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策划师

2015-08-25 14:40舒文治
山花 2015年15期
关键词:孔明灯殡仪馆馆长

舒文治

毕竟无证,亦无证者。

——《圆觉经》

游部躺的地方很凉快。我一身汗,凉茶喝了一桌底,塑料软杯横竖瘫地,脚随便动动,就踩歪踏瘪了它们。我们一桌人、一厅人都出汗,热脱裤的天气。

游部在离我们四五码的地方。隔了一床红绸被、一层玻璃罩。这中间,还有两孔无门的花门,纸花缠绕在钢架上,有些打蔫。三四天来,看多了黑白两色,眼睛忽略了花门的存在。眼睛经常这样,要么看没什么,要么无视什么,还会回避什么。

苗芳芳躺在距游部两码的地方。她在花门里头,一张钢丝床上,摆出侧睡姿式,曲线和凹凸被包住她的白被单凸显出来。她屁股对着我们,脸对着游部。她在打点滴。难看清药水一滴一滴、摇摇晃晃坠在墨菲氏滴管里。一面半人高的大电扇吹得塑料细管晃荡不止。电扇呼出一圈带湿罗音的黑晕。大厅里有六圈这样的黑晕。

花门里头,下午有张老脸,现在不见了,我感觉她留下的槠树皮色还在。——我们东影山上多槠树,槠树结的果,比板栗小,壳硬,炒熟可吃,有点苦,也可磨成浆,做“苦槠豆腐”。游部的母亲春娭毑会做“苦槠豆腐”,三十年前,我吃过,很多人吃过,至今难忘。春娭毑进了人民医院急诊室。

游部和我同乡,也是同事,清都县老干局局长,兼任,他还有一个职务——组织部副部长。我们都叫他游部。现在,他变成了原任,就是用天飞乐队的高音喇叭喊他游部——游部——,他再也懒得搭理我们。

游部是一群驴友在东影山边的鱼皮坝水库发现的。他仿佛在倒影青山的碧波上仰泳,肚皮却像一个白气球。组织忙碌了起来,初步结论严肃而又讲究:非正常死亡,排除他杀。游部留下了遗书,组织还没有正式、全部公布,核心内容是,他是自愿的,对不起老母、家人,不怪组织,但求速葬,骨灰葬回老家东影山,他爹的坟边。这几天,我们清都一班好事者的想象力和写作激情得以发酵,帮游部撰写了遗书,有上十种版本,都上了网,在“清都社区”可查看。

游部的亲属没按游部的遗嘱办,他们和组织较上了劲,措辞同样讲究:因工作压力过大去世,组织得对他患的抑郁症负责,买单。他们把游部留置在水晶棺里四个晚上,将吊针请到了灵堂,又让春娭毑由一片孝服簇拥着,坚持了三个晚上,——等等这些,据他们反复宣讲,也是替游部着想,要为他争一个身后名。

苦了我们。上周,原政协林副主席去世,刚火化,一天没隔,丰老县长走了,他们都按规定只在殡仪馆停了三晚。给游部办丧事,我们得一杯接一杯比赛喝凉茶,谁也没讲出那句话:“他一个正科级难道比正县级还要在殡仪馆停得久?”我们只埋怨殡仪馆,真不是人呆的地方。

游部是应了清都一句古语:师公斗法,亡人呷亏。我们也应了一句古话:抬死人棺材,越抬越重。

总有人不急不躁,他们在游部头朝西的水晶棺前,靠北一点,摆开了麻将机,从早打到晚。来了吊香客,他们暂停出牌,操起身边的唢呐、铛锣、架子鼓,吹一吹,敲一敲。我无事就给他们计时计数,约吹奏半分钟,敲击二十七八下,时点节奏不乱,配合挺默契。坐东朝西的那个将汗衫卷至乳头,吹唢呐时,腮帮鼓成一只双耳陶罐,肚皮至少堆成三叠,不停在颤。坐北方的那个年轻一些,瘦脸,一对铃铛眼,不大看人,看牌。不出牌,就敲铛锣。整个灵堂,就他们神悠气闲。

他们不属飞天乐队,是本地村民。亡人到了殡仪馆,他们包了大半的事——从搭灵堂,到出租花篮、麻将机、水晶棺、满堂菩萨,再到写花圈、购素食、办吊酒、吹吹打打,都由他们操办。大致,两件事不由他们负责,唱歌唱戏,另请“堂四郎”;送进火化炉,另有“烧窑师傅”——这也是他们的叫法。我原先在民政局公干,摸清了他们的路数,他们不止四个人,是两个村民小组,男女老少一百多。殡仪馆占了他们的田土,他们理所当然要靠死人养活,名曰提供丧事服务。他们有组织,有章程,有行情,还排了班,几家出几个人为一班,一班负责办一回。收费也有标准,按厅,按桌,按晚。

我曾和殡仪馆方馆长算了笔账,丧事的利润率不低于百分之六十,按清都城区及周边一年死六百人计算,贵馆一年至少获毛利一千八百万。方馆长笑出一嘴烟牙(我想到殡仪馆上空的烟囱):余主席,你离开民政才几年,就忘了死人的行情和规矩啊,这里,土地菩萨说了算,我,殡仪馆长,说了不算,除非,火葬给个优惠价。殡仪馆年年都亏损。

方馆长前任罗馆长算盘打得精,要与村民商谈死人生意的分成调整,他们懒得和罗馆长理论,一把两斤重的铁锁挂在殡仪馆大门上,将两台从太平间前后过来的灵车堵在大门外。一支烟久,聚了上百人,在槐树底下骂无名娘,扬言要抡锤砸门,还有人唱吆喝,灵堂扎到县政府去。小寒时节,北风将槐树叶和骂娘吆喝声一齐吹乱。罗馆长拱手败北。三天后,他调到原先叫收容所的地方做所长,我们背后喊他“收锣”。

罗所长喊应方馆长,小心殡仪馆外两溜槐树。当时方馆长新官上任没在意,两年后,槐树底下出了道场:随着殡仪馆业务量增多,方馆长想把自东向西的主路拓宽,要搬迁路基旁几座土坟,它们早被翻白草、黄枪子、灰绿蔾、蛇目、翠菊、天葵们插上了草旗花旗。槐树喜落叶,相当于爱美的女人勤换面膜,有些坟陷在面膜堆里,已不是坟了。有些墓碑歪了,断了,矮塌了,不可能不向时光屈服,碑上的故显考、故外祖妣只与绿苔相认。有一块好认:相公春溪大人之墓,孝男楚英楚杰立。没有立碑时间。方馆长招来挖土机、骨灰罐、农用车,在三四里外,准备给他们安新居。坟内的东西刚重见天日,村民熙熙涌来,他们找祖宗来了。看方馆长熟人面子,给方馆长打了个折,每家补祖宗乔迁费二千六。方馆长一见这阵势,盘算了价钱,当场答应了。他们说,祖宗乔迁费得现票子,不能抵扣,不能打白条。方馆长说,四万块给你们包坨。一个壮汉上前几步说,方馆长,今日馆里冇办事,冇人也冇鬼吵你,你听清楚冇,是每一家补二千六,我替你粗略点了点,至少来了一个地煞数,有些户头还在家等信。方馆长稳住神说,从来迁坟只按座算,冇你们这个算法。壮汉说,难道我们谁不是他们子孙?就拿我太祖春溪公来说,到我们这一代和后一代,已有十八家独立户头,难道太祖春溪公迁坟,他后世子孙每家一两百块钱也分不到手?我们祖宗就这般不值钱?方馆长说,这路我不修了,坟给你们护土还原。众人起了高腔,动了我们家祖坟,坏了我们风水,你一座殡仪馆也赔不起,把殡仪馆大门关了!方馆长转身摔话,派几个代表来馆里谈。谈了三天,请来一位高人,重新看地脉,给这些祖宗们集体做了两晚道场,先后费资十七万五千。方馆长另给高人打了红包五千。

方馆长也有得焉,落了个梦症,数个晚上,那些路边的野祖先像一群“火焰骑士”来梦里找他,清一色冒火焰的骷髅,有些还将骷髅从脖子上取下,抱在手里,要头盔不要头的酷样子,他们一言不发,列队穿行,绵延不尽,方馆长醒来后,耳朵里还留有他们的穿流声……方馆长担心梦态严重下去,从殡仪馆炉子里烧灭的亡人们纷纷而起,都戴着冒火焰的骷髅来梦里找他,那不是焚香点烛给他绕棺吗?极凶之兆。方馆长又向高人请求除梦之法,高人说,这回麻烦大了,死魂灵也有爱扎堆的恶习,加之他们特别无聊,误认为你梦里是个正在打折的大超市,他们列队进来,好像很有素质,没乱来,其实,他们拿走的是你的火焰、阳数。活人就是一堆火,火焰越低,死期越近;你的阳寿由阳数构成,阳数减少,阴数就会增多,结果可想而知。生死大事,方馆长岂敢大意?封了个一万的红包,得了一个解法,他对外人不会说。这法子我却知道,那高人和我是亲戚,和游部是同学。

游部在3号厅停了四天四夜。该流泪的流干了眼窝,要来吊香的来得差不多,该热闹的套仪式都热闹过了,“土地菩萨”们可以专心专意打麻将。大厅里暗流的不安焦躁之气像高压锅焖牛蹄,滚烫滚烫均在锅里,与他们无关。他们打到零点,会将满桌麻将扫乱,带着响器,按时下班。

今晚,轮到我在灵堂值班。单位上的人没剩几个,大家脸色差不多——暑热烤晕的马虎脸,竭力隐藏着某种暖昧色。眼神交错,随即分开,我眼光散珠般落在厅外。鞭炮在3号厅两旁不断作响,夜晚洞开无数电光石火炸开的窟窿,从窟窿里扑出烟来,来得浓烈,散得也快,最终湮于夜色。

1号厅和4号厅也在办丧事。人影车影川流不息,夜晚轻易就造出了影子的河流。

下弦月没有出来。冬学巴进来了,身后,似有无数闪光灯在照他的背影。他和我同学,飞天乐队经理。飞天乐队给游部唱了一夜民歌、流行歌,穿插唱了逗乐搞笑的“十八扯”,又唱了一夜花鼓戏,一本《卖妙郎》、一本《寻儿记》。第三晚交给了道士和礼生。今晚,孝家决定采取无声胜有声策略,等组织来观察和作结论。

冬学巴坐在塑料板凳上,喝了杯塑装凉茶,给我和方馆长递来蓝软烟。方馆长肉实的宽背对着游部和苗芳芳。

苗芳芳是社会救助局局长,该局在民政局相当于胸罩——位置很重要。方馆长多次拿我开玩笑说,老余,组织用人不会错,你想当“胸罩局”局长还不够任职资格,你就适合于进老干局,和我馆常来常往。方馆长是老熟人,他有资格玩乐我胸口的痛。这是三年前的事,我也觊觎过“胸罩局”局长,组织为安抚我,将我从民政局股级的老干办主任调到老干局任副科级的工会主席。

“何苦呀?”方馆长掸了掸烟灰,风扇摇头过来,烟灰和剥出的瓜子壳、花生壳一齐吹走。

“余陀子,观阵势,这里我还会有生意,死人看不看戏?我唱了二十年‘堂四郎,也搞不清。”冬学巴对我说。

“屠夫还怕猪长壮?你们,一个卖吆喝,一个卖终端,还有他们,坐地收银。”我想,此时,我目光有点像“乌梢鞭”——它从草掩的土洞里探出头来。三十年前,游部他爹在鱼皮坝水库尾端打柴,被条蛇咬了虎口,两天后毒液攻心,死了。村里人说,“乌梢鞭”咬的。村里人还说,“乌梢鞭”是不死的,蜕层皮,又可活十年。父子俩都死在鱼皮坝水库,一头一尾,虽然相隔三十年,乡民们已是浮想联翩了。高人呀,你怎么解释?

“余陀子,我可冇打春娭毑主意,我是说……”

“你们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学了他的戏腔。

“方馆长,余主席他一句顶一万句。”冬学巴笑嘻嘻望着我。我们在一起常斗嘴,他常这样笑嘻嘻将我制服。

我们说话声埋汰在灵堂内外的声响里,随说随散,散得比硝烟还快。扯谈可将花门内外区别开来,里面的都收口无声。抽烟才让我们嘴不停,却不开声,看着三股烟随意涂抹烟云,即刻被风扇卷走。方馆长抽烟是支快枪,他随手将烟蒂扔到桌底,烫穿了塑料软杯。塑料的气味闻不到,灵堂里混有多种气味,混在一起,你没法分辨,哪是亡人气味,哪些不是。

“方馆长,你现在晚上做么子梦啰?”我盯住方馆长的头看。“日月忽其不淹”,岁月在不停洗我所见的每一颗头,洗成了现在的模样,洗出了梦幻感。

“拜托你坐夜莫谈梦。”

“再谈这些鬼话,隔壁女老师会飞过来……”

“有鬼参与才有味,要是天帝给你一个契约,你陪女老师同进后面的焚尸炉,你们化成灰后,天帝让你们变成蝴蝶双双飞,永远恩恩爱爱飞下去,你愿意签吗?”

“优先你签。”

“我得先和天帝谈一个条件……”

大厅外,三家的鞭炮响作一块,炸响无比现实,烟与闪光却善作梦幻,满厅坐夜人如魈似鸾,花门幻化出“青云衣兮白霓裳”,一些男女白蜡像摇出影子,贴墙飞,水晶棺鲜艳夺目,一页红绸被像刚从染缸里拖过。我开给天帝的条件戛然而止。鞭炮响得创世纪前一样漫长。

同事小米走过来。“余主席,蓝局长请你出来一下。”

“哪个蓝局长?”

“保密局蓝局长,他在车里等你。”

出了大厅,看到一辆醇黑色指南者吉普车,定格在鞭炮光亮和时青时黑的树影里。一颗影影绰绰的头歪在副驾驶窗边。“余哥,进来凉快凉快。”

“殡仪馆不是图凉快的地方,你喊我有么事?”我站在水泥坪里,脚板隔鞋,烫。

“也——没什么事,我打你电话,关机,你进来凉快凉快,再说吧。”

“手机在充电。你要坐夜就到灵堂里来,这两晚也冇看见你个影。”

“有点事。我刚从长沙赶回,专门来陪他,还带来个东西。”

车上人从东边下来,转到西侧,从我跟前闪过,低头去开尾箱。他叫蓝晓峰,是我大姨的女婿,游部的同学。我们清都蓝姓不少,当局长的有三个,副局长的不下十位。我这个表妹郎,他的局最小,管三个人,可大小也是个正科级,听上去还是个挺神秘的单位。他自己说,不搞情报工作,却是核心部门,二十四小时值班,天天给县委政府领导送文件。

蓝晓峰从尾箱取出一盏孔明灯,黄色,绸纸状,灯口方形,他提在手里,像个箱形水母,在鞭炮强光映衬下,摇曳着通体的古怪。

我问了一句多余话:“干嘛?”

“还愿。”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余哥,清都没这样的孔明灯,我从长沙带回的。”

蓝晓峰直起身子,左手擎着孔明灯,右手抚在胸口,嘴里念念有辞。他一米六八的个子,看上去比我表妹还矮。十余年前,我大姨可不看好他,说他是个拐子,他再缠琼英,就用烧火棍将他打拐。他最终还是将琼英拐走了。照我小姨的说法,琼英真是命好,碰见个拐子,一拐就拐进了福窠。大姨嘴上并没饶过这位女婿:“身坯细爽,一根灯芯草,但愿生出的细拐子不像他,像琼英。”我表侄的确像他妈,不像他爸,至少,长到十岁还不像。

一恍惚,蓝晓峰也有小肚腩了。

他气沉丹田,将纯棉暗花衬衫包裹着的小肚腩导引得一起一伏,像是在游部的灵堂前练气功。几号厅里出来了一些人,围成一圈,都在看他。鞭炮暂时停放。乐队没停,1号厅在唱花鼓戏《刘海戏金蟾》,4号厅在唱流行歌《纤夫的爱》。

我摸出支软耷耷的芙蓉王抽着。抽到一半,蓝晓峰停止了咽嗡,左手一松,孔明灯脱手升空,很快飞出灯光、歌声、戏文和响器交集的殡仪馆。它飞过东门外的槐树林,舍我们而去,无声无息,朝“青冥浩荡不见底”的天空荡悠,活像一只漂亮的水母,在深不可测的海水里漫游,姿态优雅,通体冷漠,仿佛它才是瀚海的不老王后。孔明灯偏东荡高,飞到某个高度,慢下来,横向飘游,在清都城的夜空深处,不见了。

鞭炮大锅煮粥一般炸响,烟气弥漫。我隐若听见夹杂的议论:“南湘子手段就是不同。”“南极仙翁不单会看相,还会放灯做法事。”“找他看相去……”“他呀,看相有时辰,得预约。”“网上预约……”

蓝晓峰的脸一时没在烟与众影里,他踩着八卦步,朝游部的灵堂走去。他后背湿成一把蒲扇形。一些男女和烟影跟在他身后。

我抽着烟,隔了三张桌子,看他和围住他的人。老实说,我没法将他整合成只有一个影子的人——这位蓝晓峰,蓝局长,我表妹郎,南湘子,南极仙翁。我琢磨,那些出类拔翠的人物,有点像我们东影山上的春笋,长在地下时,默默无闻,一夜之间,破土露尖,很快就长疯了,犯傻了,它不知道自己叫春笋,以为自己是玉管,是龙种,是蛇祖,是青士,是碧虚郎,是绿玉君,甚至可长成云中君。对蓝晓峰,我就是这样看的。他也可分为两截,地下那截,—— 一个师专生,常发痔疮,毕业后在东影中学教数学,找对象得用上战略大包抄、战术假动作,才拐去我表妹琼英。地上那截,耸然而立的,——保密局长的官帽不说,他被称作高人,大师,他和不少本地菩萨一样,显远不显近,他在网上的名头——冬学巴总结了两句——“尿泡不是吹的,卵大是可以摸的。”找他摸面骨、看风水、问婚姻、测财运、卜前程的,我亲眼见过,有时候像看专家门诊。他有专门的预测博客,访问量过了百万,这些都是潜在客户。他自号“南极仙翁”。这来头不细,在天上是老人星,神仙谱系里,称为玉清真王、长生大帝,元始天尊的长子,有说是第九子。反正我们神仙历来有多生、超生、乱生的传统,又在洞天云水间飘缈着,别指望搞清他们来历。蓝晓峰在博客首页引用了一部道经中的几句话:“南极仙翁,思念世间一切众生三灾八难,一切众苦九幽泉酆,一切罪魂受报缘对。无量众苦,不含昼夜,生死往来,如旋车轮。”虽说这些话没几个人明白,熟人却不叫他“南极仙翁”,戏称他“南湘子”,谁先叫出的,不可考,似乎是八仙中韩湘子与蓝采和的杂交。

南湘子喝完了三杯凉茶,将围住他的众人打发散了,来到我、冬学巴、方馆长坐的这桌。

“南湘子,你不坐馆发点小财呀?方馆长不会收你场租。”

“冬学巴,看相算命都有讲究,不是你们唱‘堂四郎,一锅煮,大杂烩。”

“那是,你是上九流,我等是下九流。”

“你们莫争,一个赚活人钱,一个赚死人钱,都有赚头。”

“方馆长,你把自己也带进来了。”冬学巴盯着方馆长笑。冬学巴说他长了双老鸹眼,适合于演神仙戏。

方馆长的头发生得密,像戴了个假发套。

“我嘛,是个守摊的命,拿一份工资,给他们打工。”方馆长看着对面打麻将的鼓乐手。敲铛锣的后生打了一个“乱将胡”自摸,他亲一下自己的手,敲一下铛锣。

“谁也躲不过,你们莫想这回事——不让他们赚钱。”冬学巴的笑虚飘起来。

“你也一样。”我口气烫,和着这厅里的热风。

“我比不上他们,他们是坐庄,我不过是唱道情,有一家,冇一家。”

“是呀,大家都得在他们手上过一趟。”

“而且是一口价。”

“像我们蓝仙看相。”

我瞟见南湘子左手捉住一杯凉茶,将塑料杯捏软了,凉茶流到他手上。

“冬学巴,你给游部长打折冇?”

“他才不需要我打折。方馆长,游部长进你们的窑,全免费吧?这是给你们局里家属的优惠……”

“你们大热天说话,哪有一点人气、热气?”南湘子将塑料杯抓在手心。

“南湘子,我们见多了,说习惯了。”

“凡事坏就坏在习惯上,我们国家,这习惯最可怕,对亡人一点也不尊重。”

“蓝仙,你莫一开口,就上纲上线好不?”

“方馆长,我正要说你们殡仪馆,人到了焚尸炉前,万事皆空,家属也麻木了,把亡人往你们手上一交,他们在外面等骨灰。我看见过好几回,你们的烧炉工,将死人往布袋里一丢,像肥料厂装袋,随手扔在水泥地板上。他们嚼槟榔,抽烟,将烟灰、槟榔渣吐在布袋上,正眼都不看一眼,烧完一个,两人将布袋往传送带上又一丢,将死人丢出来,好像送上一堆煤炭,送进炉里去烧。烧完,用铁锹铲骨灰,管他冒不冒热气,铲在水泥地板上,等家人用火钳和小铲子来装坛。人一生,最后一刻,在你们手里,就这个样子,这个样子!”南湘子不改他说惯了的老师腔,字正腔圆,抑扬顿挫,在殡仪馆的众声交集里,句句入耳。我们三个有些瞠目结舌,得正襟危坐听着。他不看我们,侧头看花门里的游部。

方馆长嗫嚅道:“这倒是个问题,我冇大注意。”

“方馆长在梦里头——鬼都打不赢。”我在电风扇的湿罗音里冒出一句。

方馆长低头说:“老余,你真是,又鬼话连篇。”

“坐在你方馆长的地盘,说鬼话才显得打成一片嘛。再说,有高人在,鬼再多也有解数。能管住人做么子梦,那不是高人,是仙人,比如说,《枕中记》中那个道士吕翁。”我追赶着梦里梦外的方馆长,用指东打西的招数,很快意。

“就是嘛,我准备改行,不唱‘堂四郎,专门生产吕翁牌枕头,你们入股不?”冬学巴帮腔笑道。

“我们看相的,静观宇宙感应场,看出的是数理,是命理。” 南湘子给我们来了招“沾衣十八跌”。他经常一说一套套。

“蓝仙,那你一定看出了你同学游部长的生死大限啰?”方馆长朝南湘子眨眨眼,又朝游部躺的地方眨,眨出了梦幻色。

“给你们说件事,信不信随你们。春节放假,我们几个同学聚会,他做东,酒喝得不少,我和他碰杯时,突然感应了他脑门上有股黑煞,看相的,最讲究感应,我以为自己喝多了,眼花,再一看,又没了。他喝醉了,还要和我们打麻将,麻将子正一粒,反一粒,说的话,东一句,西一句。麻将打不下去,我们要送他回去,他顺手打翻了手边的茶杯,闹了一会,开始打鼾,我们让他睡在打麻将的宾馆房里。我这顿酒喝得不踏实,回家运神一算,他的四柱我清楚,四柱随境遇流转,我算出他四柱神煞今年命犯羊刃煞,羊刃命逢,如羊在刃,禄过则刃生,难逃合刃、冲刃、刑刃之命。我给他发了信息,提醒他岁运流年,万事要当心。这信息还在,他人却在棺材里。嗨……”南湘子一声叹息后,打开手机搜寻。

“他这自己解决的,你还能算出来?”

“你懂得何为冲刃不?自己冲动,冲到水中,人在水中,还不明显呀!”

“你这是事后诸葛亮。”冬学巴看完手机里的一条信息,递给方馆长。

方馆长看了约一分钟,抬头说:“他为么要寻死呢?”

“寻死都是心死,心死在面相、手相上容易看出来,有自缢线。”

方馆长将手机递给我,低头看自己手上的纹路。我没接,双手交叉。他还给了南湘子。

“南湘子,你说了等于冇说,方馆长问游部长为么要寻死?”

“他爹葬坟的地方七运见鬼,坤土克坎水,中年以上人丁相克,还会有事。”南湘子压低声音,眼睛先睁大,后眯着,往花门后头看,神秘兮兮的样子。

我们都不由自主往花门里头看,眼光得以彼此掩护,看各自想看的。我看着铁架上的挂瓶和晃荡的输液管,感觉点滴流得异常缓慢,好像苗芳芳的身体不让它们进去,她本已丰盈充沛,不再需要什么营养液、抗生素,而要点别的什么。网上有关游部自沉鱼皮坝水库有好几种猜测,都言辞凿凿,每一种都与苗芳芳有关。

南湘子回忆道:九九年暑假,我们在湖北四川玩,看完葛洲坝,去珙县看悬棺,僰人的悬棺,路很不好走,在一个叫苏麻湾还是麻塘坝的地方,记不清了,悬棺让人发“黑眼晕”,他看痴了眼,走空,落到一条溪水里,幸好水不深,从头到脚湿淋淋,他摇落头发上的水那样子,走了魂一样……当地向导指着一个高处给我们看,说,那里有“九盏灯”,长明不熄,保僰人悬棺里的尸体不腐败,灵魂不飘散。可我们什么也没看见,只见黑乎乎一些梁木。向导说,明朝万历年间,僰人自立王国,朝廷派兵来剿,被僰人打得大败,后经一位风水先生指点,灭了这悬崖上的“九盏灯”,这可是长命灯!僰人一败涂地,族被灭了,如今,一个僰人也找不到了。当晚,我们住在向导家的木楼上,望着对面山上,看不到悬棺,可睡不着,我们说了好多话,大部分不记得,他说,现在要是有一盏孔明灯,就可以升起来,升到悬棺高处,照在那里看,一定能看到平时看不到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东西,他说不出,当时我也说不出……老游接着说了痴话,说他死后也要放孔明灯,魂魄可以附在灯上,往天上飞,看见很多在地上看不到的东西……我脱口而出,我会给你放。老游回过神,看了我一眼,还不晓得谁给谁放呢?我和他同时笑起来,我现在还记得,老木楼的屋檐影子下,山风把我们的笑吹得老远……

南湘子又喝了一杯凉茶,塑料杯抓在手心,抓得紧,正在紧缩成塑料球,他说得入神,然后出神:“四川回来后,我和他参加招考,他考进了政府办,我考进了县委办,他解决正科级比我早三年。”

“南湘子,有句话我本不想说,不说喉咙里又卡了根刺,我说,你这孔明灯放得不是时候,也不是地方。”冬学巴两指夹着蓝软烟,不改戏腔。

“怎讲?”方馆长的烟牙一闪即没。

“我们清都冇放孔明灯的习俗,据我了解,外地放孔明灯,都是节日放,喜庆放,放孔明灯是祈福,死人不放孔明灯,总不能祈告天地再多死几个吧?”

“到我殡仪馆放孔明灯,你蓝仙是第一个。”

南湘子的淡金脸瞬间有点难看,他很快镇住了神色,左手将塑料杯终于挤成了一个球,望着厅外说开了:“这个我自然晓得,我只是还愿。祸福相倚之理,世人都说晓得,其实不晓得,你们看,左手厅的伍老板,在清都也算个大老板,做废品生意发了大财,两年前我给他看过手相,看出他肝脏有毛病,生命线在五十三岁上有岔断,坎位出现一个岛,我一口铁定他五十三岁是个坎,他过年后检查出了——肝癌……”

“伍老板怎么舍得死!他一飞机飞到美国去治,去时体重还有一百三,回来只剩八十九,听说花去美元两百万,白搞了海外投资。”冬学巴叹息道,没法改他的戏腔。

“他家里准备给他烧两千亿纸钱,都是美元,让他变成黄泉世界首富。”

南湘子没做声,低头,看见一直抓在手心的塑料球,他仿佛回过了神,手与手彼此掩护着,垂下,扔掉了塑料球,抢回了话语:“你们扯世界首富干嘛,右手厅的袁老师,还是我在东影的学生,初中就爱唱歌,爱弹琴,别人都夸她一双手长得秀气,我给她仔细看过,手形是好,可手纹上布满十字纹和神秘三角状,我就晓得她对星相、算命这些感兴趣,她要拜我为师,我没收,第一,我看出她金星丘紊乱,感情线交叉,过于情感化,我怕惹祸。第二,她手上有车祸线……”

“车祸线在哪?你给我看看,我经常开车四处跑。”冬学巴丢掉烟,摊开双手。

“你莫打断我,我说了,灵堂不是看相的地方。我发信息提醒袁老师,生命线上有羽毛纹,莫跟风学开车,坐车都要格外小心。信息还在手机上,你们可以看嘛!她回了电话给我,说她拜了何大师学易经,何大师给了她救应之法,进行四柱补救。这个何大师,真是个催命鬼,看见袁老师漂亮,看花了眼,断送了一条如花似玉的命。我起先在她灵堂吊香,看到她遗像,一脸的笑……”

“何大师真可恶!抢了你生意,还夺了你的美女学生。”

“冬学巴,你整个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的乐队在隔壁大唱流行歌,你没看到啊?袁老师她妈将她小孩抱来了,细家伙闭着眼,只顾吮奶瓶……”我这表妹郎手心多了杯凉茶。

蓝晓峰考进县委办,安排进了保密局。他一个礼拜有三个晚上值晚班,把我表妹琼英也闲置了,她老埋怨蓝晓峰的保密工作,值夜班没完没了,钱没多发几个,级别连个副科都不是。得闲的蓝晓峰先迷上了电脑,后迷上了易学。组织给他提供了本县最舒适的条件,让他探究命理与数理融通。他猫在保密局五六年,脱胎成了一个电脑专家和易学专家,两个专家正当时,就顺风顺水合成了南湘子、南极仙翁。他把自己的命运流年也扳转了过来。我表妹常来我家给我老婆展现她的多套首饰和内外新款衣,还有春天的高跟鞋、冬天的皮靴子。她家还搬进了天都花园的电梯房。组织也重新认识了蓝晓峰,——在他将几届书记县长准确预测高升之后,——任命他为保密局长。他得个正科级,历时八年;我上个副科级,历时二十三年。我夜晚还经常能得到老婆多肉的后背。往后,我还能得到什么?我可不想得到方馆长的那些“火焰骑士”,得个崔生那般的梦吧……

“……余哥,你爱上网,爱想事,你说,人的命运最终是不是只与数字有关?”南湘子一本正经望着我,手中的塑料杯不见了,换成了一支烟,把玩着,没抽。

我已迷糊,接不上南湘子抛过来的话。问了一遍,才大致搞清他手相大师、风水大师、易学大师当得有些厌了,有了新打算,他却没法一时给我们讲清他的打算。

南湘子说,他的灵感来自于网上那些自拍哥、自拍妹,他们恨不得把自己的一切——吃喝拉撒、卖萌、购物、交友、做爱——都拍下来,存在储存卡里,传到网上去,他们这样做,不只是炫耀与自恋,更深处,是人渴求永生的本能在摁它的遥控器,众生都受本能操控,数字化能解决任何遥控、操控问题,那么,永生也就有了技术上的可能,只要我们改变一下对生命存在形式的理解。人一生,点点滴滴,不外乎一串串数字的表述式,人能变成数字,数字也能还原成人。

哦,我大致听明白了要点,他想给我等众生设计一款新软件,确保我们得以永生。灵堂里,星相师转眼成了软件师,我一时反应不过来。对面,四个鼓乐手算番数应该是高手,他们身边缭绕着鞭炮的硝烟。

冬学巴笑道:“南湘子,你又拿自己当软件大师呀?神神叨叨听不懂。”

我表妹郎脸上现出金箔色,——火苗烤过的那种金箔色,色深,还有点变形。那支蓝软烟让他玩碎了,手中多出一杯凉茶,他喝得比啤酒还快,说话语速呈加速度,他哪是灵堂扯谈,分明是准备好了台词:你们懂得“记忆延伸”和“人机共生”不?晓得人类历史上两台相隔千里的电脑间第一次传输的是哪两个字母?你们谁上过万维网、脸谱网,搞清楚根服务器吗?你们知道全球游戏公司的龙头暴雪公司主打的宣传口号吗?读过《向虚拟世界移民》这本书吗?你们知不知道全球社交网络上时刻都有16亿人在线?“初音未来”又是个什么东东?你们想知道奇点年是哪一年,这对人类意味着什么?还有,你们听说过艾瑞克大合唱吗?……

老实说,南湘子变脸成电脑专家后提的问题,我一个也答不上,一时,我被他脸上的金箔色蒙住了。方馆长两粒老鸹眼烟缭绕着也不眨巴,不眨巴也如梦幻泡影。冬学巴敢回嘴顶他:“你莫拿这一套套技术问题唬我们,我们不是找你看相看风水的,几句玄谈怪论就可唬得住。我晓得你上口齐天,下口齐地,你不会想把全球几十亿网民都发展成你的客户吧?那样,你肯定会超过马云,超过比尔·盖茨,你就成了世界首富。”

对面的唢呐手可能打了一个“大胡子”,他借上手的架子鼓在敲得胜鼓:咚—咚咚—咚—咚咚咚……

方馆长低声恨恨骂道:“敲给你春溪五毛老祖宗听呀!蓝仙,你的软件快开发出来,世上不死一个人就好了,我要把殡仪馆推成一块晒谷坪,罚他们晒骨灰。”

“我说,方馆长,你又在灵堂里说梦话,世上不死一个人,哪来的骨灰晒太阳?”

唢呐手颤着活动的肚皮过来了,溜梭眼滑过我等,停在南湘子脸上。“蓝大仙,你来到正好,我太祖春溪公托梦把我,说他爷爷在发脾气,一块水泥坪还是一方钢筋礅压在他身上,他翻不了身,又夜夜吵死人,麻烦你带罗盘来,给我找找。找到了,我给你打大红包。”

“我这向冇空。”南湘子的口气有些冰块气息。

“又不耽误你发财时,我派车来接你。”唢呐手扔下这一句,上厕所去了。

南湘子的金箔脸暗淡下来,纯棉衬衣不知何时湿成了一大块烫皮粉色,他的大师头汗光闪亮,他好像有些累,有些落寞。他转过脸,放低语调对我说:“表哥,都是些鬼扯脚,对牛弹琴,你应该能理解我,我想建一个网站,开发一款软件,满足人的永生愿望,就是,就是——把一个人从生到死的全部信息都录下来,包括声音、图像、基因组、脑脉冲。你知道,网络不会遗忘任何信息,我们已经进入一个无法遗忘的大数据时代,实现永生在技术上是完全可能的,所以暴雪公司才有底气喊出他们的宣传口号:‘来吧,我给你再一次人生!人类历史上最大一股移民潮出现了,是向虚拟世界的移民,我们都会变成数字化的原居民,就是我们的肉身火化后,已经数字化的我们还将存在,直到与天同寿……”说着说着,表妹郎又起了高腔。

我喝进一大口凉茶,咳了咳嗓子,说出的声音有点像冰块裸露在高温的空盘子里:“我说,你就当好你的保密局长,兼职扮好你的风水大师,一双手捉一只鱼,莫想这些空头事。”

“表哥,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清醒,科学已证明,说穿了,灵魂也是信息,会化成无数信息码,以看不见的方式飘散,它们终究会相互呼应,聚拢,还原成一体,灵魂得以永存。”他转过脸,望着游部睡的水晶棺,声音已经变调,“只要他家人同意,我就可以让我这位老同学不是保存在这个冰柜里,而是永生在网上。未来人肯定会在电脑里将自己编成一个文件包,自动产生信息繁殖,还能繁衍虚拟的后代,生出一大群,你想自组一个王国,由你当始皇帝都可以,根本不用担心出现僰人灭国那样的事……一切都在云贮存里,那里,将是真正的墓葬地,也是永生地。”

冬学巴率先放声大笑。

方馆长略一迟疑,也笑道:“蓝仙,你这法子好呀,比我们馆后面的冰尸柜要好,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后面冰尸柜里有具女尸,三年零九个月了,她家里还不同意火化。”

“南湘子,你天生一把好嘴,你先把后面那具女尸给说起来,让她永生吧,她保管会向你献身。”

“你们只会说鬼事,我说的,与你们说的不在同一个世界。”表妹郎的金箔脸还在涌进来的硝烟里变化不定。

我们都没在意,挖苦人我们都是好手,我选择了水晶棺里的游部,阴阴说道:“这具女尸还是留给我们游部吧,正好给游部做伴,他真有桃花命,呆在殡仪馆,也能结一堂阴亲。”我扭转头望着花门里的水晶棺,附带照了照苗芳芳。

“余陀子这媒话得好,我给他们结阴婚送乐队,方馆长,你去后面准备新房呀。”

“拜托你二位莫说了,我又会晚上做恶梦,骷髅祖宗还时不时显身,又要我来听女尸男尸谈情说爱。组织啊,快点如他们愿吧,亡人为大,让游部快火化吧。”

“方馆长,看这阵势,你不去后面准备新房还真不行。”

“你们真是一群僵尸老怪!”表妹郎的金箔脸在硝烟里像对面后生敲的铛锣。

我,冬学巴,方馆长——我们的笑和苦脸——被我表妹郎脸上扭曲的奇怪表情给弄僵了,如同水晶棺里游部的表情。

小米给我送来充好电的手机,我摁了开机键,熟悉的开机音乐——Over the horizon(大意为已露端倪、即将来临)——飘入耳来,有些失真。鼓乐手操起家伙,按时点节奏吹奏敲打。

“你们听这些吹吹打打、唱歌唱戏,哪是在告慰亡人?是你们这些僵尸老怪在变戏法,找乐子。告诉你们,我将设计比艾瑞特合唱更大更庄严的合唱……每个亡人都将得到这样的安魂合唱。你们听说过吗?美国人艾瑞特在网上指挥过四次虚拟大合唱,2013年那一次,有101个国家的6990人参加,这是前所未有的大合唱!我将在我的永生网站上推出一个仪式,一个人肉体消失时,不管认不认识他,全世界很多国家、不同种族的人,都会聚在网上参加一次虚拟唱诗,为他的永生祈祷,真正使……‘一起孤独成为可能。这样的规模和礼仪,相当于国葬。国葬都不可比,比联合国下半旗还要隆重,每个死去的人都可享受。方馆长,你……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南湘子左手抓紧那个塑料球,站了起来,让他的共鸣腔打得更开,说得有些气极败坏,“我来告诉你,从你这里消失的每一个人,都将获得死的尊严,永生的希望。不是,不是你这些装尸袋、槟榔渣、烟灰……传送带、铁铲、火钳……还有停尸柜!”

方馆长坐在红塑料方块凳上,直了老鸹眼。

冬学巴竖起大拇指,冒出几句戏腔:“金点子!南湘子,你要赶快去申请专利,莫让别人抢注了。”

“你冬学巴不死在钱眼里才怪。”我表妹郎宣布了对冬学巴的最后预言,转背,靠花门伫立,凝视着水晶棺。他离游部约一码,离我们三四码。他后背全湿了,双脚抖动了几下,没有跨进花门。他转过身,泪流满脸。

他没走八卦步,大步流星走了,两眼直照大厅门口。炸出的鞭炮红光打在他脸颊上,现出水彩光影。

我们没说话,无从说起,各自抽烟,大口大口抽,三股烟喷在空中,蜷曲,渗透,舒展,散开。

一位描眉点绛、穿绸状演出服的女子走进来,径直走到冬学巴跟前,脆生生、甜蜜蜜说:“团长,该你献歌了,你唱完,我们好宵夜。”

冬学巴扔掉烟屁股,瓮声瓮气说:“催命呀,就来了。”

女子用袖口擦汗,露出像西红柿绽开的大团脸。

冬学巴欲言又止,跟着她摔来摔去的水袖,走了。

方馆长起身。“我少陪,听老戏去。”

我看见花门里铁架上的挂瓶在晃动。苗芳芳支起身,两个女眷过来,扶起她,举着挂瓶,三团白结成一体,移出花门,从我跟前一步一步晃过。

她们出厕前,我溜出了大厅。

暑热不见消退,脚下的水泥坪仍然烫脚板。在鞭炮炸响的间隙,听见信息提示音响了,蓝晓峰发来的:

表哥,你看东方的天空,请你站在殡仪馆那端,打开闪光灯,给我拍下来,不,是录下来。

我抬头。盛夏的天空,下弦月挂在烟囱上颈部位,如同套给它的半只银项圈。烟囱以下是红瓦屋顶,再往下,屋顶和砖墙挡住了视线,看不到里面,只看到那里拐出一大截,盘曲在黑影深处。落在银河中的星云,像轻烟凝形,又像塞满雾霭。我辨不出那颗南极老人星在哪,东方星相术指认,它是二十八宿中的角、亢二宿,居东方苍龙七宿中的头两位。在西方天文学中,它取名为船底座α星。它不舍昼夜,紧随银河系旋轮远航,不知何往。东方现出了大片光斑,升在密黑的槐树影和隐若的楼顶上,那是清都城的万家灯火。蓦然,一盏孔明灯从光斑处升起,年画中的蟠桃色,冉冉腾空,自东向西,独行夜空。像一只桃花水母,也像一颗大蟠桃。

我忘记将它摄录下来。

手机信息音又响,有如夏夜草深处一粒虫鸣,叫过,它在草深处静默。

表哥,这是我给自己放的孔明灯,祈福的灯。这两天,我在长沙三医院体检,初查,复检,肝癌。琼英还不知道。你要替我保密。

我要天下所有的棺材都悬空,我的永生网站将以“火焰骑士”为标志。你得帮我建。

手机黑了屏。

三个厅比赛着放鞭炮。1号厅的《刘海戏金蟾》还在继续。4号厅传来冬学巴降调憋声的男中音:“……也许有一天,我老无所依,请把我留在——在那时光里;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请把我埋在——这春天里……”

我眼里多出一层水膜,瞬间,它拥有了放影功能,半空中,那盏孔明灯鲜红通透,极像画中南极仙翁隆起光秃的大额头。我两眼将它放大了十倍,不,不止一百倍。整座殡仪馆如同蟠桃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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