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谁也不愿意在熟睡的夜晚被手机惊醒。凌晨三四点,你睡得正香,手机突然响了,一下子把你从梦中拉出来。这是一种粗暴的力量,不管你多么不情愿。你闭着眼睛不接,它会一直响下去。为了避免发生这种情况,睡觉之前,我会关机。关机的时候,我的手机上会出现一只蝴蝶,它抖擞着美丽的翅膀飞走,屏幕一片漆黑。我要睡个好觉,要不然第二天上班会没精神。我不想自己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
那天晚上,我为什么没关机呢?最大的可能是我喝多了。我总是喝酒,一喝就喝多。没人陪我喝,我自己和自己喝。我对自己说,“干了吧。”我就把酒干了,然后我再回敬自己一个。这样一来二去,我就把自己灌多了。那天我十分高兴,因为我发现自己十分豪爽。你和一个豪爽的朋友喝酒,这真是一件快乐的事。我让自己多喝了一点,其实我还能再喝,但酒瓶空了,我只好对自己说:“对不起朋友,没酒了,明天再喝吧。”站起来的时候,头有点晕,我知道这是很正常的。我喜欢这种感觉。在这种感觉下,我写了两首诗。我有些困了,爬上床,脱去全部的衣服。我坚持裸睡。
酒总会让我忘记做一些事,比如把手机关掉。但幸亏那天晚上我没关手机,要不然我的朋友会很失望。谁打不通电话都会失望的。我的这个朋友是幸运的,他在凌晨四点给我打电话,一下就打通了。他叫项北,身在火车站,从承德来。他让我的手机像火车的汽笛那样响了起来。这种粗暴的力量赶走了酒劲儿,把我从梦中拽了出来。
我的眼皮像被暴徒撞开的房门,再也无法闭合。我只好坐起来,心脏狂跳。这段时间以来,我第一次在深夜接电话。
“喂——”
“张敦,我是项北,我来石家庄了,你现在住哪里?我要去找你。”
“哦,你小子来啦,我在西三教住,你打车过来吧,一直到村西,到后给我打电话,我去接你。”
“我的手机还不能用,深夜又不好找电话,怎么给你打?”
“你真笨,借出租车司机的电话不行吗?”
“好吧。”
我知道今天晚上的睡眠到此结束了。打开台灯,台灯很亮,照耀着我的眼睛,让我不得不重新把它关上。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用一个这么亮的台灯。我坐起来,开始穿衣服。朋友要来了,项北,我的大学同学,当年他就睡在我的脑袋后面。他睡觉时有磨牙的坏喜欢,那声音像老鼠在啃水泥,一次次把我从梦中惊醒,我往他的头顶扇一巴掌,他暂停一会儿,我重新睡着,他又重新开始。三年来,我们一直在重复这个游戏。但对于他来说,这个游戏是不存在的。他怎么会知道呢,这家伙一直处于睡梦之中。
四点半了,外面还很黑。我想,如果这时我跑到大街上去,会把我冻死的。我的御寒工具仅是一件皮衣。我想到了一句诗,都护铁衣冷难着。我的皮衣现在就冷得让我无法穿在身上。他可能还要过一会儿才到。我干脆在床上等他的电话吧。只要电话一响,我就马上冲出去接他。我又把被子盖在了身上。我和刚才醒来时的唯一区别就是身上多了几件衣服。
项北睡觉时爱磨牙,醒着时爱说谎。当年在宿舍里,他会突然对我说,“刚才有一个女生打来电话找你,你不在,她说晚上再打过来。”然后我就开始了美好的等待,结果他总是笑话我一通,然后告诉我那是一个谎言。当年我是多么希望有个女生打电话找我啊。这个愿望到现在也未改变。刚才打来电话的,如果不是项北,而是一个温柔的女生,我该多么幸福啊。我会毫不迟疑地冲出去接她,然后替她拎着行李走进我这简陋的房间。既然我们都困了,就躺在一起睡觉吧。
我开始琢磨项北的话是真是假。这家伙该不是一时发神经,通过电话向我撒了一个谎吧?他其实根本没来石家庄,还在承德。给我打电话的时候,他正舒服地躺在床上。他肯定喝多了,要不就是说谎的瘾犯了。他急切地想找个人,撒一个谎,所以他想到了我,我是最容易被他欺骗的人。此刻,他正在被窝里窃笑呢,他想到了我起来穿衣服的情景,连我坐在床边抽烟苦等的情景都想到了,他为自己的谎言兴奋不已。
我又看了一眼手机上的记录。项北刚拨过来的号码是座机号,没错,是石家庄的号。那么说,他确实来到了石家庄。这时他并没有在被窝里,而是在寒风凛冽的大街上寻找出租车。现在是凌晨四点半,不知道出租车是否好找。我亲爱的兄弟,你应该听说过《狼来了》的故事。这个故事是这样的,从前有一个小孩,每天去山上放羊……
作为一个儿童图书编辑,我本能地想到了这个故事。我躺在床上,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座高山,山上有很多羊,到底有多少只呢?让我们来数一数吧。一只、两只、三只……这时候,我体内的酒精还在发挥着效能。你能让一个贪杯的人随时保持清醒吗?我越来越不清醒了,我要睡觉。我先睡一会儿,再去接项北,这样不好吗?
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窗户已经发白了。我的手机始终没响。难道说项北真的没来石家庄?我掀开被子,系好裤子,决定去外面看看。外面很冷,我全身的酒气马上消解在这寒冷的空气中。我感到清爽无比。
刚下过一场大雪。街道两边肮脏的店铺被雪妆点一新,维持不了太久,即回归了乌黑的面目。路边干净了一会儿,又被踩得千疮百孔。终于有人将雪堆在路两边,路面漆黑,混着冰碴子的污水泛滥成灾。
项北果然来了。他站在一堆雪上,面朝东方,像在等待旭日东升。我是通过他身上那件羽绒服把他认出来的。去年的时候,他女朋友给他买了这件羽绒服,他还在宿舍里炫耀了一番。而今,这件衣服显得有些旧了。我向那个背影喊,项北!他转过身,笑了笑。他并不激动,很自然地弯腰拎起了包。他一共有两个包,我过去帮他拎一个。我不敢问他等了多久,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个动作表示我们亲如兄弟。我开房间门的时候,他说:“我等了你两个小时。”
“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我找不到电话,人家司机都不肯借给我。”
“我以为你是在说谎,所以没下楼找你。”
“以前你不是这样的,你很好骗。”
我们进了我的小房间。这的确是个小房间。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一个箱子,除此之外,别无他物,项北又往里填充了两个鼓鼓的旅行包。我们坐在床边,谈论起各自的事。他告诉我,过年之后,他去北京的建筑工地干了很长时间。
我知道在建筑工地上干活非常累,但项北能吃苦,那点累对他来说不是问题。通过与沙子和水泥的交流,他增长了一些肌肉和忧虑。他忧虑的是自己的将来。项北想的是,作为一名刚毕业的大学生,总不能在建筑工地上一直干下去吧。所以他就来找我了。好像他的将来就在我的手心里握着。我的状况是:一个人在过着郁闷的生活,每天去一家图书公司上班。虽然这样的生活并不如意,但项北十分羡慕,并且想要即刻拥有。
天光大亮。我不能再陪项北,要去上班。如果我请假,就会失去一天的钱。钱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我把厕所的位置告诉了项北,把钥匙也留给他:“晚上公司有个聚餐,要晚一些回来。”
朋友到来的第一天,我白天不能陪他,晚上还要去和别人喝酒。在个夜晚用来喝酒是对的,但应该是我请朋友喝酒。我们应该坐在一起,一边喝酒一边聊天,像亲生兄弟一样。
那天晚上我是十一点的时候回来的。我已经半醉了,找到家门已经很不容易。我想项北可能已经睡觉,但又不得不喊了一声:项北,钥匙!我正要喊第二声的时候,项北的身影出现在阳台上,把钥匙扔了下来。
项北一直在等我,怕我打不开大门,没敢睡觉。我说话已经口齿不清,但装作很清醒的样子。明天他要去人才市场找工作。我对他的外表提出了建议。我说:“你去人才市场的话,就不要穿这件脏得要命的羽绒服了,你要精神一点,不能这么颓废。”项北脱下羽绒服,穿上西装。他说:“这身西装是过年时大哥给买的,一直带在身边,舍不得穿。”他穿上西装,确实精神了些。他的头发常年未理,就像一堆稻草。我请他明天先去理个发,他表示赞同。
睡觉问题是这样解决的:我们合睡一张单人床,我在外面,项北靠墙。只有一床被子,我们合盖。虽然都穿着秋衣秋裤,但不让身体接触,拼命往两边躲,结果中间出现了很大的空间,透风撒气。我问项北是否还保留着磨牙的习惯。他微微一笑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过了一会儿,我却一马当先地睡着了——那么多酒不是白喝的。
六点二十,我醒了,项北还没醒。我想听听他磨牙的声音,但什么都没听到。他睡得很死。我起来穿好衣服,像往常一样。
我觉得有必要介绍一下我住的地方。石家庄有很多城中村,这是其中一个,叫西三教,当地人住在自家建的小楼里。这些小楼统一十分难看,大多是二层,也有少数是三层,一层自家住,二层和三层租给像我这样的外来人。我的房间在村西头一栋小楼的二层,楼下住着房东一家。这里常有盗贼出没,所以房东对每个生人都会严格盘问。
那天,我走了之后,房东盘问了项北。项北到来的时候,她还没起床,而我去上班的时候,也没碰见她。引起房东怀疑的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项北的外表。数月的建筑生涯已经把他改造成了一个地道的民工。他头发蓬乱,皮肤粗犷,眼神充满羞怯,并隐藏着愤怒。房东问他是干什么的。他说是张敦的朋友。房东说张敦是谁。他说张敦就是住二楼的那个男的。房东说你是来偷东西的吧。他说你放屁。
晚上我回来后对房东作了一番解释。我说那真是我的朋友,他叫项北,脾气是大了点,但人本质不坏。老太太相信了我的话,问他什么时候走。我说找到工作后就走。
项北终于安定地住了下来。他的衣服和我的衣服一起堆在箱子上。我找了双拖鞋,让他洗完脚穿上。屋里的臭脚丫子味终于消散。我带他去澡堂洗澡——这是他大学毕业后第一次洗澡。我们仿佛回到了学校的澡堂那样,他给我搓背,他说我后背的泥土十分肥沃。我给他搓背,说他后背上的泥土可以植树造林。他还是那样瘦小,肌肉有所增加,但骨头依然历历在目。项北说:“我前几个月吃的苦比你一年吃的苦都多。”他这句话没有撒谎,我相信。
我问他这一天是怎么找工作的。他说去了一趟人才市场,买了几张报纸,明天去几家单位面试。到了第二天中午,我给项北打电话,问他在做什么。他说正在找一家单位,怎么也找不到。我说你不是有地图吗。他说我就是找不到,要不你来找。我说你他妈的连人家在哪里都找不到,还应聘个什么劲儿?说完我就后悔了,意识到这可能伤了项北的自尊。我俩都悄无声息地挂断电话。
如果你要问项北有什么特长,告诉你,他唯一的特长就是能吃。与饭量相比,他的胆子特别小,主要表现在对很多事情的顾虑上。比如,他要找的工作,绝对不能是没有底薪的业务员。他想有一份稳定的收入,就像在工地上给人家干活一样,干完一天就有一天的钱。
晚上,为表歉意,我请项北吃饭。我二人吃了两大盘炒饼,喝了一盆疙瘩汤。他表示还能再吃,我又点了一盘饺子,他全部吃下。
以后的几天,基本上没有值得叙述的内容。早晨我去上班,项北去找工作,晚上我们就睡在同一张床上。终于在某个夜晚,他恢复了磨牙的习惯。
有一天晚上,我和项北对饮,下酒菜是一包花生米。我们打算喝完这瓶老白干就睡觉。项北不胜酒力,喝得比较慢,结果拖到十点还没喝完。突然,我的手机响了起来。这声音来得太过突然,我差点从床上跳起来。项北比较镇静,帮我把手机拿了过来。我一看,原来是牛力打来的。
“牛力,有事啊?”
“张敦,明天我要去石家庄找工作,先在你那里住几天。”
“好,你来吧,项北正好也在这里。”
“好,那我明天上午到。”
我对项北说:“牛力要来了,他来了,你们可以合租一间房。”
项北说:“嗯”。
牛力是我和项北的同班同学。毕业以后,他回了老家,不知都干了些什么。现在他要来找我,对我来说是件好事。他来后,这个小房间难容三人,他和项北势必要在附近合租一间屋子。届时我的睡眠就能恢复到从前的样子。这是我的如意算盘。现在,我特别想单独睡在一张床上。
我让项北明天把牛力接到这里来,然后再一起去找房子。项北明白我的意思,看来这些天来他也睡得很难受。
第二天中午,我打电话给项北,问他们在做什么。我希望他们正在找房子。他却说正在吃饭。我问:“吃完饭去干什么?”他说:“先睡一觉。”我问:“睡醒了呢?”他说:“那时你就下班了,咱们见面再说。”
我对此非常失望。这俩家伙正无忧无虑地坐在饭馆里吃饭。吃完饭他们就回到我的房间睡觉,他们根本不考虑晚上的事。我忍不住给项北发了一条短信:快找房子呀!他回的是:正在找呢!我的心稍微平静了一下,仿佛又看到了希望。下班后,我满怀希望地走在路上。我确信他们正在我的房间里,我去推那扇门,却发现门从里面插住了。
我敲了几下门,里面传来声音,“谁呀?”我说:“是我,还能有谁!”门开了,项北站在我面前。牛力正躺在床上,他看见我后,就坐了起来。屋子里一股臭脚丫子的味道。我问牛力:“你几天没洗脚了。”
我和朋友牛力见面的第一句话不是问好,而是问他洗没洗脚。我是一个对异味特别敏感的人,尤其是从人身上发出的异味。我看见他们两个都光着脚。四只鞋扔在我的床下,歪七扭八。
我问项北:“房子找好了吗?”项北说:“本来看好一间,但是刚才我们决定,先不租房子。”我大声追问:“那咱们三个人怎么睡?”
牛力胸有成竹地说:“我已经找好睡觉的地方了。”
按照牛力的说法,他今晚可以去高中同学马宁那里睡觉。目前马宁正在电视台实习,他在外面租了房子,牛力可以随时过去。我说:“好吧,但这根本不是长久之计。”牛力说:“我们想先把工作找好,然后再决定在哪里租房子。”我不耐烦地挥挥手:“好了,走,喝酒去。”这时候,我确实很想喝两杯。
找了一家饭馆,要了三个菜,我去旁边的小铺买了一瓶白酒。这瓶白酒正好能倒满三个杯子。起先,我们都不说话,但喝了几口酒后,话就多了起来。这就是喝酒的好处,它能让习惯沉默的朋友敞开心扉。牛力告诉我,他一毕业就在家做生意了。我问他做什么生意。他说收破烂。我说这生意肯定很挣钱。他说:“是能挣点钱,但不体面。”项北说:“我去工地当小工,也能挣点钱,但也不体面。”我说:“是啊,什么时候我们能体面一些呢?”
我喝得猛,恨不得一口把酒都喝干。这时牛力的手机响了,事情就此发生了变故。这个电话是马宁打给牛力的,他说今天晚上他那里没地方住,请牛力另想办法。接完电话后的牛力神情沮丧。我说:“牛力啊牛力,你要明白,有些朋友是靠不住的。”
目前,摆在我们面前的问题是,怎么度过这个拥挤的夜晚。我的建议是,三个人挤在一张床上。也只能这么办了。这张单人床,挤三个人,努力一下是没问题的。项北睡最里面,牛力睡中间,我睡外面。我们三个都穿着秋衣秋裤。我想起以前裸睡的日子,真是恍如隔世。
我们都侧着身子,恨不得变成一张扑克牌。每个人的动作都会引起一场动乱。对方说话,你能感受到他胸腔的震动。我们要说的话都被挤跑。也可以这么说,我们说出来的话都没地方放了。
这个晚上,我醒了无数次。他俩睡觉不老实,把被子霸占过去。我身上空空荡荡,我只好把被子拉过来一点。项北磨牙的声音又来了。我想用被子把他的嘴堵上,但又怕把他憋死。我万没想到的是,牛力也有磨牙的毛病。他磨起牙来,一点也不比项北差。
睡到五点多钟,我就起来了。我坐在椅子上,第一次发现坐着比躺着舒服。酒的原因,我的头有点疼。我洗了把脸,但仍不能解决问题。我抱着头坐在椅子上,样子很痛苦。牛力也醒了,他感慨地说:“真是太挤了。”我说:“我的头有点疼。”我希望这时牛力会说,“今天我们去找房子。”我真的不想下一个夜晚也这样度过。可是牛力什么也没说,该说话的时候,他却沉默。这家伙拿起床头的电影杂志看了起来。项北也起来了,什么也没说,看来他睡得很好。睡觉爱磨牙的人可能都睡得好。
我问牛力:“今天想去做什么?”他说:“先去人才市场看看,再说别的事情。”我说:“你们去找个房子吧。”他说:“好。”
真是疲惫的一天,我几乎要趴在稿子上睡着。中午,我给项北发短信,问他找到房子没有。他说正找着呢。我稍感欣慰。下班的时候,我坚定地认为今晚将是我独自一人睡在一张床上。我甚至想到了手淫。这件事好久没做,想得人心痒难耐。
我来到我的房间外面,绝望地发现门又锁上了。我敲了好几下,他们才问谁呀。我说:“除了我还有他妈的谁?”开门的是项北。躺在床上的仍然是牛力,他见我进来,说,“下班啦。”我说:“不下班我能回来吗?”屋子里一股臭脚丫子的味道。我讨厌这种气味。
我问:“房子找好了吗?”
项北说:“找好了,押金都交了,可是牛力又不想去住了。”
我说:“为什么?”
牛力说:“我想等工作定下来再说房子的事。”
我说:“那这几天咱们怎么睡?”
牛力说:“没事的,我已经跟一个同学联系好,晚上我去他宿舍去睡。”
我心里极为不快,喝酒的时候,一鼓作气,两口把三两酒喝了下去。牛力因为还要赶到同学那里去,所以不能喝,他的酒全进了我的肚子。项北全力以赴,喝了满满一杯。我喝了酒,话就多了起来。我说:“我知道你们不租房子的原因,第一是钱不多,第二是工作还没有着落。”牛力说:“你说得很对。”我又说:“我挣的钱也不多,以前我想用这点钱装个宽带,但现在我不想装什么宽带了,我要租一间大点的房子,够咱们三个一起住的房子。”
酒真是一种神奇的东西,它可以让一个满心不悦的人豪情万丈。我的话一说出来,连我自己都有些吃惊。我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这么豪爽。我的豪爽,也许只能在喝酒的时候表现出来。我敢确定,说这话的时候,内心充满了真诚,眼前浮现出我们三个人生活在一起的场景:那是三室两厅的房子,有厨房,还有卫生间,卧室都有门,只要关上门,就是独立的空间,可以在里面放心地手淫,然后裸睡。
他们也被我的豪情感染,激动起来。项北说:“张敦,你真够意思,但我们绝不会让你那么麻烦的,找到工作后,我们一定去租房子。”牛力也这么说。我说:“你们不用租,我已经决定了,宽带我不装了,我一定要租一个大点的房子。”他们不置可否,劝我不要再喝。
牛力要在十点之前赶到城市的另一端。他要找的同学是一个女生。他要通过这个女生的关系住到男生宿舍里去。我始终觉得这件事不靠谱。昨天马宁的事就是一个教训。于是我对牛力说:“你不要把事情想象得太美好,万一不行的话,赶紧回来,咱们三个再凑合一晚。”牛力保持着一贯的自信:“放心吧,没问题。”他背上书包,骑上我的破车子消失在夜色中。
黑暗笼罩大地。站在房间门口,看不见西边的菜地和民心河。哪里都是黑黑的。我在门口欣赏夜色,项北躺在床上入睡。我打来水,准备好好洗一个脚。躺在床上,疲惫的感觉却一下子无影无踪。我只好看电影杂志。我的床头放着许多电影杂志,说明在这张床上睡觉的人是一个影迷。我突然觉得现在的事就像一场电影。眼下的场景可以作为片子的结尾,一个长镜头——项北像死狗一样睡在我身旁,我安静地看一本杂志,等待睡意把我带入梦乡。
但事实上,故事还未结束。我的手机幽灵般响起,牛力的声音从那边传来:“张敦啊,这里不行,我得回去!”
牛力的去而复返让我无比沮丧。我把手里的杂志扔到一边:“牛力要回来了!”等了半天,没听到任何回音,却听到了磨牙的声音。项北没有醒来,好像死了一般。一小时后,牛力在下面喊我的名字。我出去,把钥匙扔下去。他带着漆黑的寒气来到屋里,坐在椅子上,不好意思地看着我。他曾经追过那个女孩,但人家看不上他。这次牛力找她,她确实想帮忙,来弥补当年感情的伤害。她根本没有办法让牛力去男生宿舍住,她对牛力说:“你去我们学校的宾馆睡觉吧,房间我来开。”
牛力断然拒绝了她:“我才不住什么宾馆呢,那么贵!”
我说:“她可能想和你一起睡。”
“她想和我睡?鬼才信!”牛力显得很伤心,往日的自信荡然无存。
有了昨天的经验,我们已经知道,三个男人挤在一张单人床上是多么难受的事。现在的情况比昨天更糟。项北不省人事,身体再也不能成为一张竖着的扑克牌。他的身体奢侈地摆成了一个“大”字。我费力地把他的身体恢复成一个“一”字,然后让牛力和他一起摆成一个“二”字。
牛力不肯上床:“你们睡吧,我不睡了。”说完,他在椅子上摆出一个坚定的姿势。他强烈表示,只要玩着电脑,可以一宿不睡。我知道牛力常去网吧包夜,擅长熬夜。面对一个这么有毅力的朋友,我能说什么呢?“好吧,我先睡,等你熬不住就叫我。”
我躺下来,很快入睡。我的打算是,睡两个小时就起来让牛力睡。这个晚上,我们要轮流睡觉。但我万没想到,自己这一觉睡到了凌晨四点。醒来后,我看着趴在桌子上的牛力,心中充满内疚。我责备自己,怎么能让朋友这样睡觉呢?我连忙起来,推醒了牛力。我让他赶快到床上去睡。在床上睡觉才是睡觉的样子。
疲惫不堪的牛力爬到床上,我在椅子上坐下来。电脑关了,我又打开。我想看一个名为《21克》的电影。第一个镜头:一个男人夹着一根烟,光着身子蹲在床上。他身边趴着一个同样没穿衣服的女人。男人好像在思考问题,皱着眉头。女人睡得很熟,一动不动。如果我是那个男人,一定不会蹲在床上。我会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这样同样能思考问题。
天光大亮的时候,我把电影看完。他们还没有醒来。我来到屋外,舒展了一下身体。我胡乱运动了一下。我想让自己看上去精神一些。我像往常一样刷牙洗脸,刮去一夜之间长出的胡须。我故意把声音搞得很大,目的是把他们惊醒。项北首先睁开眼睛。他不舍地爬起来,看到牛力躺在身边,十分奇怪。我说:“现在牛力该明白了,很多事情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美好。”项北来到地面上,舒展着身体,:“他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根本不知道。”我看了项北一眼,什么也没说。
我和项北商量了一下,做出了决定,今天不管发生什么事,一定要租一个房间。项北强烈表示,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样将会让我无法工作。牛力醒来后,听我们一说,终于放弃了先找工作再租房子的想法。
今天是星期天,我不用上班。我们坐在冰冷的街边吃了早餐,然后走进胡同,寻找租房的人家。如果有房出租,房东会在大门口挂出牌子,简单的,只写“租房”俩字,详细的,则写明房间的数量和大小。项北和牛力决定租一间有两张单人床的房间,看了几处,都不合适。没关系,我们有一整天的时间,这样的房间总会找到的。
作者简介:
张敦,1982年生于河北枣强,现居石家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