他们去海边,去看看亮亮的一个伙伴。
那个朝霞初升的早晨,大海上荡着红晕,亮亮快速地跑向海边,只见他猫着腰憋足一口气,便朝着海面吹响了一阵阵尖厉、却是悠扬的口哨…… 瞬时,我惊呆了!这是一个有自闭症的孩子吗?我想到了小青跟我说的话,他是用沉默包裹着来保护自己。那么,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会变成这样,他除了经历过一个父亲的死亡,还经历过什么呢?匪夷所思。我想,可能许多人从小就有了不为别人所知的秘密吧?
在亮亮长长短短的口哨声中,约过了十几分钟,大海的远处传来了一阵鸟鸣般的声音,甚至更清亮些,接着,一条跌宕跳跃的海豚出现了,它箭一般朝海边飞来,海面上穿过一道靓丽的脊背。来到海边,海豚再一次高高地跃起,一次又一次……
老兵对亮亮讲:“快去吧,它知道你回来啦!”
亮亮跃入海中,追上那只海豚,摸上它的嘴,开始跟它并驾漫游,那游动的轨迹,时而直、时而圆、时而呈S形……
这时,小青从后面赶过来跟我们一起观看,她告诉我:“这只海豚就是老兵那次搭救我们之后,在海上捡的,当时它还不大,只见它身上流着血漂在海上。经查,老兵说它是左下腭骨被撞裂了。回到潭门,老兵把它养在船上,给它注射抗生素,直到它完全好了,我们又把它带到旦仔岛将它放生。谁知,这只海豚再也没离开过这儿,有时三四天不见了,但过不了多久,它还会再回来。这都五六年了,现在它和亮亮谁也离不开谁。”
……心里想着那只海豚时,出租车就快驶进潭门镇,这一阵儿雨却停了,那黑黢黢的云层很低,朝远望去,那潭门镇上的房子像用积木堆积的小城,呈铁青色,很有点儿阴森的味道,叫人想起那被病魔缠身的小青,不知她现在的病情如何?
二
老兵和亮亮在商场门前接到了我,沿街拐巷,我发现老兵的腿好像更瘸了,人也苍老了很多。亮亮长高了,十五岁的他长成了一个帅气的小伙儿,这不禁又叫我想起了自己的十五岁,那跟他现在肯定也非常相似。我拍拍他的肩膀问他那只海豚怎么样了?他只是笑笑,还是不说话。
老兵就替他回答:“好得很。”
走进小青的家,见她坐在床上。三年不见,她整个人瘦了一圈儿,且面无血色。我的心揪了起来。
“祥利哥,把东西放下,你快坐下歇会儿吧。”
老兵忙搬过一把椅子,把它放在了离小青很近的地方。坐下来,再看一眼小青,我感到自己的眼泪就快要掉下来。不知为什么,在那一刻,我觉得小青就是我的亲妹妹,对站在旁边的老兵和亮亮也充满了一种说不清的亲情。
我的眼泪还是掉了下来,就听小青说:“祥利哥,长这么大,我还是头一次看见你哭呢!”
我问小青:“你怎么会得了这种病?去做骨髓配型了吗?”
老兵插嘴说:“她得上这种病已经快两年了,开始只是发烧。我们去过深圳、北京,还在广州住过院。该去的地方都去了,就是配不到这骨髓,她已经出现了腔腹水,医生说,她现在就怕感冒,我才强拦下,没让她出去接你。”
小青说:“祥利哥,没成想你来得这么快。”
“现在正赶上‘十一长假,机票特别难买,我是从哈尔滨经长春、深圳,这样倒转过来的。”
“这两次都让你赶上了台风。”老兵说着就去厨房了。
“可不是,这两场台风全让我赶上啦!”我也站起来去打开箱子,把礼物一一拿了出来。
老兵做了一桌子菜,有一道鱼特别鲜美。小青说这叫东星鱼,是老兵三天前从琼妹爸爸那里搞来的,一直在水里养着,这种鱼现在只有在南沙的美济礁才有。
“那个叫琼妹的小女孩儿视力矫正好了吗?”
“祥利哥,这个你还记得?矫正好了,她现在早把眼镜摘了。”
吃饭时看天气预报,知道这场“凯萨娜”带来的狂风暴雨使菲律宾大部分地区受灾,已在那里掠走400多人的性命。
老兵说:“接下来就该轮到我们这里啦!”
面对这场台风,我们都很担心,但幸运的是,它并没有真正在海南登陆,第二晚间的天气预报就说,“凯萨娜”已在三亚以南250公里处强势掠过。
第三天早晨,天气放晴。小青跟老兵坚持,说一定要再带我到旦仔岛上去一趟。老兵也只能应承。跟这一家子走出家门时我才知道小青的身体有多么糟糕,她几乎走个十来步就得歇一歇,脸上不断地出着虚汗。我要背着她,她强装笑脸说:“不用,这离码头这么近,几步就到了。”
船又在海上跑了一天又大半夜,我终于再次踏上了这个浓阴拂郁的小岛。在岛上过的三天,亮亮跟我熟了起来,他主动拉上我去看他的海豚,看他俩在海水中嬉戏、轻柔曼舞;我还会跟着他下海,他手拿渔叉、戴着潜水镜、穿着脚蹼,在碧蓝的海水中游动的样子活像一条人鱼,更令我膛目结舌的,是他一口气就能在海水里憋上五六分钟,甚至更长,而我最多也就是钻进去不过三两分钟就得冒出水面。我情不自禁地想,这个孩子是不是原本就属于这片大海,才让母亲把他带回了这里?偶尔,亮亮也会给我指指一片奇特的珊瑚或一个海星或一条华丽的章鱼喷出的雾,我想,他如果能开口跟我说话,会说些什么?
在岛上,老兵一直在他的工场跟几个工人忙着加工砗磲贝,小青到了这里,人显得精神了许多,甚至到了晚上,她还会跟着我和亮亮去沙滩静静守候,用手电筒照着,观看那些刚孵化出壳的小海龟慢慢爬回大海。她还告诉我,这座岛的山上有一片树林,那里栖居着很多长嘴的军舰鸟,它们就是专门吃这种小龟,小青的话叫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离开旦仔岛的这天上午,我帮老兵跟他的几个工人把加工好的砗磲贝一袋袋装上了船,中午吃的是亮亮从海里用渔叉叉来的鱼和贝。吃过中饭,我陪小青坐在一棵歪斜的椰子树下看海。沙滩、白浪、阳光明媚,后山上的林子里传来一阵阵鸟鸣……
“祥利哥,你说这个小岛像不像天堂?”
我说:“太像啦!我想象中的天堂也没这里美啊,可惜我白上了大学中文系,我是描绘不出这里的景象。”
“知道吗?这场台风差一点就坏了我们的事。”
“为什么这么说?”
“我这次叫你来,就是为了在这里跟你告别。”
她的话一下子叫我很难过:“小青,你先别这么悲观,我不是跟你说了,这次我回去就多找上几个人和我一块去医院给你捐献造血干细胞,万一配得上你就得救了。”
“不可能的,我有预感。”
“小青,我也想去找找你哥,亲人间是比较容易匹配成功的。”
“祥利哥,千万不要这样,我宁肯死。”
“为什么?”
小青又是不讲话。过了一会儿,她问我:“嫂子为你这次来看我,没不高兴吧?”
“怎么会?她人很善良,我跟她说了你的事,她非常同情。这次我带来的礼物全是她和我女儿去买的。”
“其实,你们在大学谈恋爱时我就看出来了,她是个好女人。”
“你可真会看啊!”
“是真的。”我的话把小青逗乐了。
“说到这儿,我还跟你说件事,上次我把拍的照片带回去,你嫂子一眼就看出亮亮长得特别像我,我还跟她说到老兵怀疑我才是亮亮的父亲。她说生活中偶然碰上两个不相干的人长得特别像,这并不奇怪。我就说,谢天谢地,现在有了DNA检测,不然惹上麻烦还真是有口难辨。”过了一会儿,我问小青,“到了今天,你还不想告诉我……”
“不!”小青忙抢白,她知道我想问什么。
“那好。”
“关于那个人,我不再恨他,因为没有他就没有亮亮,我有了一个多好的儿子啊! 祥利哥,我想求你一件事。”
“你说。”
“等我万一离开了,老兵在还好,如果他也不在了,你是否能常来这里看看亮亮,他人聪明,一定能自己谋到生路。”
“一定会,你放心好了。”
小青苦笑笑:“从小我就想将来要嫁给一个大我十三岁的人,没想到最后嫁了一个大我三十岁的人。不过我不后悔,老兵对我很好,他为了给我看病连船全卖了,他现在是租用亲戚的船呢。”
强烈的阳光照射到海上,那很远的地方,影影绰绰能看到别的岛屿,我问小青:“那边是什么岛?”
小青说:“那边有很多岛屿,我也叫不上名字,反正赵述岛也是在那个方向,不过那离得很远,潭门镇上的人全在那边捕鱼,他们到了5月中旬休渔期才会回来。祥利哥,你在潭门镇的码头上有没有看到那一堆堆像小山一样废弃的船板?”
“是啊,那么多!”
“那就是潭门人祖祖辈辈用过的船,那木质比铁还坚硬,任凭多少年风吹雨打都不会烂掉。潭门人是最早去西沙那里打鱼的,才使我们的海疆变这么大,所以潭门人管那边叫祖宗海。”
“噢,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大海上的风一阵阵吹过来,有点凉,我问小青要不要回屋子里去?她说不用。此刻,我们就这样安静地坐着,听着海浪和后山顶上的鸟鸣。
过了一会儿,小青问我:“祥利哥,你猜我现在想起了什么?”
“什么?不知道。”
“小时候邻居家的老黑。”
“你说的又是那条狗?”
“真的,真的是好想它,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我明白小青话里的含意,她是暗指那段童年生活是和我一起度过的。看着小青的眼角又有了眼泪,我就跟她说:“你小时候最爱唱歌,还记得我们那条巷子里总是飘着你唱的‘一条大河波浪宽,今天你再为我唱支歌吧!”
小青含着眼泪笑了:“好哇,能在这天堂般的岛上与祥利哥重逢,又在这天堂般的岛上与你告别,再在这天堂般的岛上给你唱支歌,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知足。”小青想了想,“我就为祥利哥唱一首‘爱延续吧,这是我从电视片中学的。”
好一阵,小青的歌声仿佛不是来自我的对面,它像是从远处随着海风煕煕吹来……
溪的美,鱼知道,那流泪倾诉的依赖难分离。
风的柔,山知道,那留在千年的故事难忘记。
想到梦里都会笑,期待看见你的好,
感谢天都知道我心里的想要……
三
从海南回到哈尔滨,我跟妻子说了小青的情况,她流泪了。还没等我开口说骨髓移植的事,妻子就说:“这几天女儿正来例假,等她例假过去,我们都去捐一点造血干细胞吧,万一配上,就救了小青。”
我真是从心里万分感激!
妻子跟我是大学同学,我们在中文系同窗四年,以后她跟我结了婚,这些年来无论大事小情,她从来都是这样善解人意。
趁着这个空当儿,“十一”长假还没有结束,我要做一件事,那就是去趟勃利县找找婴子。据小青讲,当年她俩同时离开了哈尔滨,又一起作扣儿帮小青瞒天过海,那么她就一定了解实情,知道小青的孩子是谁的。不然,这件事虽说跟我没有关系,但我隐约感到这里有种莫明其妙的蹊跷,它如鲠在喉,搅得我不得安宁。
经多方打听,我在距我家并不算远的安顺街找到了婴子的母亲,她把婴子在勃利的手机号码给了我。我连家都没回,直接去长途汽车站坐大客去了勃利。见到婴子已到了傍晚,我把她约到了一个咖啡厅。婴子大约和小青同年,但她看上去已略微显得有点儿臃肿。见了面她就问我:
“祥利哥,你在电话里说在海南碰到了小青,她现在过得怎么样?”
我没有马上回答婴子的问题,而是注视着她……良久,她似乎觉察到了我要问什么?
“祥利哥,我……”
“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当年你们俩为什么同时消失?小青的那个孩子是谁的?”
婴子低着头,半天才开口:“那时候,小青听说你要结婚,整天跟我哭,她说她都不想活了。你不是‘五一结的婚吗?就在你临结婚的那天晚上,她知道你没回家,就拽上我,让我跟她到你们那边的铁道线上等,说在你结婚前一定要见上你一面。你也知道,那地方很黑,我俩等了很长时间也不见你回来,后来……后来,我们身后同时出现两男的,他们捂着我俩的嘴把我们拖到了旁边的树林子里,当时我的腿都吓软了,小青还勉强喊了一声,我们……都遭到了强暴。那之后,没过多久,小青发现她怀孕了。”
五雷轰顶!
我从小就知道这个词,这会儿,我真是亲自体验到了!面对着婴子,这个同样是为了我而遭到过伤害的女孩儿,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只是傻傻地坐着,过了半天,我才听自己说:“对不起,对不起婴子,我不知道发生了这些……”接着我泪如雨下。
“祥利哥,你别难过了,这事又不怪你。”
“怪我,都怪我,怎么说我也有责任,那时你们还那么小。”——待情绪稳定了一下,我问婴子,“那后来呢?你们怎么想到了离开?”
“我是没事儿,可小青渐渐地有了肚子,她就买了几尺白布撕成布条,趁我父母不在家,就让我帮她在肚子上一圈圈儿地缠啊缠啊,等快到了四个月,一看不行了,我们这才想到离开。”
“你们当时没有想到去堕胎?”
“啊,祥利哥,十四岁去堕胎,传出去会成大新闻的!其实,我离开哈尔滨,一个是不想在那儿呆了,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小青,好让她哥知道小青是和我在一起。”
接下来,我问了婴子现在的情况,她说自己结了婚,已经有了一个三岁大的女儿,她还跟我说,她以前的事任何人都不知道。我让她放心,说这已经很对不起她了,怎么还会再给她惹麻烦?我也把小青现在的生活状况跟她说了说,但没有告诉她小青得了白血病。我和婴子走出咖啡厅时,她走在前面,我跟在后头只觉得腿肚子一阵阵发软,脚像踩在棉花套子上深一脚浅一脚。
我坐了大半夜的火车。从勃利回到家。我见到妻子的第一件事就是失声痛哭!妻子毛啦,问这是怎么回事?我这才原原本本,把白天见到婴子,乃至当年小青曾哭着跟我说叫我不要结婚、叫我等她长大的话也一并说了出来。妻子说,她这回找到出处了。
我说:“什么?”
“看起来亮亮跟你长得那么像,也绝非纯属偶然。国外的一些资料上早就刊载过,说女人在怀孕时心里常想着谁,生出的宝宝就会跟这人很像。现在不是也有很多年轻的孕妇,早早就把一些漂亮的宝宝照片贴在墙上,每天看着。”
“或许这是真的吧?”我将信将疑。
就在“十一”长假结束后的第三天,正当我们全家已准备好次日一起去医院检查时,我在班上突然接到了老兵打来的电话,他说小青今天凌晨已经去世了。我听了特别难过,一时也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安慰老兵。
我没有赶过去参加小青的葬礼,一个多月后,在给她烧七期的时候我还是飞过去了。我跟老兵和亮亮又到了旦仔岛。这回,老兵把我带到了山顶,来到了安息着小青的地方。没有墓碑,只有一块天然的巨石作为记号。老兵说骨灰掩埋在这里也是小青的意思,她会在这儿经常看得到我和亮亮,还有那只海豚。我们在巨石前站了很久,我再返过身去看那大海,至此,我才深切地感受到,在这个世上有一个女孩儿,她无怨无悔地爱过我,为了我,她曾经吃尽了苦头。
海水正在涨潮,那波浪一道道涌来,一阵阵拍到我的心上,力量不轻也不重……
四
我每年都要去趟海南看望亮亮和老兵,旅途中凡有身边的旅伴问到我去海南的目的,这时,我总会情不自禁地告诉他,是去看望儿子。是的,我的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现在旦仔岛上有了搞潜水的人,我会去租上两套全副泳装,跟亮亮背着氧气瓶畅游在海里。起初,那只海豚很排斥我夹在它和亮亮中间,认为我是个冒犯者,它“唔、唔”地叫着,响亮地叩动着牙齿,用它的长嘴想把我顶开。慢慢地它才跟我熟了,还会像对亮亮那样,用肢体对我做出些亲昵的动作。我认为这只海豚挺通人性,它知道了我和亮亮是朋友。
在岛上,大多数时间我们还是不穿泳装的,这时,亮亮就会用他的渔叉去叉上几条鱼,他带我到岸边的沙丘用钻木取火的方式把火点燃,之后我们就进行烧烤。美味之余,我们都会带些烧烤回去给老兵,在经过后山时,我也总是忘不了要向那山顶瞭望,觉得小青此刻看到我们一定很高兴。
2010年5月,就在我第二次看望亮亮刚回家后不久,突然接到了老兵打来的电话,他告诉我亮亮失踪了。我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只说亮亮是去海里寻找那只海豚才没了踪影。
我又跟单位领导请了假,风风火火地坐上了飞机赶往海南。
在旦仔岛的大海边上,琼妹用手指着一个地方说:“那天晚上,亮亮就是从那里走下海的,下水之前,他把他最喜欢的一串贝壳给了我,他说他要去找那只海豚,是真的,那时他真的开口对我说话了。”
琼妹的话叫我感到一阵惊喜:“他真的开口说话了?”
琼妹再次证实:“是真的!”
简直无法想象,一个十七岁,有自闭症的少年在缄默了多年之后,竟然因一只海豚能再次开口说话,并为了它在一个夜晚义无反顾地走向黑暗的大海……
老兵告诉我:“那只海豚离开这片海没有超过四天的时候,最多的一次也就是三天,到了第四天它就回来了。这次整整超过了十二天,最后这几天,我差不多是整夜陪着亮亮在这里等,他吹的口哨嘶哑得都不出声音啦!”
“没有去找吗?”
“现在正是休渔期,镇上的船全部出动了,我也去找了海事部门,至今全没消息。”他边说边抽泣,一副全然无助的样子。
我安慰他:“放心吧,我一定会想办法把他找回来!”我知道,老兵至今都还在怀疑我究竟是不是亮亮的父亲?这一刻,我宁愿让他相信这是真的。
但事与愿违,过了很久,亮亮都没有找回来。
说来也怪,有很长一段日子我常会想起在大学,老师讲欧洲文学时讲到的莫泊桑的《儿子》。这是个短篇小说,它写了一个上议院议员,他二十五岁到法国一个叫贝拉桥的古堡式小城作徒步旅行,有天夜里,他在入住的旅店强占了一个年龄很小的女仆。三十年后,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又到了贝拉桥,又住进了同一家旅店,这时他又想到了那个小女仆,便跟旅店老板打听,得知她在很多年前因难产而死。她留下的一个白痴儿子此刻正在院子里翻动着马粪。后经议员核实,这个脏兮兮、长得并不像自已的男人确实就是他的儿子。从此,他内心怀着忏悔年年来到这里看望儿子。我想,我之所以会想到这个故事,似乎是跟那议员有了一点相似的经历,我羡慕这位仁兄,但我不如他那么顺意,他可以随时去贝拉桥,随时看望自己的儿子,他就在那里;而我,亮亮虽跟我没有血缘关系,但他来到这个世上却与我息息相关,且与我长得如此酷似。
亮亮失踪之后,我每年照列会来海南,我曾跟渔民出海,到过一些没有人迹的荒岛礁,我想如果亮亮在那里找到了海豚,或许就呆在了那儿,如今这个大男孩儿是有能力野外生存的。我还租过船,沿南海海岸线,到过菲律宾、越南、马来西亚及他们的一些附属岛屿。为了这个孩子,我在单位总是请假,有时一请就是一个月,领导对我非常不满意。我也想好了,大不了辞职。这两年我常在海上,已有了一点儿航海经验,我连桥儿的弟弟在大连开着一家游艇俱乐部,他已约我加盟,若是那样,我就有了更多的机会、到更大的范围去寻找亮亮。
朋友帮我想了一个扩大宣传的办法,让我去邮政部门印制了一万多张明信片,上面有亮亮杵着渔叉的照片,还有我的网址、电话,上面用中英文写着:请帮我寻找这个男孩儿!他失踪在海上。我把明信片寄往南海周边各国,也给各大旅行社,让他们分发给游客。你别说,这个办法还真的管用。从此,我常在网上接收到来自各个方面的信息。
2013年10月末,有网友给我发来信息说:他在斯里巴加湾旅游时,看到了当地媒体报道,有人发现了一条类似人鱼的怪兽,他可以在水中站着行走、且健步如飞,这会不会跟那男孩儿有关?网友说这只是他大胆的想象,仅供参考。他还把当地报纸的一些相关报道一并给我传了过来。
看了这些消息,我先是感到匪夷所思,亮亮怎么可能游出那么远?后来细想想,他为了追赶那只海豚,也极有可能随时搭上一条船。但他却不可能变成了一只怪兽。
宁肯信其有!我托人用最快的方式办下了护照,飞往文莱。在出事的西海岸,我找到了当地媒体了解情况。他们说确实已有不止一个人看见了这个东西,但具体是什么?苦于找不到实体,又没有人拍到照片,无法弄清楚。我在那个东马来西亚的半岛上逗留了一个星期,还亲自下过水,最后无果而归。但我一直在关注着这件事。直到今年4月,我才在互联网上看到了当地媒体对这件事的后续报道,还配发了照片。那是一条儒艮。报道中还说,这种生物一般都生活在太平洋或大西洋,这次在文莱发现实属罕见。
据资料记载,儒艮本来生活在陆地,后来它们又返回到海洋,消失了四肢,用了近五千万年才变成了海洋生物,但它们仍用尾部竖着在水中游动,像走路一样,确实很像人。看着这些文字也难免让人产生联想,像我们人,同样来自海洋,人类苦咸的眼泪保留着对海洋的回忆。这就是说,在我们每个人的基因中,都存在着再次和海洋亲近的可能。这种联想落到亮亮身上,我担心他如果找不到那只海豚,将一直长时间地浸泡在海里,久而久之会是怎样?想到此,我不觉倒吸了一口冷气。
联想终归是想象,现实是我要把亮亮找回来,不然我无法告慰小青的在天之灵,也无法面对自己的这张脸。
七月中旬,我带着妻子和刚上大一的女儿来到了海南。这天晚上,我们坐在潭门镇老兵的家里看电视,银屏上播着一条新闻,说在越南清迈,有个遭鲨鱼袭击的年轻男子正在当地医院接受救治,他生命体征平稳,只是这男子的身份无法确认,因为他不会说话。银屏配有画面,男子身上、脸上缠满绷带,绷带中间却露出了一双明亮的眼睛……
老兵指着电视说:“那不是亮亮?”
我说:“极像!”说完,我腾地站起身,去拿上钱,扯过雨衣就跑出了屋外。
外面暴雨如注,电闪雷鸣,妻子女儿和老兵从后面追着我,妻子问:“你要去哪儿?”
“去码头。我要找条去越南的货轮,去清迈。”
老兵说:“你没听天气预报,台风‘威马逊马上就要来啦!再说你就是上得了船,如被抓了就是偷渡,还……”
我朝身后甩下一句话:“现在管不了那么多啦!”
赵世菊:哈尔滨人,现居海口。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少女漂泊记》(1984年)、《痴爱》(1989年)、《沉疴》(2009年)、《海口有廊桥》(2014年)等。
责任编辑 高 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