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莲花的午后
——给李琬,敬致娄烨
在宿迁时,你去郊外市集
买甜水果,玉米煨熟了,你用筷子
分一半予我。晨间有雾,你在渡船上
抽烟,脏污的薄外套湿漉漉挂在风里。
是三月,惊蛰路过,满是雨水。
是灰色工厂连结着大片平房,扩展成
平原广阔的颜色。1927年,你们逃难
在市郊一间小书店的地下室里,度过
一段难得的好时光。昏灯沉暗时,你
柔软的器官瘦小、冰凉。读杂志
我们竞相念出声儿来,你知道
余欢已尽了,这短暂的触抚无法
勾连成漫长的抵达。雨在下时,你
潮湿、溽热的南方口音一字一顿
俘虏我。丰盛的洗浴,是你无处可走
尚可彼此厌弃。偶尔,天光放晴
你带我去前朝的运河边看莲。莲头
初绽的节候尚早,是成片的塑料花在
混浊的排污道口边盛放。红的,粉中
带红,白菜绿的,墨绿的,先是
自顾自散开在河面,而后一点一点
缓慢聚合成平缓的水田。好像
耗食希望的两个人,站在无边旷野处
呐喊,捉一两只假莲花来做一盏
空荡荡的莲花灯。有了莲花灯
天云尚好的晚上,你我就可以
就着微弱的烛火跳苏俄舞步。
这四方形的、小小的跳舞场,是你
教会我在雨中一派潇洒地不打伞
若无其事地装作心不在焉。
后来,微小的欢娱渐次减少。
你终于在小火车站停留,在站前小铺
买一束纪念用假花。梅雨时节
整个书店都在滴水,你于半途的承诺
使我怀念。在田陌和广野,天雨欲来时
在平原狭长、黑暗的中心,一盏
将燃未燃的莲花灯将你怀念。
玄武湖之春
是成片的云霓笼罩四野
以至于分不清山和湖的颜色。
你见到他时,玄武湖恰逢春雨。
赶了一下午火车,你站在出站口
呼吸新鲜的空气。恰值清明,天候
不那么寒凉了,时局看上去也没有
从前那么糟糕。1923年,你刚从莫斯科
回来,意气风发,在上海的大学里兼
一两堂课。你没闹恋爱风波,是整洁的
新男子,每天把胡须刮得干干净净。
黄昏之后,湖面升起夜雾,你打量你
苏俄制式西装,是否沾有水汽。
他刚来时,面如朝开之花,手抱
凉薯。他早已穿旧的灰布长褂衬得他
日益消瘦。尝尝,刚上市的,个儿大
味甜。手也不擦,他就带你到这湖边的
城墙上散步。你记得留学前,你们
最后一次在这片开阔的水域划船。
他总是最木讷的那一个,春雨欲止未止
不打伞,偏偏坐得笔直,逗得船上
三两个女学生憋着气儿笑。那是他做
小学校教员的第一个假日,他用尽
全身家当为你践行。汗也透了,雨也透了
亲爱的瞿先生,你可知这是一座
雨水围护的城?你看见湖边垂钓者
钓竿排成一排,像吃了定心丸
你快步道别,走进火车站。
你曾无数次搭夜车来回沪宁之间
却从不记得下车去看他一眼。
现如今,你们站在倾颓的城墙上
看湖岸零星的渔火。天风吹过
城郊的夜气凉得很快,他抱拳
哆嗦着看你,不曾提及年少时
困苦与共的艰难日子。翻山越岭
这么久,似乎只为再看一场玄武湖的
春雨,这南京城多毛的手掌
云雨之下起伏的呼吸之绿。
超越的事情
他时常是不相信这个词的。
他出去散步。1931年,南方的春天
还很寒冷。他身上的工作并不重
是个边缘人。蒋光慈病了,没人
去看他。钱杏邨的锋芒收敛。早上的
漫长时光,他在虹口的小书店里当校对员。
他没课可上,没有信心。他和
组织里几个同样边缘的小作家保持
不明不暗的关系。灰暗的阁楼间
一天到晚也看不见太阳。他时常
就睡着,蓬乱的头发也不洗,脏污的
身子间只有短暂的欢愉。他知道爱
是一件难事,大佬丁玲也只是一个
失去丈夫的女人。几年之后,又有一些人
逃走,他常常和留日归来的东洋学生
共居一室。没有值得超越的事情,没有。
他不积极,目光呆滞。他和他的秘密情人
不会在阁楼间讨论文学的尺度和翻译。
比超越更重要的事情,是他们会渴。
在楼梯缝隙的细碎菜叶子之间,在
泛滥的臭气和垃圾之间,他们做爱。
身体是潮湿的,像伸出舌头,咸,而发出
尖锐的苦味。下一顿饭在哪里?
支部开会,他想去又不想去,最后折回来。
“目下的工作进入了最艰难的时刻。每个人
务必隐藏身份,并且忘记各自的姓名。”
很长时间,他看不起他患了肠结核
神经衰弱的同志。他热爱传单的激情
胜过文艺创作。这又是一个失败的年代
他做什么都不想做,翻几页书,就坐起来
对着狭窄的巷弄茫然四顾。他喜欢的
仍是十九世纪的文学经典,偶尔想到自裁。
超越的形式或许存在,理论也并不全是
空无的钟。现在,除了在小书店做校对员
他有大把的时间白日做梦。为什么不回乡去
做一个小小的教书先生?为什么不
东渡日本?前路有,也没有,他想不起什么
超越的事情。他沿北四川路向南走到桥头
听见港口鸣笛的声音。多年以前,那个叫
郁达夫的,也曾如此绝望过。横竖是不够用了
不如就花光身上所有的钱买一件像样料子的
夹衫
再洗个热水澡,顺带稍些甜食。书
是不需要的,书可读也可不读。天亮之前
余下的短几个钟头,他不知道该去哪里度过。
关于历史,他近乎盲目,关于责任
冰冷的巨像一般,空空的纪念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