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秦人金饰片回归记

2015-08-21 13:04张星云
三联生活周刊 2015年34期
关键词:韩伟金饰迪安

张星云

发现

1994年4月25日,韩伟拿着巴黎收藏家朋友戴迪安寄来的机票,坐上了从北京首都机场飞往法国巴黎戴高乐机场的飞机。这是他第二次去巴黎了。当时作为陕西省考古研究所所长的韩伟,想为刚建成没几年的陕西历史博物馆做说客,向法国企业家寻求资金以帮助中国当地的考古发掘工作。

“漫步在清晨的巴黎街道上是一种惬意的享受。”韩伟在后来《天涯足痕:海外考古访问路》中如此回忆。在法国更重要的是工作,韩伟在戴迪安和翻译艾丽丝的陪同下,与法国“陕西历史博物馆之友”协会三次谈判,最终达成协议,由协会资助陕西历史博物馆发掘礼泉八抬轿唐墓。这一协会的参加者大多为法国各界企业家和银行家,而这也是陕西历史博物馆第一次与海外合作。

戴迪安和韩伟是老相识。法国人克里斯蒂安·戴迪安(Christian Deydier),又译戴克成,是当时欧洲有名的古董收藏家,生在老挝,父亲是法国东方学学院成员和万象博物馆馆长。戴迪安早年在巴黎第七大学学中文,后来又在台湾学甲骨文,正是在那里他认识了几位伦敦的中国艺术专家。1983年戴迪安去了伦敦,4年后在伦敦开了一家古董店,专门收藏中国古代青铜器和金器。自从开始喜欢上中国古董,他和韩伟保持着经常性联络。

7月20日,甘肃省博物馆展出从法国追讨归还的流失文物——春秋时期秦国金饰片

那次在巴黎,韩伟还被戴迪安带到家里,戴迪安给他看了很多自己的私人收藏。“他的家如同一座博物馆,从陶俑、青瓷直到青铜器、明清家具,收藏丰巨且品位极高。”当韩伟看完了他的战国、唐代、辽代各色器物后,戴迪安又从内室取出54片大小不一的金饰片。“那是我1993年从一个在香港的台湾古董商手里买来的,专门那次给韩伟看看。”戴迪安向本刊回忆当时在自己家里的情景,由于自己的收藏主要保存在当时伦敦的古董店里,因此戴迪安又专门派人从伦敦运来了与这批金饰片同时收购的两件顾首金虎,一起让韩伟鉴定。韩伟对那批金饰片很震惊。“形制奇特,数量众多,制作精美,前所未闻。”韩伟后来评价道。

韩伟回国后,心里并没有放下这批金饰片,继续与戴迪安联系,一起研究这些金饰片的可能出处和用途。韩伟对这组金饰片做出了逐个分析,通过与已知明确时代的青铜器花纹类比,外加1993年苏黎世联邦综合科技研究所研究员莫尔从金虎双爪内提取的木制标本碳14检测,推断出这批饰片为西周晚期秦人所有。此外戴迪安还向韩伟说台湾古董商曾暗示金饰片来自甘肃省礼县。

金饰片细节

韩伟随后去了礼县县东大堡子山,发现甘肃省考古研究所田野考古队正在清理三座被盗掘的大型葬墓。礼县位于甘肃省东南部,地跨长江、黄河两大流域。据史料记载,礼县在夏商时属雍地,周时为西垂之地,秦庄公曾居西犬丘,秦文公时有西垂宫,是秦西迁以后的主要根据地。1993年此地的盗墓活动已经非常猖獗。“被挖的全是大坑,千疮百孔,像经过狂轰滥炸一样。”现甘肃省考古研究所所长王辉回忆称,当时他所知的被盗文物就有百余件,大部分都流失到了海外。因此1994年4月至11月,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对大堡子山被盗掘的残墓进行了抢救性发掘,并确认大堡子山就是秦公西陲陵墓区。

1994年11月,戴迪安带着这批金饰片参加了在大皇宫举行的巴黎古董双年展,而这次展品英文图录《秦族黄金》中,则有韩伟专门撰写的文章《罕见的文物,重要的发现——甘肃礼县金箔饰片纪实》。韩伟透过这篇文章,推测这批金饰片很可能出自大堡子山被盗墓,墓主可能就是秦仲或庄公。随后韩伟在1995年第6期《文物》杂志发表《论甘肃礼县出土秦金箔饰件》,将自己的这些判断介绍给了中国考古界。

捐赠

2000年戴迪安接到一位台湾女士的电话,得知那位曾经卖给他金饰片的台湾古董商去世了,电话那头正是台湾古董商的遗孀。她说在整理财产时,发现了一套与那批金饰片相似的古董,可以转卖给他。戴迪安毫不犹豫地买下了两对鸷鸟金饰片。

戴迪安和韩伟一起对这批金饰片做了资料整理。“我们当时反复检查过,没有人觉得这批金饰片会有任何问题。”两人没有完整的信息资料,但关于盗掘走私的说法,也没有任何进一步的证实。

此时的戴迪安已经从英国回到法国,在巴黎开了一家名叫“东方青铜器”(Oriental Bronzes)的古董行,准备全面投身法国的古董行业。也正是在这时,戴迪安将这两对新收藏的鸷鸟金饰片给好友希拉克看。时任法国总统希拉克是中国传统文化和古董的资深爱好者。“这些文物应该进博物馆。”希拉克对戴迪安如此说道。那时的法国国立吉美亚洲艺术博物馆馆长让-弗朗索瓦·贾立基(Jean-Fran?ois Jarrige)也是希拉克的朋友,他和希拉克都特别希望这些中国文物能够留在法国,但显然由国家出资购买收藏不太可能,因此希拉克给他的另一位朋友弗郎索瓦·皮诺(Fran?ois Pinault)打了电话。皮诺掌管着世界第三大奢侈品集团PPR集团,后来更名为云开集团,同时他也是佳士得拍卖行的最大股东。

不久皮诺给戴迪安打了电话:“你能从自己的金饰片里给我几套,让我送给吉美博物馆吗?”皮诺最终以相当于现在100万欧元的价格从戴迪安手里买下了两对鸷鸟金饰片,并将它们捐赠给了吉美博物馆,戴迪安也将自己剩下的28件金饰片捐了。“其实当时希拉克和皮诺在一定程度上保护了这批文物。”戴迪安回忆道。

《吉美博物馆1996年至2006年获得馆藏》目录中写道:“这些年中国馆藏部分,一个相对缺失的馆藏领域获得了填补,即中国金银器艺术品,这组珍贵的金饰片很可能出自周朝知名人物的棺椁贴片。”

这是戴迪安从英国重回法国之后的一笔巨额捐赠,他重新回到法国古董市场行业,并在2002年当上了法国古董商公会(SNA)主席,一时间成为法国古董行业的代表,主持在大皇宫举办的法国古董双年展,经过连任后,又遭遇过2008年的辞职和2012年的二进宫,并最终于2014年6月被迫辞去法国古董商公会主席职位,这些都是后话。

追讨

2006年6月中旬,法国中国文物专家高美斯以“私藏和转卖国际走私文化艺术财产”的罪名对戴迪安、吉美博物馆和法国文化部提起了刑事诉讼,在他的背后,是甘肃省文物局的支持。

高美斯是欧洲保护中华艺术协会(APACE)创办人和主席,这一协会2004年成立,专门追讨流失在海外的中国文物。高美斯出生在阿尔及利亚,父母都是法国人。他在法国读书,随后在亚洲和中东地区多个国家生活过。1982年他第一次到中国,随后结识了很多中国文物收藏界的朋友,在法国成了一名中国文物专家。

2005年国家文物局启动“中国流失海外文物调查项目”,完成了《甘肃礼县大堡子山遗址被盗流失文物调查报告》。同年11月11日,甘肃省文物局授权高美斯代表文物局在国际古董市场上寻找流失的中国文物,特别是甘肃省出土的文物。在这份授权书上,甘肃省文物局专门用一页纸说明了金饰片出自大堡子山的缘由。“该馆在展出文物的说明牌上用中、法、英三种文字标明这批文物为中国甘肃礼县出土,这证明吉美博物馆在收藏这批文物时从古董商那里非常清楚地得知这些金箔饰片的出土地。”加上当时考古专家李学勤、李朝远、韩伟三人的考证,以及对比1994年被盗秦公大墓时出土的小型金箔饰片。“因此,我们认为,吉美博物馆收藏的金箔饰片为1992至1993年礼县大堡子山秦公大墓被盗文物,它通过不正当渠道流失到巴黎的古董市场,理应回归到它的出土地中国甘肃。”授权书上如是写道,“鉴于此,中国甘肃文物局授权高美斯代表我们通过各种法律途径和手段追索这批珍贵文物。”

那一时期高美斯不光收到了甘肃省文物局的委托,中国各地方文物局纷至沓来,陕西省文物局、河南省文物管理局和保利博物馆都曾委托他帮助追讨流失海外的文物。

最终高美斯对戴迪安、吉美博物馆的起诉受到了审理,由菲利普·古鲁瓦(Philippe Courroye)法官主持,2006年10月2日,戴迪安接受了法国打击文化财产走私中心办公室警员们对他的听证。“我有幸遇到了一位敢于审理我诉讼的法官,不过很可惜,后来这个法官被调走了。”高美斯后来回忆道。最终案件审理并没有获得证明这批文物是非法从中国走私的一致证据,这件诉讼不了了之。

高美斯的上诉失败了,也代表着一种追讨流失文物的方式破产了。“当初是我一个人在为了这批中国文物与法国政府作对,但现在没有人提起我,我觉得很不公平。我觉得还需要过很长时间,才能真正看清这件事,到那时再评价我。”高美斯如是说。

高美斯并不是没有胜绩。此后2006年他曾联合中国企业家黄新兰将一件流失海外的战国青铜鼎捐赠给秦始皇兵马俑博物馆。2009年2月,佳士得公司在法国巴黎拍卖圆明园鼠首和兔首铜像,中国外交部强烈抵制,高美斯也曾起诉佳士得非法拍卖走私文物,最终拍卖因中国藏家蔡铭超“拍而不买”而流拍。流拍后,正是佳士得的最大股东皮诺买下了两件兽首,并在2013年返还给中国。

送回

今年4月,第一批四个鸷鸟形金饰回到中国。“这批东西我2007年在法国的时候见过,当时真的是很不舒服。”甘肃省博物馆副馆长贾建威参与了这批文物的海关接续以及后期的展览工作。2007年中国和法国文化遗产院举办了的一个文物保护培训班,贾建威他们在巴黎上午上课,下午进博物馆参观。在参观法国吉美博物馆时,法国专家并没有专门介绍金饰片。但展厅里的金饰片格外显眼,一下子就吸引了贾建威的注意,他想起了陕西省考古研究院(2006年12月前称陕西省考古研究所)老院长韩伟1994年发表的介绍这批金饰片的文章。在吉美博物馆的库房他还看到了中国当年流失出去的其他文物。“当时的心情是很不舒服的,我们想照相,人家也不让照。所以这批文物回来的时候,我们的心情可想而知。”

2010年国家文物局开始向藏有大堡子山流失文物的多个外国机构写信,申请归还被盗文物,但写给吉美博物馆的那封信却始终没有转交给法国文化部,也没有回复。2013年8月,苏菲·玛卡里欧(Sophie Makariou)从卢浮宫伊斯兰艺术部离开,出任法国吉美博物馆新馆长,并重启这批金饰片返还中国的计划。她上任仅两个月,就联系了中国大使,并到了中国,参观了很多中国的博物馆。

为了让这批文物回归中国,2014年中法联合调查专家组成立。甘肃省考古研究所所长王辉等人开始不断完善证据链。“凭什么说你这个东西从甘肃出去的,法方一直追究这个事情,我们要提供完整的证据链。”王辉他们通过艺术史、已发掘残片进行分析对比,再从公检法寻找当年盗墓活动的证据。

法国文化部最终提议吉美博物馆所藏大堡子山流失金饰片原捐赠人皮诺和戴迪安先生与法国政府解除捐赠协议,使文物退出法国国家馆藏,再由二人将文物返还给中国政府。今年4月和5月,两人分别将金饰片还给了中国,中国7月份在甘肃省博物馆举办了《秦韵——大堡子山流失文物回归特展》。

但戴迪安在这件事的处理上也有一些保留意见。他介绍,法国法律规定捐赠是不可撤销的,至少也需要在国民议会通过一轮投票才能决定。“文化部这种操作在法国完全是违法的。”戴迪安说他很无奈,他在近20年里光对吉美博物馆的捐赠就不下70件,如今他要求法国政府退还所有他捐赠过的文物。“复杂”,戴迪安在接受本刊采访中反复用了好几次这个词来表达他对追讨流失文物的看法,他说:“从国立博物馆中取出展品返还给其他国家,在我看来不是件好事。如果全这样,那西方博物馆里的大部分藏品都可以归还给其他国家了。中国文物归中国,希腊文物归希腊,这就太复杂了。”

戴迪安觉得,为了促进中法关系,法国政府干过很多在法国完全不会有的事情:“就像戴高乐承认新中国政府一样,那时在整个西方肯定不是政治正确的做法,但戴高乐还是第一个承认了中国。这回也一样。当然,最重要的是能让这批金饰片保存在最好的博物馆里。我有很多中国的考古学家朋友,我也非常希望他们能够好好利用这些文物。”

(感谢实习生黄丹露对本文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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