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家屯子的黎明

2015-08-22 07:10显晔
民族文学 2015年8期
关键词:屯子玉兰村长

显晔

古老的出征号子听不到了,可是满族儿女却用他们的行动谱写了一曲新的出征曲!

东北民主联军纵队医院是在卧舍库(满语,天神)巡游日驻扎沙家屯子的。

于是,沙家屯子的女人们身着印记着正白旗旗属标志的月白色镶边旗袍,脚穿绣花毡靴,顶着和煦的冬阳,聚集在宗祠广场,排成四四方阵跳起了噶萨舞。她们在村长玉兰的带领下左手持抓鼓,右手持鼓鞭。进三步退三步,扭动腰部铜铃。鼓声伴随着铜铃声,交织成一种绝妙的音响。

这是迎接民主联军的特殊场面。走下汽车的民主联军医护人员和能够走动的伤病员全被吸引到了宗祠广场。也难怪,这种民族气息浓郁的欢迎场面大多数民主联军战士是第一次见到。

当医院的医护人员和伤病员们军容整齐地列装于欢迎方阵的面前时,玉兰走出方阵,扭转腰肢,辗转歌喉领唱一声“呀哩哩!”于是在村长玉兰的率领下,一首根据《祭祀谣》改编的《迎联军》的女生合唱歌舞方阵展开。

呀哩哩,嘣叭叭,单鼓打,迎天神,嘎萨迎来咱联军,手执钢枪打敌人。

呀哩哩,哗啦啦,腰铃扎,唱天神,百姓翻身得解放,分田分地做主人。

玉兰嗓音柔美,将《迎联军》的唱腔拖得绵软柔长。接受欢迎的医护人员和伤病员们一个个睁大双眼品评歌舞的子午卯酉。

女兵相互议论,说是唱歌的大姐真的能进纵队宣传队。

教导员刘妙香出现在接受欢迎队伍的最前列。

玉兰停止歌舞,连忙走出方阵,与刘妙香握手。

“欢迎联军!欢迎教导员!”玉兰满含微笑说。

刘妙香说:“没想到,东北赫赫有名的美女村长,歌舞功夫也是没得比,真的可以给我们纵队宣传队那些演员当指导老师了。”

刘妙香为医院驻扎沙家屯子打前站,有几天的工作接触。

其实沙家屯子的女人们在冬季跳嘎萨舞已不是第一次。东北冰雪寒天,阳光明媚的日子屈指可数。为了迎接“老爷子(指冬天的太阳)”的到来,沙家屯子的大姑娘小媳妇都会跑出家门,齐聚到宗祠跳嘎萨舞。

正如刘妙香所说,玉兰二十五岁,福晋扎头,单眼皮大眼睛,是东北地区数一数二的美女村长。她有一个顺杆爬的性格,当下不客气地说:“是吗?难怪屯子人人都说,我唱歌比匣子里的歌星还好听。”

刘妙香笑道:“沙村长,你咋这么直接,喜欢受人夸呀。”

玉兰说:“这是夸吗?教导员,我们旗人都这么直接,从来不受人夸的。生活中的我们只有做到直接才叫善!”

刘妙香问:“善是啥意思?”

玉兰说:“好的意思啊!晴天到宗祠敬‘老爷子,丰收到宗祠敬‘卧舍库,农民翻身敬民主联军,相互间问候道一声祝福,说上两声‘善,生活‘嘉可善(极好)。”

刘妙香说:“你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

玉兰说:“你懂的。因为你和我家狗儿他玛(满语,父亲),啊,也就是孩子他爹是一样的,都是队伍里的教导员。”

这就是沙家屯子美女村长留给东北民主联军纵队医院所有干部战士的第一印象。或许是印象太好,女兵们也随了村民们的口语,称玉兰为沙村长。玉兰不姓沙,沙谭氏只不过是婆母懿窝可(满语,婶)为她在户籍册上登记的一个户名,其实玉兰的娘家本姓谭,她在闺中的名号为谭玉兰,满族正蓝旗人。由于政府按户籍称谓,所以她就成了村民口中的沙村长。

欢迎仪式结束,玉兰打手势为歌舞《迎联军》的姑娘媳妇分配任务:“大家都别急着回家,现在咱们的卧舍库来了,姐妹们应该怎么办?”

姑娘媳妇七嘴八舌说:“看沙村长说的,咱搀扶卧舍库进病房啊,烧热炕,洗绷带,伺候咱们的卧舍库养伤打老蒋啊。”

一时间,沙家屯子的大姑娘小媳妇搀扶住了一个个缠着绷带,拄着双拐的伤员,向联军医院走去。

联军医院位于原村公所的厢房。厢房十五间,宽大而敞亮。厢房内南北热炕,温暖如春。刘妙香和玉兰挨着厢房视察。她们走进院部办公室。院部办公室的院子与玉兰家一墙之隔,玉兰开玩笑说:“要是墙上开个门的话,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刘妙香说:“咱们本身就是一家人,军民鱼水情,谁也离不开谁。”

院子里传来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沙家屯子的姑娘少妇们联合民主联军女护士,端着带血的纱布绷带走出医院,来到了封冻的饮马河。她们用大镐凿开厚厚的冰层,将白皙的小手插进河水。一双双小手冻红了,冻木了,可姑娘们的表情依然笑容可掬,相互间依然嬉笑打闹。

由于工作关系,玉兰和刘妙香接触多了,也就变得无话不谈。刘妙香问得最多的是玉兰的家事,玉兰说得最多的也是她和她丈夫绪宁的爱情故事。刘妙香很是吃惊,旧时代走过来的包办婚姻,村长身份的玉兰竟然懂得爱情二字。她问起爱情的来历。玉兰说:“你可别小看我,我可是个才女,我玛生前开豆腐店,家是很富的。只可惜他得肺病走了以后,我家就败了。”

沙谭两家是世交。玉兰受过良好的教育,父亲生前拿她当大小姐养,养成了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她与绪宁第一次接触的时候就是靠她的一手古筝曲《寒宫秋月》征服了绪宁的心。绪宁回到家里念念不忘,于是公公向父亲提亲,玉兰便有了现在的归宿。

其实绪宁也不赖,他继承了家传的武功,能写一手好字。定亲那天,他故意用墨宝在玉兰面前卖弄风骚。没想到玉兰是个争头彩的姑娘,绪宁刚刚用隶书写完一幅字,玉兰立刻写下了同样的书法。两家大人鉴赏孩子们的两幅字,谁也没有说出之间的优与劣。可是绪宁知道,他写的不如玉兰的好,因而脸儿一红,向父亲提出退婚的要求。

订下的婚事哪有退的道理?谭家父亲知道女儿伤了女婿的面子。沙家父子走了以后,父亲教导玉兰,凡事不可太强势,应给他人留有余地,否则会适得其反。

洞房那天晚上,绪宁死活不肯进新房。玉兰扯下红盖头,竟然当着众人面骑到了绪宁的身上,强行将绪宁拉进了新房。当然,经过洞房之夜,绪宁的心也就彻底被玉兰俘虏了。这就是玉兰引以为自豪的爱情故事。这故事听得刘妙香感慨:“东北姑娘咋都这么厉害。你也厉害得过于强势了。”

玉兰说:“我现在不强势了。”

刘妙香说:“你现在还不叫强势呀,你看你在沙家庄多霸道啊。”

没办法,这就是玉兰的性格,谁让她是满族姑娘?谁让父亲拿她当宝贝养来着?

沙谭两家的富裕都是以前的事情。后来情况发生了大变化。谭家父亲殁于痨病没多久,沙家也跟着出事了。1947年的一个春夜,沙家父亲载着一车货走到岔路河的镇外,遇到了一队鬼子兵。日本鬼子不但劫走了马车的货物,还将沙家父亲的衣裳扒光,吊在大松树上打了一顿。等到被路人救下,抬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有出气没进气了。

沙家父亲故去之后,绪宁凭着一股子冲动,撇下怀孕的妻子,拿着大刀找日本鬼子报仇,从此后死活不知,音信杳无。

玉兰说到这里泪如雨下。因为这样的日子不好过。整整六年,玉兰已经对丈夫不抱任何希望,她把自己当成了寡妇,将全部希望寄托到了儿子的身上。因为儿子出生就没有见过父亲。然而每当入梦的时候,玉兰依稀看见丈夫站在自己的面前,她只以为这是思念的结果,可即使“罗袂湿斑红泪滴”,又“魂梦欲教何处觅”呢?

然而玉兰万万没有想到,随着双阳城子的解放,她竟然收到了绪宁的来信。绪宁在信中报平安,他已经是陈赓兵团某团某营教导员了,现在部队已开拔到了豫西……绪宁在信中畅抒他对玉兰和母亲的思念,这种思念洋洋洒洒,写下了一本稿纸厚,好像一本长达六年的思念书。玉兰给婆母读,给自己念,念到最后热泪盈眶,又兴奋不已,由此对丈夫的戎马传奇生涯产生了奇异的幻想。正像医院的那些女护士说得那样,她好想离开村农会的岗位,跨入民主联军的阵营,因为她的个性决定她不是一个安分的女人。然而婆婆的回答有如一瓢凉水,泼得她半晌没有缓过神儿:“打仗是男人的事,你个女人家凑啥热闹?告诉你,只要我活着,哪嘎达(东北方言,地方)你都不能蹦。”

刘妙香笑了,她万万没有想到,沙家屯子强势的女村长竟然还有这么一副奇特的心态,不禁劝慰说:“革命工作哪儿都一样。虽然你有男儿的侠义心肠,可你也得明白,自己毕竟是女人。女人在战斗部队的序列里只能从事后勤工作。沙村长,不要胡思乱想了,好好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别忘了,开展新区工作,我都有可能被组织安插到某个农村从事你现在的工作。”

玉兰说:“不会吧,教导员咋能当村长呢?”

刘妙香说:“教导员怎么了?和我同年入伍的两个战友,都在来东北之前,到山东的农村搞土改去了。”

那一天下雪了。松江平原的雪夜如狼似虎,鹅毛般的雪片在狂风的挟持下拍击着厢房的门,发出幽灵一般的嘶呖,嘶呖声吓住了玉兰的儿子狗儿。狗儿一脸恐惧,趴在玉兰的背上不肯下来。

玉兰看到儿子缠她,也就到厨房打了一盆洗脚水,准备洗洗睡觉。

正在这时,懿窝可端来一碗鸡蛋羹进屋:“兰儿,吃点东西吧。”

这时候狗儿犯困,已经钻进被窝睡着了。

玉兰推辞说:“讷(满语,母亲),我不饿,你给二妹和明儿吃吧。”

懿窝可说:“别让了,这是我专门给你做的,这些天你忙上忙下,饭也不好好吃,人都饿瘦了。”

看得出来,这是婆母有意为玉兰炖的营养品,否则婆母不会等小儿子和女儿睡去之后才给玉兰端过来。

玉兰的心一动。婆母端碗的手在颤抖,肿胀的双眼微含泪光,这是玉兰很少见到的事情。在玉兰的记忆中,婆母对她只有严管,好像千年的媳妇总算熬出了头,必须向她的媳妇发号施令才能做到心里平衡。然而婆母也有爱的一面,这种爱体现在1945年的那场大瘟疫,玉兰染病,奄奄一息,三大爷害怕她把病过给全家,要将她抬出去扔了,是婆母情急之下与三大爷交手,毫不客气地揍了三大爷一顿,才保住了玉兰的性命。也是婆母无微不至地护理玉兰,将她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

懿窝可是位很能耐的婆母,她与玉兰的公公是师兄妹,因为学艺而相恋,后来结成了夫妻。这样的龙凤配原本是无人敢惹的,偏偏懿窝可婚后遇到了狠角色,这角色就是她的婆婆。婆婆不会武,可是婆婆是大家小姐出身,知书达理,论气质就已经压倒了懿窝可。满人是在规矩中走过来的,婆婆慢条斯理,只要口一开,规矩也就随之而来。譬如露齿笑,跪罚一个时辰;摔破碗,跪罚一个时辰;炕没烧热,跪罚一个时辰;炕烧得太热,跪罚一个时辰。懿窝可没有一天不下跪的,没有一天按正点儿睡过觉。可有啥办法,婆母说话总是慢条斯理,让你恼也不是,不恼也不是。

懿窝可在她的婆母面前吃尽了苦头,她得自己惩罚自己,直到规矩的下限。这样的媳妇好不容易熬成了婆母,你想,玉兰能不受委屈。委屈归委屈,懿窝可毕竟是个练武之人,骨子里面潜藏着侠肝义胆的豪气。这种豪气架不住旁人落难。因而瘟疫期间,懿窝可的另外一个形象才能表现出来。听说狍肉对瘟疫能够产生抑制作用,当下骑上马带上弓,跑到百里外的银岭坡,打了三天猎,竟然打回来了两只狍子。然而打猎的三天里,与玉兰同时染病的大妹却离开了人世。这就是玉兰欠懿窝可的主要原因。

玉兰不能忘记1946年的事儿,沙家屯子的败类沙赖子领来了几个国民党兵抓玉兰,原因是玉兰的男人没有死,沙赖子在关内看见他参加了共产党。一个国民党军官在玉兰的脸上摸来摸去。玉兰挣扎喊救命,军官说:“别喊了,你个共匪家属,喊是没用的。”就在这时,懿窝可来了,三拳两脚打得国民党兵满地找牙。国民党军官气急败坏,向懿窝可开枪。懿窝可竟然躲过了飞来的子弹。军官当时就傻眼了,不知道懿窝可是人还是神。

国民党军官被懿窝可的神奇举动镇住了,不知道是不是给自己找台阶,竟然没有带走玉兰,反而以谎报军情的名义差点儿毙了沙赖子,说他捕风捉影,公报私仇,村公所的所有公职人员谁不清楚,沙家大公子绪宁早在1941年与日本人拼命,死在了日本宪兵队?

再后来,玉兰逐渐摸透了懿窝可的秉性。当懿窝可刁难她的时候,她总是想到婆母的好,总是会默默地承受,总是在想,婆母早年饱受她的婆母的气,心理失衡,肯定要在她的身上找回当婆母的感觉。

玉兰情绪激动,无法自持,她放下鸡蛋羹,一头扎进懿窝可的怀里,孩子般地哭道;“讷,我再也不提参军的事了。”

玉兰收了心。她也不能不收心,因为革命队伍的女同志一切服从组织分配,即使参军,说不定走到新区,首长还会派她当村长。与其在外面当村长,还不如在沙家屯子好好干革命。

纵队医院军医有七人,其中男军医六人,女军医一人。

这位女军医名叫王爱玲。王爱玲原本是国民党新一军的一名军医。当时国共战争如火如荼,四平战役将民主联军打得焦头烂额,撤退途中,一不小心遇到了新一军的一支医疗队。民主联军打了这支医疗队的伏击,便俘虏了王爱玲。

王爱玲年近三十,人清瘦。她有二绝,一是手术做得好,尤其是肺部中弹的手术,哪怕症状再危险,经她手术必然能活。第二绝就是好打扮,哪怕革命形势再危急,她也必须化好妆,带着一身香气为负伤的干部战士做手术。

其实王爱玲还有第三绝,就是吃不了革命粮。所谓“革命粮”,就是高粱饼子窝窝头,酱萝卜条条盐水菜,吃得王爱玲两眼直发绿。王爱玲被俘的时候身体还胖些,没想到走进革命队伍一年半,已经瘦成了皮包骨头,让教导员刘妙香看着直心疼。刘妙香感到王爱玲已经很不容易了,原本国民党的被俘人员,生活条件那么差,不但没有跑回国民党阵营,还与共产党的干部结了婚。

王爱玲结婚的对象就是俘虏她的那个营长,名叫门惠川。因为抓了一个军中宝贝,民主联军总部要验证。在押送王爱玲去民主联军总部的途中,王爱玲与门惠川产生了感情,后来总部将王爱玲分配到了门惠川的部队,两人很快就结婚了。可是门惠川与王爱玲不是一路人。王爱玲是南京医科大学毕业的高材生,而门惠川却实打实的一个大老粗,大字不识一斗。

婚后的王爱玲后悔了,因为她受不了门惠川的邋遢,经常与门惠川为生活琐事闹别扭。尤其是门惠川牺牲前的最后一次相见,两人几乎闹翻了天,如果刘妙香不及时闯进王爱玲的临时夫妻房制止他们的家庭纠纷的话,门惠川很有可能会冲动得枪杀了王爱玲。当时刘妙香问起家庭纷争的原因,门惠川欲言又止,并没有说出个子午卯酉。

医院的干部战士都知道,门惠川的牺牲与他们夫妻不和有关,可是谁也不愿意提起这件事。原因是只要说到门惠川三个字,王爱玲的眼泪就会不由自主往下落。刘妙香认为王爱玲后悔了。她不能给王爱玲后悔药,她只能从生活上关心王爱玲。她将王爱玲带进村长家。村长玉兰的家里,除了二妹还差两年就是出嫁的年龄,小叔子明儿和儿子狗儿却是一对半大不大的孩子。不过村长家的伙食王爱玲能够吃得动,因为村长家的苞米碴子粥和苞谷面发糕是甜的,村长家的酸菜炖粉条是香的。

懿窝可看出来了教导员往家里带王爱玲的用意。王爱玲离开村长家的时候,懿窝可往王爱玲的手里塞了一个咸鸡蛋,感动得王爱玲哭了。

东北民主联军正式更名为东北人民解放军。

更名那一天,正值1948年元旦。纵队举办了一场军民联欢会。沙家屯子村长第一次以谭玉兰的名号登台表演节目,她手持抓鼓,以甜美的歌喉娓娓唱起了东北民歌《纸蝴蝶》:

在河畔,梦醒于夕阳。美好时光如云烟,一去不复返。烟波浩荡,蝴蝶清风舞翩跹……

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玉兰的歌声久久荡漾于解放军干部战士的心中。当刘妙香向纵队的张政委介绍玉兰是位才女的时候,张政委来了兴趣,当下命令秘书取来文房四宝,让玉兰写下了“解放军的恩情比海深”的隶书。

张政委感慨地说:“部队现在的兵源有一半是国民党起义人员,急需要宣传教育,提高素质啊,可我们的政工干部太少了。玉兰是地方干部,有一套自己的工作方式,何况她又是一个提笔能写、张嘴能唱的才女,这样的政工干部难道不该为我们所用吗?”他动员玉兰参军。玉兰将球踢到了婆母懿窝可的身上。

懿窝可说:“这可不行,我儿子给了你们八路军,我不能再把媳妇送给你们吧。”

张政委开导懿窝可说:“大娘这种思想可不对哦,正因为你的儿子儿媳都是我们党的优秀干部,您老才更应该支持革命,为儿媳制造革命成长的环境,全力支持她闹革命。”

懿窝可说:“我已经支持她革命了,不然我是不会让她当什么农会会长的。”

张政委说:“正因为她走上革命道路,成为一名共产党员,才更应该听从党的指挥。”

懿窝可说:“现在还不是听党指挥吗?难道非要穿上军装吗?政委啊,我不是一个守旧的人,如果家里的孩子再大一大,我一定会亲自送我闺女参军的。”

看来一时半会儿说不通老人的思想。张政委一脸的遗憾。在这种遗憾面前,玉兰哭了,哭声震撼了懿窝可。

联欢会之后,玉兰一下子变成了解放军干部战士心目中的女神。部队整训的时候,一些战士慕名来到沙家屯子,要求见村长谭玉兰。谭玉兰大方,对于战士们的要求无不应答。

日子就这样一天接着一天地过去了。开春的时候,绪宁的信已经被玉兰装订成了一本书。没事的时候,玉兰就要打开来读一读。其中她最喜欢读的就是绪宁对于革命的憧憬,什么“革命胜利后,还要进行伟大的新民主主义建设,我们这些新民主主义者还要进工厂,进机关,进学校,进行新的革命。”什么“你应该树立起一种崇高志向,准备将来做一名合格的共产主义者。”

春天来临,柳絮飘飘,解放军部署严密,攻势猛烈,已经对长春城的国民党守军形成包围态势。饮马河镇党委为配合解放军围点打援战役,召集各村村长,召开了战役配合行动动员会。

玉兰是吃过午饭到镇上参加会议的。

沙家屯子毗邻饮马河镇,它们之间以饮马河为界,饮马河北是沙家屯子,饮马河南是饮马河镇。由于距离近,每一次镇党委开会,玉兰从不留宿镇子,开完会就及时回家。可是这一次就是怪了,夜已经深了,依然未见玉兰的踪影。

懿窝可心急如焚,实在无法继续等待,决定到镇上看个究竟。

懿窝可向村口走去。

天空晦暗,云儿漂浮,星光隐匿,春风阵阵,风势较强,带来股股寒意。

饮马河镇是长春外围的大镇,人口上万,城域千丈,为此纵队将所有机关全都驻扎到了城域,包括沙家屯子。

沙家屯子到饮马河镇的路程不远,出了村口,再走二里地,一过饮马河就是镇子。懿窝可担心的就是这二里地的路程。因为二里地很背,为一色的农田。

懿窝可走到村口卧舍库神庙的时候,突然狂风大作。懿窝可为躲避劲风,跑到了神庙的山墙下面。然而就在这时,她似乎听到庙内发出一阵从未听到过的嘀嘀声。她来到庙门跟前,再加细听,里面又悄无声息了。

谁能在里面呢?懿窝可警觉起来,她用手摸摸庙门,门上的大锁安然无恙。

卧舍库神庙是有讲究的,插秧季节,万物复苏,村中遗老打开庙门,开始一年一度的噶萨祭祀,以保秧苗茁壮成长,沙家屯子风调雨顺。平日里,庙门是不会打开的。因此放一般女人,早被庙内怪异的动静吓傻了。可懿窝可是个习武之人,具有无人可比的高深武功,连射向她的子弹都能躲开,还会害怕什么怪异声响?

其实,懿窝可也信鬼神,只是她无缘见到真正的鬼神而已。她想到了老辈人讲述的耗子精的故事,竟然产生想要活捉耗子精的想法。懿窝可去捅神庙的窗户,只听得咔嚓一声,窗子打开。懿窝可一个纵身,非常敏捷地跃进庙内。

庙内漆黑一片。懿窝可眨巴了两下眼睛,以适应这样的黑暗。她运气绷腿,以虚步探查庙内虚实,鞋尖触碰到一个散落在地的小香炉,只听得咣啷啷一阵金属滚动的清脆声响。与此同时,神龛后面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声。

懿窝可顺声寻去,一闪身儿,身体敏捷地蹿到了神龛背后,看见一个黑影猫腰蹲着,顺手一抓,揪着黑影的长发提了起来。懿窝可本能地感到,她提起来的这个黑影是个女人。

女子“妈呀”一声叫出声来。

懿窝可将黑影拽到了神庙正堂,她看到黑影裸露着上身。

懿窝可厉声问道:“你是谁?”

黑影回答:“大侠别杀我!”

懿窝可说:“我不是啥大侠,我是懿窝可。”

黑影神情镇定了一下说:“大娘,是我,我是纵队医院的军医王爱玲呀!”

懿窝可起疑,质问说:“王军医,你在这里干什么?难道你们教导员没有说过,神庙是我们旗人的圣地,任何人不得擅自闯入吗?”

王爱玲惊慌说:“没,教导员没说过。”

风声渐弱。云层闪现,竟然将一丝月光打在了神龛上,照亮了神龛下面一个军人的裤腿。

懿窝可警惕,厉声喝道:“谁在里面!快出来!”

神龛没有动静。王爱玲在懿窝可的面前打哆嗦。

懿窝可已经意识到王爱玲在神庙里面干什么。她手指着王爱玲斥责说:“你们可真不要脸,干这种埋汰(东北方言,脏)事,咋能跑到这种神圣地方哪?在我没有发火之前,你的那个野男人趁早给我滚出来。”

神龛下面没动静。

懿窝可冲着神龛高声喊道:“是不是我的话你当耳旁风了?别想什么鬼主意,告诉你,我抓你易如反掌。”

神龛一动,又一个人系着裤带,慢吞吞地钻了出来。懿窝可隐约分辨出,这个系裤带的男人也是一个军人。

懿窝可感到一阵恶心,她怒不可遏地说:“王爱玲,你说,他是谁,玷污我们卧舍库的灵魂,是不是让我在神龛面前劈死你们。”

男军人想掏枪,懿窝可一运气,挥起了拳头说:“你动?你再动我杀了你。告诉你们,在卧舍库神庙干见不得人的勾当,就是我把你们杀了,你们解放军都没权定我罪。”

男军人老实下来。

王爱玲哀求说:“大娘,我们真的无意冒犯您,求您老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懿窝可想,她是来捉奸的吗?她听玉兰说起过王爱玲这个人,身世比较可怜,男人牺牲,孤苦伶仃。既然有个心上人,或许能改变她的孤苦现状。只是令懿窝可不能容忍的是,他们在满族人的神庙里面鬼混,无疑是对神灵的亵渎。所以懿窝可准备将这对通奸的男女赶出神庙。她向王爱玲和那个男军人命令说:“你们这对狗男女,不要再糟蹋我们的神灵了,赶快滚出这座神庙。”

王爱玲和那个男军人慌慌张张地拿起衣裳,准备离开神庙。

说真的,懿窝可原本没多想,她只是将王爱玲和那个男军人当成了在神庙里野合的狗男女,她只是想将他们赶出神庙这块圣洁的地方。没想到电台的回电声彻底暴露了他们的真实身份。

就在王爱玲和那个男军人准备爬窗子离开神庙的时候,神龛下面再一次响起嘀嘀声。懿窝可警觉,跑到神龛跟前,掀起龛帘一看惊住了。只见神龛下面有台铁疙瘩,铁疙瘩上面红灯闪烁,发出嘀嘀嗒嗒的清脆声响。

懿窝可虽然不知道这是特务经常使用的电台,但是她听玉兰说过,解放军内部潜藏了许多国民党特务。或许王爱玲和那个男军人并不仅仅是通奸那么简单,他们很可能就是玉兰所说的国民党特务。

懿窝可怒斥:“你们这对狗特务!”

那个男军人一看事情败露,立刻拔出手枪,向懿窝可开了一枪。懿窝可眼快,一闪身躲过了子弹。男军人准备再开第二枪,懿窝可一个箭步冲过去,飞起一脚踢到了男军人的手腕。又一声枪响,子弹打到了神像上,打碎了卧舍库的头。

男军人的手枪跌落到地上。他妄图拾枪,然而懿窝可的拳脚已经迎了上来。男军人急忙招架。他明显受过国民党专门的特工训练,懂得一些擒拿动作,但是手法生涩。懿窝可打的是快拳,仅仅几拳便打得男军人失去了防守功能。

男军人一边应付懿窝可的攻击,一边向王爱玲喊:“快拣枪,打死这个老婆子!”

王爱玲拣起手枪,将枪口对准了懿窝可。懿窝可一走神,挨了男军人一脚。

王爱玲犹豫,手打哆嗦不敢开枪。

男军人喊:“美女蛇,你还等什么?难道你想受军法处置?”

看来王爱玲的特务代号是“美女蛇”。

懿窝可看出来了王爱玲的善良本质,劝解说:“王军医,别干傻事!教导员和我家玉兰一直看好你的。”

王爱玲放下手里的枪,哭出声来。

男军人骂道:“你这个臭货,看我如何杀了你。”

然而没等他狠话说完,懿窝可已经转身倒地,以卧龙踅绳的快捷动作转到了男军人的身后,抓住他的双臂,咬牙说了一声:“别杀了,你还是给我趴下得了!”将男军人的双臂牢牢钳住,俘获了男军人。

男军人喊:“开枪呀!打死我,打死这个老婆子!”

王爱玲在痛哭中再一次举起枪。

懿窝可说:“王军医,你是一个好闺女,共产党的政策是惩恶扬善,只要你肯做一个善良人,窝可,不,大娘我一定会在张政委面前保你的。”

王爱玲再一次被说服,神情显得不知所措。

“你这个臭货!早知你如此胆小,我真该一枪崩了你!”男军人咬牙切齿地大骂王爱玲。

“小子,省省吧,王军医可不是胆小,她是审时度势,不想与共产党为敌。”懿窝可大笑说,“闺女,大娘给你作证,从现在起你不再是特务。这个狗特务是你和大娘一起抓到的。”

懿窝可一脚踹开神庙的木门,将男军人拉到了庙外。

这时候正好赶上玉兰回村。玉兰看到婆母抓了一个陌生男军人,吃惊地说:“讷,你这是干啥哪!”

懿窝可说:“别说那么多,这个狗特务干坏事,被讷抓到了。”

玉兰上来帮忙,要抓王爱玲。就在这时,男军人挣脱了懿窝可的束缚,瞬间来到玉兰的身后,将玉兰搂头俘获。他迅速拔出玉兰身上的盒子枪,向王爱玲命令说:“快,把这老婆子押起来,咱们撤!”

王爱玲大惊失色,用枪指向懿窝可。

懿窝可正要反击王爱玲,男军人威胁说:“老婆子,你别反抗啊,你反抗,我就杀人质。”

懿窝可看着失去反抗能力的玉兰说:“真没用,就你这小样,还想参军?”

玉兰说:“讷,别骂我了,快点儿制服王爱玲吧。我的枪里没子弹。”

懿窝可恍然大悟,她大笑一声,向王爱玲走来。

男军人向懿窝可开枪,盒子枪里果然没子弹。

男军人命令说:“美女蛇,快开枪!开枪啊!”

王爱玲颤抖着双手说:“大娘,你别过来,我真的会开枪。”

懿窝可笑道:“闺女,你是不会开枪的。你不像他,亡命。你还想活,大娘还要为你作证。”

王爱玲更加犹豫。

懿窝可说:“闺女,把枪给我,这不是手术刀,不是你玩的东西。”

王爱玲向懿窝可缴枪。

男军人看大势已去,气急败坏,用盒子枪柄打晕玉兰,妄图夺路而逃。

懿窝可瞄准男军人,扣动了扳机。男军人应声倒地。

就在这时,刘妙香率领警卫排的战士赶了过来。察看现场,惊愕地说:“天啊,这不是纵队的作战参谋王学荣吗?”

懿窝可了不起,只身一人破获了国民党特务潜伏案。纵队保卫科来人,对王爱玲进行了突击审讯。王爱玲交代说,王学荣是她的上线,由于解放军包围了长春的国民党守军,王学荣为她带来一部电台,命令她将纵队的布防方案发给南京保密局。

敌人要这么一个布防方案干什么?难道他们还有能力打一场大战役,破坏解放军对于长春国民党守军的包围?

保卫科的工作人员百思不得其解,他们未作片刻停留,连夜赶回纵队司令部。

王爱玲被警卫排关押到了村农会的一间办公室。

刘妙香和玉兰满怀喜悦,因为懿窝可的功绩大得出乎她们的想象。她们相互猜测,纵队首长会给予懿窝可什么样的嘉奖。

然而玉兰毕竟受到王学荣的重击。她说她感到头晕,无法等待首长命令了。刘妙香就让玉兰回家休息。

然而玉兰万万没有想到,就在她刚刚躺下没多久,灾难发生了。

那是天刚麻麻亮的时候。敌机马达的轰鸣声笼罩了整个天空,只是瞬间工夫,一颗颗炸弹落到了沙家屯子,伴随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沙家屯子火光冲天,一片瓦砾。大人喊,小孩哭,受伤的人发出声嘶力竭的惨叫声。一切的一切,惊心动魄。

玉兰尚在睡梦之中,一颗炸弹落在她家的房前。红光一闪,房梁倾斜,塌了半边。窗子没了,房门也被挤得改变了模样。

屋内一片漆黑,狗儿吓得哭出声来。

玉兰来不及穿衣,抱着狗儿去拉变形的房门,房门死死地卡在了门框上。

房梁上的土不停地往下落,随时都有彻底垮塌的危险。很显然,玉兰和她的儿子已无力生还了。

然而就在这时,“咣当”一声,门板掉在玉兰的身边,一个大汉双手托住了摇摇欲坠的门框。玉兰认出这个大汉,是医院警卫排排长侯宗辉。

“村长,快点儿出去!”侯宗辉喊。

玉兰和狗儿脱险。可是由于侯宗辉撒手不及,被掉下来的木梁砸倒在房子里。

玉兰瞪着一双大眼,大喊一声“侯宗辉!”便与赶过来的警卫排战士抢救侯宗辉。

邻村部队用机关枪向天空还击。

敌机立刻改变高度,盘旋了两圈之后不知去向。

这一次敌机轰炸,沙家屯子损失惨重。六大爷一家无一幸免,三大爷和儿子儿媳死于非命。就连玉兰一家也是骨肉分离。十三岁的小叔子死于灾难之中,十六岁的二妹昏迷不醒。

沙家屯子残垣断壁,哭声一片。

面对伤者,刘妙香及时做出决定,释放王爱玲,全力抢救伤员。

王爱玲做的第一例手术是玉兰的二妹。她感到她是个罪人,她必须救活村长的家人。紧接着她又做了第二例手术,是侯宗辉。刘妙香特别交代,侯宗辉是救村长负伤的。王爱玲又满怀着一种赎罪的心情为侯宗辉做手术。

由于王爱玲向敌特组织传送了纵队的布防方案,导致饮马河镇多处地区遭受敌机轰炸,为解放军和当地老乡造成了重大的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

玉兰家的灵堂里,小叔子明儿平静地躺在棺木里面。玉兰和懿窝可面对面地坐着,谁也不说一句话。

突然间,懿窝可做出一个决定,她心情沉重地说:“你去参军!”

玉兰泪眼婆娑地说:“讷,咱再别提这事好吗?儿媳这点儿本事,是参不了军的。”

懿窝可说:“不,你能的,部队需要你。”

玉兰内心一惊,一双大眼目不转睛地看着懿窝可:“那,狗儿咋办?”

懿窝可说:“我带!”她抚摸着玉兰的秀发说:“闺女,到了部队好好干,为你弟弟报仇雪恨。”

满怀着报仇雪恨的心情,玉兰和懿窝可决定将明儿发丧。

那是敌机大轰炸的第五天早上,月牙弯弯,繁星点点,晦暗的天空一片幽蓝。由于明儿未成年,按照满族丧葬风俗,他的出殡只能在天亮之前进行。

懿窝可没有打搅任何人,她和玉兰推着一辆装有明儿棺木的板车,默不做声地向村口走去。然而懿窝可万万没有想到,卧舍库神庙前聚集了黑压压的一群人,这群人里有刘妙香带领的警卫排战士,有村农会的干部,还有沙家屯子许许多多的村民。

懿窝可心头一热,带着哭腔颤声说:“解放军同志,乡亲们,我不想打搅大家啊!”

刘妙香说:“大娘说的啥话啊,这咋能是打搅呢?大娘为革命做出那么大的贡献,只身破获敌特组织,如今骨肉分离,于情于理我们大伙儿都得送一送!”

是的,这是刘妙香事前从玉兰口中得到的消息。她在暗中部署,以最隆重的成人礼节为明儿出殡。

唢呐声声,灵幡高悬。黎明前的黑暗里行进着沙家屯子的出殡队伍。面对着股股冷风的侵袭,玉兰哭了,刘妙香也哭了,所有的乡亲全哭了。于是出现一种沙家屯子有史以来从未出现过的奇特景象,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出殡,成人们的哭声竟然响彻四野。

天亮了。一缕曦光洒落在沙家屯子的坟场上。面对坟场树立起来的新坟茔,面对哭得死去活来的玉兰,懿窝可果断地说:“走,去纵队,找张政委!”

责任编辑 陈 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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