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滨海：爆炸之恸

艾江涛

8月15日航拍的天津港瑞海国际物流公司危险品仓库火灾爆炸现场

夜空升起的蘑菇云

23点36分，天津9号轻轨终点站东海路附近的一座大时钟，永远定格在了这一刻。这里距离爆炸地点不到600米。所幸的是，末班车已在当日22点30分开出。

22点30分左右，正是瑞海国际物流公司的集装箱堆垛起火的时间。华西车队司机刘勇就住在西南方向距此800多米远的启航嘉园小区5栋23层。他很早就发现了火情，附近一些楼房的人和他一样，开始以为只是一次普通的火灾，不少人掏出手机拍摄。他们看见一支消防队两辆消防车正在用水枪救火。

这里是天津港消防支队第四大队的辖区。在起火地点南边，只隔一个街区不到400米的院里，有两栋建筑，一栋属于天津港公安局跃进路派出所，另外一栋则住着天津港公安局交警支队和消防支队的人。起火后，天津港消防支队6个中队的第一、第四、第五中队，十余部消防车、70多人陆续到达现场参与救援。刘勇最早看见救火的人，正是距离最近的天津港消防支队第四大队的20多人。

还有许多人并不知道火灾发生。在起火地点1公里左右的范围里，有天滨公寓、万科海港城、启航嘉园、金域蓝湾四个小区，许多居民此时已经进入了梦乡。住在启航嘉园1栋101的耿浩（化名），正在他开的小超市里和几名顾客聊天，当时还有几个人在旁边的小饭馆吃饭。没有人知道一场巨大的灾难正在逼近。

火势越来越大。23点30分左右，第一次爆炸发生，火光腾起很高，伴随着巨大的声响，消防员李则军被震倒在消防车后面的地上。前面的消防车阻挡住了巨大的冲击力，救了他一命。他所属的天津消防总队特勤中队，也是在爆炸前进来的第一批消防员。周围瞬间黑了下来，天空飞落着带着火光的各种爆炸物。还没回过神来，第二次更大的爆炸发生了，刺鼻而灼热的空气，在冲天的火光和巨响中弥漫开来，李则军几乎失去了意识。顾不上看身边的人，几乎出于本能，他跌跌撞撞地往回爬行。不知爬了多远，遇到了在外围负责警戒的武警，将他从前线救了出来。

8月13日凌晨，在火灾爆炸现场附近待命的消防战士

第一次爆炸发生后，小超市里聊天的耿浩就被震到了旁边的草地上，被震得发蒙的他不敢爬起来，抱着脑袋趴在草地上。光着上身的他，很快被碎玻璃片划伤了好几处。住在附近的华西车队司机单爱国，走出房门没多久，他所居住的彩钢房子轰然倒塌。

启航嘉园和附近海港城的几千户居民，从睡梦中被炸醒，纷纷跑到楼下面的空地上。这时，他们看到了北边天空腾起巨大的蘑菇云，半边天空都变红了，天上下着火雨，到处都是被爆炸抛出的铁疙瘩。

反应过来的人，穿着短裤内衣、裹着被单，快速往外跑，有人试图开车离开。到处都是人和车、哭喊的声音。人们四散奔逃，在人满为患的医院里，在惶惶不安的街区度过了第一个夜晚。

天亮之后，人们发现炸点形成一个巨大的深坑，黑色、白色还有黄色的浓烟不断从深坑和周围几个火点冒出，消防车只剩下一个架子，数量众多的集装箱被挤压变形，杂乱地抛掷在旁边，地上凝结着不规则的金属溶液。在炸点南侧几百米远的停车场，成了不折不扣的汽车坟墓，上千辆新车被烧得轮毂融化，成为废铁。

8月13日下午，记者穿过距离爆炸点不到1公里的第五大道到第七大道之间的绿化带，发现树林里到处散落着炸飞的铁块，一些树则被拦腰折断。东海路站的顶棚被掀起，一列停在那里的快轨车头玻璃粉碎，站台一片狼藉，平常这时本应是人头攒动的下班高峰期。穿过树林，到了海滨高速的高架桥下，旁边停着的几辆货车就像被一双机械巨手狠狠捏了几把，车身变形严重。隔着一条小沟，对面不到500米远的集装箱后面，浓烟下面火苗依旧不断冒出。

8月15日，火灾爆炸地点附近停车场数千辆新车被烧毁

一直到14日下午，炸点附近明显的着火点才得到控制，但现场依然浓烟滚滚。一些原来灭掉的火点在15日又烧了起来，上午10点40多分，现场再次传来沉闷的爆炸声，升腾起一股黄色的浓烟。一位早晨从距离爆炸点不到200米处回来的同行告诉记者，他的鞋子不小心踩进一堆白色粉末状的东西里，很快被烧了一个铜钱大小的洞。

8月14日上午10点的第二场新闻发布会上，天津市安监局副局长高怀友宣布，事发地是瑞海公司的一个危险品中转仓库，由于是暂时储存，危险品的种类与数量都不确定。仅从瑞海公司取得经营许可的范围看，其可以储存的危险品至少硝酸钾、硝酸钠、硝酸铵、钨酸钠、氰化钠、硅酸钙、甲苯二同氰酸酯（TDI）等种类。

8月15日，爆炸核心区发现大量氰化物，由于担心风向改变带来的影响，一些群众开始转移

在8月16日上午10点召开的第六场新闻发布会上，公众最为担心的剧毒物品氰化钠被首次确认，至少上百吨的氰化钠被存放在两个位置。氰化钠是一种白色粉末状剧毒物质，遇水可产生剧毒气体氰化氢。发布会上，中国人民解放军北京军区参谋长史鲁泽称，对于还未散开的氰化钠将成桶运出安置，此外现场已用水泥封堵排水管口，四周建起高墙，防止其扩散。

瑞海公司杂乱堆放、种类繁多的高危化学品，存放种类、数量、位置不明，成为此次爆炸及救援困难的罪魁祸首。

最惨重的牺牲

8月16日上午10点多，美华大酒店里面正在举行第六场新闻发布会，门口的消防员家属越聚越多，他们大多是首批进入火场的天津港消防支队失联消防队员的家属。人群里不断传来哭声，警务工作人员一面劝慰，一面让他们先上车，暂回酒店等待。一位中年男人一直站在人群边上，一言不发，他是天津港消防支队第一中队司机刘国刚的表哥，昨天刚从山东老家赶来。

8月14日，受伤的消防员刘玉涛经过医治出院。事发当晚，他所在的天津市消防总队开发区支队八大街中队作为首批救援队伍，在23时左右进入现场

8月12日23点左右到达火场后，刘国刚再也没有回来，也没有关于他的任何消息。此时，他6岁的儿子正在山东德州市宁津县柴胡店镇黑赵村老家，在奶奶的陪哄下睡着没有多久。第二天，由于联系不到丈夫，同在天津滨海新区打工的妻子告诉了自己的父母，并把他们先接过来。由于害怕受刺激，她不敢把丈夫失踪的消息告诉公婆。

8月14日上午，刘国刚的表哥依旧没有获得任何消息。带着复杂的心情，他给姑姑编了个瞎话：“国刚在医院，据说伤得不轻。”第二天，他带着姑父来到天津。当天在酒店，政府工作人员抽了姑父的血，老人不知道这是为确认身份的DNA检测所用。

几天来，家人已经跑遍了所有医院，没有刘国刚的任何消息，表哥开始慢慢告诉60多岁的姑父：医生不让看，国刚情况估计不大好，你是老爷们，要坚强一些。老人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哭了一次。

表哥还记得，平时节假日刘国刚很少回家。在今年5月份最后一次回家时，刘国刚还来过他家，兄弟俩还说了会儿话，时间太匆忙，连饭也没有吃一口。表弟告诉他，消防队的工作比较清闲，平时火灾比较少，有时交通事故他们也会出勤帮忙。但一个月3000多元的工资并不高，刘国刚打算过段时间辞职，他在镇上买了房子，刚刚装修完，打算回来做点生意。

来天津港消防支队工作前，刘国刚曾在哈尔滨当过两三年消防武警，当兵前，初中毕业的他还在镇上的工厂干了一年多车床工人。在表哥眼里，1985年出生、比他小十来岁的刘国刚，“人太好了，脾气好，各种关系都处理得很好，对老人也好”。说到这里，他眼圈红了，停顿了好一会没说话。

表哥说，宁津县共有四人在天津港消防支队工作，其中一人还是班长，和刘国刚在同一辆车上。四人中，一人得到牺牲的确切消息，其他三人还处于失联状态。他告诉记者，不管是死是活，自己一定要在这里等到最终结果出来。

8月12日22点50分左右，19岁的消防战士李则军所在的天津消防总队特勤中队，40名战士中除了少数留守，30多人乘坐4辆消防车在十几分钟内都到达了现场。

8月13日晚，疏散群众在天津滨海新区开发区第二小学安置点内休息

那时，火已经烧了半个多小时，伴随着噼噼啪啪的爆炸声，越来越大。他们当时并不知道燃烧物的实际成分，像以前一样，仍然拿着水枪和泡沫救火。爆炸发生时，李则军刚好站在消防车后面，尽管被震得几乎没有意识，但身上只受了并不严重的刮伤。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爬行了一段距离，他幸运地获救了。

然而，第一批进去的消防战士，更多人则没有机会逃离。现场陆续发现的遗体不少残缺不全，8月16日公布的死亡人数曾做了减少两人的修正，因为后来经过DNA比对发现，4具残肢原本只属于两个人。

美华大酒店门前的人群逐渐散去，但那些哭诉声却依旧回荡在四周的空气中。一个中年女人在别人的搀扶下，抹着眼泪说：“我们家一家三口你知道吗？都是独生子女你明白吗？一个人都联系不上。”另外一个年轻的女孩抱着弟弟的照片，边哭边说：“我弟弟叫王胜民，是第一批进去的天津港消防队第四大队成员，现在一点消息都没有，他还不满18岁，你们看到了一定要通知我。”

在爆炸前进入现场的首批消防人员，在并不清楚燃烧物品种类的情况下，付出了最为惨烈的牺牲。据第六次新闻发布会透露，截至8月16日9时，爆炸已造成112人遇难，在确定身份的24人中，有17名消防战士，而在失联的95人中，消防人员占到85人，最早赶赴现场的天津港消防人员达72人。公安部消防局副局长杜兰萍称，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消防官兵伤亡最为惨重的事件。

回不去的家

在美华大酒店门外，40多岁的耿浩在人群中捶胸顿足，情绪完全失控。哭累了，又坐在马路边休息一会，旁边的侄子和外甥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只好给他递上纸巾和水。他的妻子在爆炸中遇难。

爆炸发生时，耿浩和妻子还没睡，16岁的儿子则在里间睡着了。耿浩白天在万通物业上班，晚上会帮妻子照看超市直到凌晨1点左右。耿浩被爆炸震出老远，清醒过来再返回超市时，妻子已经不见了，儿子正从倒了一地的货架中间跳着往外走。他让儿子帮他带出一双鞋，顺手抄起一件工作服，朝儿子喊了一声：快找你妈！

到处都是人，父子俩在小区里找了快一个小时，耿浩始终不见妻子的身影。这时小区里已经不能再待，惊魂未定的人们纷纷逃到外面的空地上。耿浩想，说不定妻子已经跑出去了，决定带着儿子开车出去找。

刚出小区门口，就发现妻子躺在马路边上。“太阳穴被砸了这么大一个洞。”他用手比了一下，随即又抽泣起来。旁边一个启航嘉园的邻居拍了拍耿浩的肩膀：“坚强点！你不能一说就哭啊！”除了那个洞，妻子脸上和身上都是烧伤，还有不少踩踏痕迹，当时已经不行了。

天津万科清水蓝湾小区在爆炸中受到严重破坏。图为一户人家受损的客厅（摄于8月13日）

耿浩把工装披在妻子身上，仍然固执地将她拉往医院。最近的泰达医院到处是人，已经无法接收，一小时后，在塘沽医院，医生让他直接把妻子送进太平间。

出来后，他再也没有回家，尽管出于安全考虑，小区早已戒严，但他则是“不敢再回去了”。第二天，他把儿子送回了河南开封老家。老家来人把岳父、岳母也带了过来，他一直瞒着老人。昨天，一个好心的志愿者又帮他把两位老人送了回去。

像小区的大多数人一样，耿浩出来时身份证、钱包什么东西都没带。几天来，他一直住在万通物业为他临时安排的酒店，那里没有吃的东西，他正在四处寻找安置点，启航嘉园和海港城最初的安置点滨海职业技术学院和开发区二小已经住满了人。

说话间，另一位小区的业主也跑了过来，他蹲在地上告诉记者，自己的一个朋友住在距离爆炸点最近仅500多米的海港城，“他是一路踩着尸体上去，找到了自己的老婆”。

由于距离爆炸点最近，万科海港城和启航嘉园两个小区损失最为惨重，许多人家门窗破碎，屋里散乱着家具，地上到处是玻璃碴，还有斑斑血迹。在一张前方传回的照片上，一张麻将桌散落在地上，不远的地方，静静地躺着一个布娃娃。

据统计，截至8月15日，天津市在十几所学校，一共安置了6300多名群众。在距离爆炸地点2公里左右的开发区二小，530名外来打工者带着食品，乘坐免费列车，踏上回往老家的旅程。这里的家园，尚不知何时能够恢复。

电话里，刘勇告诉记者，他已经离开滨海职业技术学院的安置点，和几个同事暂时住在车队为他们租的宾馆。其间，他曾经试图回家取点东西，还没走到跟前，就闻到了刺鼻的浓烟，原来爆炸点附近刚刚又发生了一次爆炸，根本进不去。

阴影中的滨海新区

1984年天津在东部沿海盐碱荒滩上建立起来的国家级经济技术开发区，是天津的骄傲。然而这场爆炸，却使这里面目全非。

天津港是世界第四大港口。昔日车流如织的货运码头，如今满目疮痍，烧毁的汽车残骸，变形凌乱的集装箱，还有连根拔起的树木，都笼罩在一片浓烟之中。爆炸发生地点，是天津港的物流集散点，在几平方公里的区域内，聚集着瑞海国际、迅通储运、中联建通、精英物流、金狮五矿国际、滨海驰通、胜狮物流等十几家物流公司。而损失最为惨重的，是将物流聚集于此的汽车企业。据统计，包括现代、大众、雷诺、丰田汽车公司在内的数千辆辆刚刚组装下线的新车，在爆炸中被烧毁，直接经济损失高达几十亿元。

由于现场危险尚未彻底排除，方圆2公里的区域拉起了警戒线。天津境内滨海高速南岗站入口、轻纺城站入口、临港站出口、永定新河站出口以及河北境内沿海高速歧口主线站天津方向均受到交通管制，恢复时间尚未确定。

就在上周，记者的一位朋友还在朋友圈里发出照片，他们刚刚乘坐轻轨9号线，前往国内最大的人造沙滩——东疆海滩看海。然而现在，9号线的重新通车还遥遥无期。8月13日早晨，天津火车站贴出一纸通告，上面列出一条蜿蜒曲折的临时公交路线——从通莎客运站出发，经津滨高速、塘沽洋货轻轨站、河北路、京津唐高速延长线、开发区南海路，方才到达第七大街附近的东海路终点站。

短期之内，天津港也成为“只出不进”的港口，受爆炸后周围空气的影响，码头工人停止作业。早在爆炸发生当夜凌晨3点，环保部门就在爆点周围设立了17个空气监测点、5个废水监测点、4个水环境监测点与1个海洋监测点，对爆区周围的空气和水质进行24小时不间断监测。爆炸发生后，入海排水口也全部关闭。

8月13日，一些点位陆续监测到甲苯、三氯甲烷、环氧乙烷、VOCs等污染物，所幸当时西南风将它们吹往海湾，危害不大。次日，天津市环保局发布消息，在事故区域封堵两个排放口，其地下管道检出COD（化学需氧量）、氰化物分别超标3～8倍。在8月16日的新闻发布会上，环保部门称爆炸隔离区空气中氰化氢含量曾短时超标。

8月15日上午，由于现场发现大量剧毒氰化物，担心风向变化带来的影响，附近一些安置点的群众接到物业负责人通知，进行了转移。下午时分，记者站在距离爆炸点约2公里的北海路口，看到远处再度升腾起黄色的烟雾。周围空气呛人，很多志愿者和路人都戴着口罩。

无疑，空气、水质、土壤在内的环境检测与保护，将成为此次爆炸过后，滨海新区不得不长期面对的问题。截至记者发稿，从前方传回的画面上，仍能看到在爆炸点附近升腾的浓烟，笼罩滨海的阴影仍未散去。